大宋宣和四年十月二十五。


    大宋西軍四路北渡高梁河,環慶軍獨當正麵。遼人四軍大王蕭幹以伏騎抄襲環慶軍後路,劉延慶不救。房州團練使曹累死之,累,瑋之六世族孫也。


    環慶軍後路既斷,蕭幹遂全軍以擊劉延慶。自晨至暮,繼之以夜。蕭幹破環慶軍營七,直薄中軍,環慶第一將,武功大夫,華州團練副使韓遵死之,遵,韓存寶之孫也。


    劉延慶棄軍走,環慶軍聞之,遂大奔。遼人以騎蹂之,潰卒背高梁河,一水難渡,哭喊震天,死傷不計其數。


    環慶軍者,邊軍重鎮也。戍邊百年,所向有功。宣和二年南征平方臘之亂,更應命北上伐遼,先曆白溝河之敗,再潰於高梁河前。百年聲名,毀於一旦。


    劉延慶抱木浮於河北,從其得脫者不過寥寥數十騎。


    ..................


    仆時年寄祿於河北西路提舉轉運使下倉場大使,從於兵間,得知北伐兵間事甚詳。後隨軍而渡高梁河,河邊白骨,猶自累累可見。人在中流,按劍流涕,意氣勃發。舉國之力北伐,竭河北數路民力以餉軍,孰料主帥無能,疊經喪敗!環慶軍大崩,燕雲事幾至不可為,若非郡王蕭諱言者,宣和四年,何能有克複燕京之捷?


    亂世將至,群孽橫生,亦有扶危定難之臣橫空出世,古人誠不我欺焉............


    ——宋人筆記《宣和四年北伐本末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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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涇源秦鳳熙河三軍,原來一直有哨探向東遊弋,盡力保持著和環慶軍的接觸。就算環慶軍沒有和自家三軍聯絡的意圖,至少也要搞清楚環慶軍獨當的正麵宋遼兩軍的動向。


    秦鳳熙河涇源三軍,輕騎哨探架起來也沒有多少,三軍之中,多少還要掌握一點騎兵力量做為預備。能撒出去的哨探輕騎不過三四百騎,可以說是相當弱小的騎兵偵察幕。


    當蕭幹突然發力,他張開的遠攔子頓時就將秦鳳熙河涇源三軍的騎兵偵察幕完全遮斷。不管從數量還是素質而言,蕭幹的輕騎,都占據的優勢實在是太大了。


    當自家哨探一旦被遮斷,就算沒有第一手的戰場軍情,老種小種他們都是領兵領老的統帥,如何不知道蕭幹已經開始要和劉延慶一決!


    西軍三軍向東的聯絡被遮斷,但是與後方的聯絡還保持著暢通。在按兵等候之際,不過一天就傳來了最新軍情。


    環慶軍高梁河渡口遭到蕭幹抄襲,曹累全軍皆沒,數萬民夫逃散,輜重器械,連同好容易架設起來的浮橋,都為遼軍一火焚之。能逃至高梁河南的敗兵不過三四千,民夫不過萬餘,多有督率糧草軍資的轉運文臣沒於兵間,要不是抄襲的遼人軍馬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更在燒斷浮橋,焚毀了軍資之後,急著迴去和蕭幹主力會合,宋軍損折,還不止此!


    軍情傳來,老種以降,西軍將帥,無不大嘩!


    在小種姚古還有楊可世王諸人看來,蕭幹此前示弱之舉,做得過分了一些,實際上蕭幹還是有足可一戰之力的。不過他手中這可以一戰之力,還是微薄了一點,西軍平推過去,推也推死了他。劉延慶想用一軍之力,獨力承擔複燕大功,的確是勉強了一些。而且現在大家對劉延慶的指揮能力都不甚看好,離開戰事一線二十年,實在是過於漫長的時間。正常來說,劉延慶會吃些小虧,和蕭幹打成僵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旦劉延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吃不下克複燕京這場大功,他們加入戰線那是再順理成章也不過的事情。


    在小種他們想來,還恨不得劉延慶吃的虧大上一些呢。


    隻有老種,堅持認為,劉延慶會遭受失敗,甚至被蕭幹迫退!環慶軍上下,也要遭受相當損失,原因無他,劉延慶已經不是合格統帥,而蕭幹是人傑,背城借一,將士有效死之心,劉延慶以環慶軍一軍之力,絕難在蕭幹手中支撐多久!


    正因為堅持這樣的判斷,老種才決定隻要蕭幹和劉延慶接觸上,兩三天之內,西軍三軍就要全軍而西,去援應劉延慶。不管從哪個角度而言,老種都自問不能看著幾萬環慶路出來的子弟將領,遭受太過於慘重的損失!


    不過就連老種都沒有想到,劉延慶現在,竟然已經是如此不堪!渡口曹累所部,離他紮下的中軍大營並不是很遠,疾馳而援不過半日多一點的路程。劉延慶竟然不救,坐視曹累所部覆亡,自家後路,一下就已經被完全截斷!


    沒想到,劉延慶已經蛻化成了那種要用全部精兵強將護衛住自己,才能在戰陣上感受到一絲安全的庸劣將領!


    西軍三軍上下,頓時就後麵如何行動,爆發出激烈的爭論。老種之意,就是馬上揮軍而西,不要再等兩三天坐看蕭幹和劉延慶之間對耗了。劉延慶連曹累都不敢救,如何有膽色以孤軍在蕭幹強攻硬打下支撐下來?


    小種他們,對劉延慶如何,卻沒有半分興趣。他們也不知道,老種怎麽變得如此心慈手軟了。劉延慶童貫他們,打壓自家的時候,可沒念著半分當日袍澤之情!現在西軍主力都被調了出來,他們這些西軍累世將門,都離開了自家老窩,要是再被分而治之,就算官位得保,也不過是文臣門下走狗,讓人捏圓捏扁也沒有半分說道,哪裏有坐鎮陝西諸路時候的威風權位?


    現在正是大好機會,看著劉延慶敗得不可收拾,順便牽動童貫和他背後的朝中派係。支持他們的老公相一脈,已經許下了事成可以讓他們全師而迴陝西諸路,繼續安享他們累代將門,陝西諸路形同他們這些將門分封之地的諾言!


    現在就去救劉延慶,豈不是給他們這些西軍將門自家的墳墓上麵填土?


    再說了,劉延慶環慶軍至少還有三萬有餘的主力在燕京城下紮下了營盤。就算野戰不成,以蕭幹那些兵力,在善守的宋軍麵前,難道能在短短幾天之內就能將環慶軍擊潰?在小種他們看來,至少要五六日以後的時間,才是他們全軍集結,然後向東壓過去,收拾殘局的時候!


    激烈的爭吵,在幾位相公和他們麾下西軍重將之間幾乎持續了整整一天。誰也不知道,這些年看起來一向萎靡沉靜,很少有太過激烈舉動的老種相公,竟然爆發得如此劇烈!他爭辯,他發怒,他大吼,白發白須,都劇烈的抖動著。最後老種幾乎是用他幾十年來的積威,才壓下了西軍三軍諸位相公軍將的強烈不滿,做出了立即集結全軍,轉而向東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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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陰鬱,空中青黑色的烏雲凝聚成一團,東南風已經起來,幽燕山川大地,一片蕭瑟。眼看著,又一場大雪又要下來了。燕京百裏方圓,一片荒涼,隻有在道路之旁,還能看見一些早無人煙的斷壁殘垣,還有拋荒的田地。近年激戰,這繁華富庶的燕京之地,周遭一切,不是被戰火踏平了,就是被遼人搜刮幹淨。百姓們要不躲進了燕京城苟延殘喘,要不就是四下奔走流離,輾轉於溝壑之間。這片戰地,再無半點人煙跡象。


    百餘輕騎,集結成一支對於哨探所部而言過於龐大了一點的隊伍,在緩緩向東而前。每經行一處,就小心的立足,四下瞻看,確定四下沒有敵蹤,才繼續向東推進。


    這支哨探輕騎,從天色平旦之際出發,到了午間,也不過才哨出去十幾裏路。離環慶軍所在的燕京腳下,還遠著呢。


    這支輕騎未曾打著旗號,軍將士卒,也沒有服色區分,都是隻披了胸甲。不過還能看出,總有十幾二十騎,簇擁著一條長大漢子,小心翼翼的警戒著四下。


    那長大漢子,正是西軍重將,地位僅在老種小種姚古之下,和蕭言也算是有幾分交情的楊可世了。


    這樣慢騰騰的行進,讓楊可世和他身邊親衛,都有些鬱悶煩躁,胯下戰馬,也不停的噴著響鼻。現在他們又停在一個山丘窪部,等著馳上山丘頂上的尖兵,查探周圍動靜,然後再大隊朝前。


    半晌沒有消息傳下來,楊可世在馬上等得有些不耐,自顧自的跳下馬來,大聲招唿:“都下來歇息!養養馬力,出了奇了............入娘的遼人遠攔子哨探,前兩日還恨不得摸到俺們鼻子前麵,營寨外麵都能瞧見他們蹤跡,現在過來,卻是一個鬼影子都摸球不著!


    ............俺們也行得實在憋悶,這哪是輕騎哨探,這是烏龜搬家!”


    楊可世向來是以和士卒能打成一團著稱,是西軍當中出名的豪爽將領。極是能得軍心。在老種小種他們這些上官麵前,楊可世還能有大將氣度,但是和士卒們在一塊兒,他是百無禁忌,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底下士卒一陣低低哄笑,一名親衛就笑道:“楊相公,那麽俺們走快一些?看看遼狗到底在搞什麽鬼?”


    楊可世猛的擺手:“小兔崽子們莫害俺!老種相公要調全軍立刻東進,其他幾位相公都磨磨蹭蹭的,集結起全軍害不知道要拖延幾日呢............小種相公親口交代,要俺們哨探得也慢一些,寧可穩莫可快............老種相公還不知道能掌涇源軍和俺們四路幾日,今後說不得是小種相公當家,俺世代在種家手底下討生活的,安敢怠慢!”


    放在平日,這些話楊可世也絕不會對親衛們出口。可是北伐以來,這位西軍猛將實在是憋悶得夠久的了,麾下白梃兵精銳,在白溝河為了掩護全軍敗退下來,舍死忘生廝殺,傷亡數百,如許健兒效死,換來的還是一場慘敗。


    率先北渡進發的,是蕭言這個橫空出世的南歸降人。而他楊可世,隻有將白梃兵交給他率領。現在北渡高梁河,西軍三軍還是做為偏師,上麵諸位相公,居然要坐看劉延慶成敗!看他們的意思,竟然是巴不得劉延慶失敗!


    楊可世自然是站在老種小種諸位相公立場上麵的,他楊家也是西軍累世將門,有自己的利益在其中。


    但是現在蕭言出現了............他們這些坐擁強兵,受大宋百年官祿恩賞的重將,想的是怎樣內鬥,這個南歸降人蕭言,卻在為這個他沒有享受過一天好處的大宋浴血廝殺!


    說降郭藥師,克複涿州易州,擊退蕭幹,率先直抵高梁河,又不顧一切,去擊退南下女真,為大宋軍馬安定側翼,確保這幽燕之地,最後是落於大宋的手中!


    他楊可世自負猛將,卻又做了些什麽!環慶軍上下,可也是陝西諸路的子弟,是百年通婚,一起在邊地為大宋浴血奮戰的邊軍袍澤!


    正是因為如此,楊可世實在不想呆在大軍當中,看著西軍三軍慢騰騰的調動,幹脆自顧自的跟著西軍三軍再度派出的輕騎哨探,到前麵來疏散一下心情,要是能撞見遼人遠攔子,殺他幾個,倒也能讓胸臆為之一快。他楊可世勇猛出名,這等親身犯險的行徑也沒少做過,更兼西軍諸位相公現在一個個都是滿腹心事,誰還來管著他?


    他楊可世出馬,本來應該輕銳而分散的遊弋輕騎哨探,變成了這百餘騎的大隊伍。行蹤也給拖慢了許多。楊可世雖然滿腹牢騷,可是也不敢違逆諸位相公的決斷,現在行蹤慢下來,卻也正好。


    出乎楊可世意料的是,當宋軍再度張開哨探,向東試探而進的時候,前兩日還將戰場遮斷得死死的遼人遠攔子哨探,卻已經蹤跡不見,不知道去了哪裏!一路向東行來,竟然是如入無人之境,這眼前一切,讓沒能撈著幾個遠攔子殺殺的楊可世加倍的鬱悶,更有一種不詳預感,在心中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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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楊可世抱怨,他身邊輕騎都默然不語,最後才有幾個輕騎輕聲嘀咕出口。


    “............直娘賊,真是羨慕那些白梃兵弟兄,跟著蕭言,不知道殺了多少遼狗韃子。這才是為俺們在白溝河戰死的弟兄們報了仇............”


    “............出了陝西,除了憋悶,還是憋悶。真恨不得和遼狗女真韃子一刀一槍拚了算了,好過蹲在這裏,等著心裏頭長蛆!”


    “環慶軍也是自家兄弟............俺姐姐就嫁到環州易遠寨的,俺姐夫出來兩年,就捎了一封信迴來。幾次去覓,都沒見著,現在也不知道還活著不,俺姐夫對俺姐姐那可是好!才養了一個胖小子,想著也真是作孽............”


    “楊相公,俺們出兵北伐,為什麽就不能痛痛快快的戰上一場,就算死了,也省得這般憋屈,早日打平燕雲,俺們不就是能早一日迴家麽?”


    聽到麾下士卒低聲議論,楊可世也隻能苦笑不語。和麾下士卒再言談無忌,也得有一個限度,現在他是不能再說什麽了。隻有勉強笑著擺手:“一群賊廝鳥,比小娘的嘴還碎!哪像出兵放馬,刀頭舔血的模樣?再朝前哨一陣,找個安穩地方紮住了過夜,除了值夜的,準你們動帶著的酒囊!遼狗遠攔子既然躲懶,俺們就笑納了,穩穩的朝前,直到瞧見環慶軍營寨再說............跟著俺一直朝前,怕還是不怕?”


    楊可世開口,他麾下哨探輕騎打起了一點精神,紛紛笑著應和。


    “直娘賊,就怕遇不見遼狗,怕他怎的?一個遠攔子首級就是幾十貫的賞錢,俺還欠著關撲賭債呢............”


    “遼狗要是這般客氣,俺們也就笑納,一直進到燕京城裏麵去耍耍............”


    正在七嘴八舌紛紛議論的時候,就聽見尖利的唿哨聲音從山丘頂上傳來。楊可世猛的抬頭看去,就看見在高處哨探的輕騎拔下背旗拚命向這裏招展。


    楊可世麵色一沉:“上馬,前麵去看看!小隊遠攔子俺們就殺個痛快,要是大隊,就朝後退避!”


    他一聲軍令,本來看起來慵懶閑散的輕騎哨探頓時就繃緊了神經,一個個翻身上馬,拔刀持弓,向前疾馳。蕭言已經將西軍當中大隊騎兵主力全部帶走了,剩下的這些輕騎哨探,多是西軍將領身邊親衛湊起來的,雖然數量實在不多,但是一個個都是軍中精銳,更有西軍將門的年輕子弟。一動作起來,頓時就顯出剽悍輕銳出來了,以楊可世為首,風一般的向前卷去!


    轉瞬之間,他們百餘騎馬就馳上丘陵,入眼景象,讓每個人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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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灰色的天幕下,第一點雪花終於飄了下來,翻翻卷卷,落在楊可世的頭盔頂上。百餘騎宋軍輕騎,立於丘陵之上,人馬都噴吐著長長的白氣。


    在他們的視線當中,就看見大隊大隊的宋軍敗兵,丟盔棄甲,衣衫破碎,朝著東麵敗退下來。宋軍上下,已經沒有了建製,更不知道潰退下來的到底有多少人馬,已經沒有人手中還操持著兵刃,不少人更是連身上衣甲都丟了個幹淨。潰兵身上,幾乎人人都濺滿了血汙戰痕,沒有人迴顧西麵一眼,隻是拚命的朝東跑!


    在這大隊大隊的宋軍潰兵身後,是數十騎遼人遠攔子哨探,這些輕騎同樣衣甲上沾滿了血跡戰痕,人馬看得出都已經疲憊不堪了,可精神還是興奮到了極處,人馬唿哨應和,在後麵如驅趕豬羊一般吆喝追趕,間或發出一箭,或者策馬上前俯身揮出一刀,就有一名宋軍敗卒慘叫著倒地。其餘宋軍敗卒,已經跑得麻木了,不管倒下的是誰,都沒有人多看一眼,隻顧著逃命。


    潰逃之宋軍敗卒,足有數千之數,翻翻滾滾的將視線都塞滿了。但是這些失卻了建製的敗兵,已經完全不能視為有戰鬥力的力量。在區區幾十名遼人追騎麵前,隻剩下了逃命的勇氣!


    在冷兵器時代,最大的傷亡,也往往就在敗退被人追擊中發生。


    環慶軍,是環慶軍!環慶軍居然在這短短兩日不到的時間當中,就垮了下來?到底是環慶軍太過脆弱,還是遼人的戰鬥力,遠遠超乎他們的想象?


    白溝河敗了,高梁河又是一場慘敗。此次北伐,難道就是西軍遭受無數次喪敗,最後丟盡全部威名和榮光的所在麽?


    楊可世渾身冰冷,額頭卻熱得發燙,各種情緒在心裏麵翻卷,讓他顫抖著嘴唇,一時間竟然發不出號令出來。身邊宋軍輕騎,一個個驚懼之後,都是憤懣滿胸,所有人將兵刃騎弓都拔了出來,上百道目光投向楊可世,上百條喉嚨裏麵隻迸發出一個聲音:“楊相公!”


    冰冷的雪花落在臉上,楊可世猛的反應了過來,他摘下馬鞍旁邊的馬槊,怒吼一聲:“殺遼狗!把弟兄們接應迴來!”


    在這一瞬間,怒火充滿了楊可世的胸膛,出陝西諸路,參與北伐以來的種種憋屈,全部都熊熊燃燒了起來,讓他隻想在此刻,殺他娘的一個痛快!


    楊可世猛的催動戰馬,平舉馬槊,電一般的直射出去,在他身後,百餘宋軍輕騎心中所想,隻怕就和楊可世是一般的,沒有一個人遲疑半點,在已經開始漫天飛舞的雪花當中,直直向遼人追襲的遠攔子奔襲而去!


    宋軍潰逃士卒,終於看見了這一隊宋人輕騎,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呆呆的停住了腳步,突然衝著迎向他們而來的楊可世身影大哭出聲:“劉延慶丟下俺們跑了............環慶軍,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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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翻卷而下,將天地之間席卷成一片銀白。天和地之間的界限,在飛舞的雪花當中,似乎也不怎麽能分辨得清楚了。


    大隊騎士,正在這風雪滿天當中,艱難的向南而行。戰馬噴著響鼻,馬上騎士不住的催策坐騎,人馬都噴吐著白氣,每個人都在大聲的咒罵著這場大雪。


    蕭言就在隊伍最前麵,他騎在馬上,臉已經用粗布遮蓋了起來。隻露出一雙眼睛,在得知了後路消息,得知了小啞巴不知所蹤之後,他露出來的雙眼,又顯得沉靜了許多。時時刻刻,仿佛都在若有所思一般。隻有挺立在馬上的身軀,還是坐得筆直而不稍彎。


    穿越以來,雖然時時刻刻,自己都身處在險境當中,可是每向前一步,都是成長。現在的蕭言,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陌生了。


    後麵嶽飛策馬趕了上來,在馬上一絲不苟的朝著蕭言行禮,語調略微有點急切:“宣讚,這場大雪阻慢了行程,隻怕明日難和韓都虞侯在燕京城西北會合,是不是揀選精銳,兼程而行,早日抵達燕京?”


    在蕭言身邊緊緊跟著的就是張顯還有方騰兩人,嶽飛是有事才到蕭言身邊,湯懷是任何時候也難得看到他朝蕭言這裏湊,馬擴還躺在車馬上麵,遠遠的拉在後麵。聽到嶽飛進言,方騰不過一笑,並沒有說話。張顯卻是躍躍欲試的附和嶽飛:“宣讚,嶽家哥哥說得是,早到燕京城下,早安心一分,拿下燕京,還不是靠著俺們貂帽兒郎,那些歸附燕地豪強不過搖旗呐喊,隻要和韓都虞侯會合,俺們天王老子也不怕,踩也把燕京踩平了............不要等著大隊了,俺們就朝前趕罷!”


    燕地豪強來會合蕭言他們,全是將輜重縱列的任務全部承擔了,還增加了不少可以當作哨探的輕騎。但是陣而戰之,還是靠蕭言原來所部做為主力。壯大聲勢其餘,自然也拖慢了行程,加上這場大雪,隊伍簡直就是在朝南蠕動。


    蕭言自然也明白嶽飛和張顯話中的意思,後路變故,他蕭言的處境,這些心腹都知道明白了,知道他蕭言隻要還想在大宋立足,唯一的生機就是早一步搶下燕京,奪得這場大功。看到隊伍緩慢行進若此,就連嶽飛這個天生沉穩的人都有點焦躁,特地趕來向蕭言進言。


    蕭言心中有點感動,臉上卻什麽神色都看不出來,隻是朝方騰望了一眼,方騰身上,比蕭言裹得還多,本來體型消瘦的他,現在看起來跟球也似,清鼻涕長流,掛在那裏亮晶晶的。瞧著蕭言的目光轉過來,他抖抖索索的笑道:“宣讚,何事?”


    蕭言笑問:“劉太尉撐得住麽?”


    方騰聳聳肩膀:“要不就差不多該垮下來了,要不就在燕京城下站得穩穩的,蕭幹現在就想著讓城別走,沒有中間的路走............這兩種可能,一半一半罷............除了劉太尉之外,還有老種小種姚古諸位相公,甚至那位趙宣讚說不定也會在這場最後戰事當中摻上一腳,前麵變化到底如何,學生實在推算不來了,看命罷............”


    聽到方騰居然說起看命這句話,嶽飛張顯都是眉毛一聳。想說什麽,又最終沒有開口。蕭言卻半點不動聲色,臉上神色淡淡的:“我命一向不錯............蕭幹和耶律大石在那裏等著我,我能聞到............不用雷霆之勢打垮他們,如何搶下燕京?我力量就這麽點,不全軍用上,難道讓蕭幹揀便宜不成?前麵到底打成什麽樣了,我不知道,也不關心,我隻知道一件事情,這燕京必然隻會落在我的手中!”


    他朝嶽飛擺擺手:“督促全軍而進,一人一馬都不許拉下,按程休息,不必拚死趕路,到了燕京城下還怎麽打仗?嶽飛,你盯緊了,誰跟不上隊伍,都是你的事情!”


    嶽飛張張嘴,想說什麽,最後隻是抱拳領命,掉頭迴了隊列當中。方騰看著蕭言,笑道:“宣讚............”


    蕭言擺擺手,目光望向遠處:“放心,在這燕京城下,我不會倒下,還有人在等著我去解救............所有屬於老子的東西,從今日起,我都會牢牢的守護住!”


    這句話說完,他衝著方騰,極是神秘的一笑:“............要不然,老子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等方騰迴答,蕭言猛的給自己坐騎加了一鞭,奪自女真人手中的高駿戰馬,長嘶一聲就疾馳了出去,數十親衛,自張顯以降,緊緊跟上。濺起滿地的碎瓊亂玉,漫天飛雪,在蕭言身形之前被攪動開來,似乎天地之威,都要在他身前讓出一條道路出來。


    方騰聳聳肩膀——這個習慣還是他認識蕭言以後學會的:“也罷,就看看你蕭言的命數,到底如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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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轉眼間就在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人腔子裏麵的鮮血飛濺在這白雪之上,鮮豔得觸目驚心。


    楊可世率領麾下輕騎哨探一陣衝殺,幾十騎才經曆連夜血戰,又追出這麽遠的遼人遠攔子幾乎是毫無抗手之力。


    一陣羽箭弓矢對射,馬上馬下,就倒下了好幾騎遼人遠攔子。楊可世紅著眼睛從潰兵當中衝了過去,那些潰兵也拚命的給楊可世閃出一條道路出來。衝到那些還想拚殺一陣的遼人遠攔子麵前,楊可世一聲虎吼,馬槊展處,硬生生的就將一名遼人遠攔子從馬上挑飛出去!


    他手中馬槊,擊刺中人體的時候,彎得跟一柄弓也似,在那遼人遠攔子被挑飛出去以後,又猛的彈直,在冰冷的空氣當中發出嗡嗡的劇烈顫抖之聲,雪花在槊杆周圍被卷動得四下飛舞,仿佛都想逃離渾身殺氣的楊可世身周!


    一名遼人遠攔子大唿著迎上,手中長矛還沒有刺出,楊可世已經狠狠一槊橫掃,重重的抽在他的腰肋之間,雖然披甲,那名遼人遠攔子腰肋之間明顯就塌下去了一快,哼也不哼一聲的從馬上跌倒,大口鮮血狂吐了出來,濺得雪地上到處都是。


    頓時擊倒兩騎,楊可世的怒氣還猶自未曾發泄幹淨,還要催策戰馬上前,他麾下的輕騎已經怒吼著從兩邊湧上,飛快的超越了他,向著遼人遠攔子撲過去。


    一方是久戰疲兵,那點血氣鬥誌發泄得差不多幹淨了,一方卻是生力,還占有數量優勢,更憋了一肚子的火,衝上前去廝殺,勝敗已經不問可知。這些遠攔子追兵馬力已疲,這個時候想掉頭跑都跑不掉!


    楊可世就想再衝上去撈幾個殺殺,都不大容易了。他雙目噴火的盯著戰團看了兩眼,就將戰馬圈了迴來,向著眼前大群呆呆的看著他的宋軍潰兵怒吼出聲:“某是楊可世!劉太尉呢?環慶軍諸將呢?這仗是怎麽打的?你們怎麽就這樣敗了下來?幾十遼騎驅趕爾等,如同豬狗,你們還是西軍麽?就算戰死,還有臉歸葬祖墳麽?”


    潰敗宋軍,已經筋疲力盡到了極點,看到救兵,不少人就倒在地上,拉都拉不起來。還有跑得吐血的。聽到楊可世怒吼,這大群潰兵,都抬頭呆呆的看著他,一個小軍官模樣的喘了兩口粗氣,突然起身吼了迴來:“俺們全軍而北,高梁河渡口遇襲,劉太尉都不發兵救自家弟兄............這也罷了,遼軍撲營,俺們還是人人死戰,韓正將都戰死了,劉太尉卻跑他娘的!中軍大營人心混亂,趙都虞侯轉瞬戰死,遼軍趁著這亂處撲進中軍大營,俺們正在拚力廝殺,朝著劉延慶靠攏,卻看著他旗號倒了下去,聽著戰場上有人喊,劉太尉逃了!”


    說到此處,這小軍官眼角已經沁出了大顆的淚水:“劉延慶都逃了,俺們還憑什麽死戰?有的將領丟下兵馬就逃了,有良心還想斷後,給更多弟兄留出一條活路,戰場上亂成一團,遼人上馬追擊,環慶軍就這樣硬生生的垮了............垮了啊!”


    他拚命擦著臉上的血淚,指著身周將士:“俺們這些人,都是在各自將主率領下自發死戰為弟兄們斷後的,卻怎麽樣也擋不住遼狗,跑的人越來越多,遼狗騎軍不斷唿嘯向南,直追到高梁河............那裏已經沒有退路了!不知道多少弟兄,就要死在河裏!戰到後來,俺們將主紛紛戰死,向南無路,俺們就隻有朝東跑,那是知道俺們西軍還有三路在那兒............弟兄們廝殺一天一夜,又不像遼狗有馬,要俺們再拿什麽和遼狗拚命?”


    他死死的盯著楊可世:“劉延慶那個該殺千刀的不用說他,俺們都是西軍出來的,看到俺們環慶軍後路被焚毀,遭致遼狗撲營。俺們相距不過五六十裏,你們怎麽不來援俺,怎麽不來援俺們?”


    那環慶軍小軍官一番話激起了周遭一片宋人敗軍的唏噓聲,不時有人大放悲聲,更有宋軍士卒跪倒在地上,狠狠拍打著地上殘雪。


    “............俺們死戰了啊............俺們死戰了啊!隻要劉延慶旗號不動,俺們準定死戰到底!俺們知道你們離得不遠,隻要撐下去,就能等到援軍............可你們為什麽不來?”


    “............劉延慶!你這囚攮的,你這該千刀萬剮的家夥!曹正將你不救,俺們你也丟下了,到底是為的什麽?俺們奉命打仗,該到拚命的時候,也沒皺過眉頭,你卻跑了!”


    “............環慶軍完了,環慶軍完了啊!轉戰兩年,卻是這麽一個下場!這一仗,糊裏糊塗的就敗了下來,都不知道為什麽!這叫入娘的打的什麽仗!”


    楊可世滿腔憤懣,卻再也發作不得。看著這些衣甲破碎,卻是戰鬥到最後為自己袍澤斷後的宋軍士卒們,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重重的一揮手中馬槊,掉轉馬頭想再上前廝殺一陣,卻看到自己麾下如他自己一般鬱結滿腹,全部在戰場上發泄出來了,轉瞬之間就將那幾十騎遼人遠攔子屠了個幹淨,有遼人遠攔子想逃,更有人從馬上直撲過去,將那遼人遠攔子扯下馬來,在雪地上滾了兩圈,最後抽出腰間佩劍狠狠紮下去,任腥臭的鮮血噴濺自己一臉。


    將遼人遠攔子打發幹淨,那些宋軍輕騎才紛紛住馬,朝後望來。每個人胸腔都劇烈起伏著,卻如楊可世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可世猛的怒吼一聲:“幹糧酒囊都拿出來!照應一下傷者,護著弟兄們,朝後退,和大軍會合!”


    他下了這道軍令,就翻身下馬,朝著剛才被自己掃落馬下的那名遼人遠攔子大步走去。這遼人遠攔子隻是受了重創,隻怕肋骨剛才都被那一記馬槊橫擊掃斷了,倒刺進內髒當中,現在還掙紮著爬起,口鼻當中,不斷的有鮮血滲出。


    楊可世走上前,一腳又將他踹倒,包鐵戰靴踩在他的頭上,大聲問道:“你們是蕭幹統軍,還是耶律大石統軍?遼軍共有多少?現在朝哪裏去了?是不是朝東麵迎過來了?”


    那遼人遠攔子隻怕是遼人貴胄子弟出身,身上甲胄裝飾富麗,一看就是祖傳之物。他雖然重創,卻硬氣得很,被楊可世踩著,還勉強將頭偏過來,呸的吐了一口血,獰笑道:“蕭大王會為俺報仇............南蠻子,快點跑罷,不然劉延慶就是你的下場!”


    楊可世哼了一聲,腳上用勁,包鐵戰靴踩得那遼人臉骨發出瘮人的格格骨碎之聲:“你是活不成了,老實說出來,俺給你一個痛快的,留個名字,俺還給你立座墳頭,有家人的話,將來還能揀骨,你也不想自己狼拉了狗啃了罷............說罷!”


    那遼人遠攔子嘶聲而笑,被楊可世踩著就變成了噝噝的聲音:“............南蠻子,你們要拿迴燕京,俺們可也在這裏呆了百年!你們南蠻子要收服舊土,俺們遼人也不是沒有家國!你們背盟來伐俺們,就看看你們南蠻子的下場,將來到底會怎樣!隻要蕭大王麾下,遼人健兒有一口氣在,你們就進不了燕京城,一個個都和劉延慶一般!”


    說罷此句,那遼人遠攔子就閉目待死。楊可世鬆開腳,一把將他扯起來半跪在那裏,微微朝他點頭致意一下,拔出腰間佩劍,一劍橫斬,就見那遼人遠攔子頭顱落地,楊可世手一鬆,那無頭身子也滾落雪中,染紅了好大一片。


    楊可世按劍茫然,已經向前撒出去的宋軍輕騎突然向他這裏尖利唿哨迴報。楊可世一怔,大步走到坐騎旁翻身上馬,舉目向西望去,就看見白茫茫的天地之間,隱約有黑色的大旗旗號出現在地平線上,接著就是聽見淒厲的號角聲響動,在這號角聲中,滿天大雪似乎都被西麵卷來的殺氣驚動,加倍的狂舞起來。


    蕭幹在擊潰了劉延慶之後,毫不停頓,竟然又集結全軍,向東主動迎擊涇源秦鳳熙河三軍而來,似乎蕭幹已經下定決心,就要在這高梁河北,將宋軍北伐全師次第擊破!


    楊可世定定的看著遼人大隊軍馬出現的旗號,心中長歎。


    這長城以南幽燕故地,都是漢家子民千百年來用自己雙手開辟出來的,是當流傳給子孫的故地。前代不幸,有石敬瑭等輩割於胡虜之手。漢家子孫,但有誌者,無不存恢複之誌。這本來就是自家的東西!


    可是為什麽,這些相公們都望了這個道理,還不如遼人胡虜這般理直氣壯,還不如他們,有全此疆土的決心!這一仗,到底是怎麽打的?大宋唯一能戰的西軍精銳,就這樣白白消耗,遼人覆滅,還有更為兇悍的女真崛起,而大宋,到時候隻怕連澶淵之盟這樣的結果,都難以求得!


    風雪當中,楊可世仰天長嘯,接著大聲下令:“退,俺們退!護住環慶軍的弟兄,退迴去!但願諸位相公,能在此地和遼人決戰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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