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宣帥府讚畫蕭言覲見!”


    唿喝傳令的聲音,從童貫宣帥衙署深處節堂,一直向外傳出來。那些高大的勝捷軍親衛之士,頂盔貫甲,站得筆直,傳唿之聲,且響且厚,一直震到人的心底。


    蕭言站在宣帥府衙署門外,隻是深深吸了口氣。


    童貫傳見,比他想象中更快。他們初抵河間府不過三兩個時辰,才安頓下來用過晚飯,就已經來了宣帥府親將,通傳馬擴帶著蕭言覲見!


    等於說,蕭言本來打算好好體會一下宋地城市風物的打算,又是落空。


    宋朝本來就是後世小白領心目中一個神話般富麗的王朝,蕭言從遼地千辛萬苦,一路出生入死的好容易來到這裏,又是他打定了主意準備將來安身立命的地方,怎麽可能不想好好領略一番?


    結果在雄州,他給關了好幾天就是看頭頂四方天。從雄州出發的時候,隻看到滿城都是兵,亂哄哄的也無足觀。夜入河間府,已經感到這種河北大城,與一路經行截然不同。城牆且高且厚,進入城中,街巷整齊,房屋濟楚。但滿城火把照耀之下,看到的還是亂哄哄的兵馬和大群大群精疲力竭的民夫。


    想象中的富麗繁華,並無一點。


    一場宋遼之間的有限戰事,就能將河北名城,折騰成這般模樣。要是四年以後,那女真人挾著通古斯的寒風卷而南下,這中原大地,又將是什麽樣的一番景象?


    蕭言從來沒想過以自己一人之力,能挽此天傾。投身於這場大宋北伐遼國的戰事之間,也有一半是為了在這個時代出人頭地。


    沒有身份地位,就無以在這個陌生的時代保護住自己,保護住現在自己所有的一點可憐的東西。所以自己敢於潑出膽子,豁出命去爭取能抓到的一切。反正自己是穿越而來,又有什麽好失去的?


    如果邀天之幸,他能夠在這場戰事當中活下來,並且順利的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礎。也許在四年之後的那場北宋崩潰的戰事當中,他會選擇逃避,畢竟,北宋之後,還有享國一百五十三年的南宋!


    可是從踏足這片以宋為名的土地開始,蕭言卻覺得,似乎這個時代,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切,都和自己的血脈有著微妙的共鳴。


    這是大宋啊!


    這是中世紀華夏文明在整個世界創造出來的巔峰時代,是民族曆史上同樣輝煌燦爛的存在,是有些人口中最後的中國,是有些人心目中最後的漢家衣冠文明所在!


    四年半之後,北宋滅亡............那個自己還未曾見到過的,已經成為曆史上的一個傳說的汴梁,轟然崩塌。


    自己如果能改變燕地戰事的曆史,那麽對四年半後那沉重的曆史,就不會有一絲的影響麽?


    站在童貫衙署之前,等待著這個曆史上和鄭和同樣出名的大太監的召見,蕭言心中竟然轉動的是這個念頭。郭蓉已經將常勝軍的一切事宜,都委托給了他。嶽飛他們身份還夠不上童貫召見,階前悄然而立的,就他和馬擴兩人。


    馬擴側著臉看著他,眼神當中精光四射,竟然也有一絲期盼在眼神當中。眼前如此殘破的局麵,也許就會因為蕭言這個突兀出現的人物,一下得以改變!


    蕭言卻是在定定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那通傳聲音已經變得餘音嫋嫋,他才朝著馬擴一笑:“馬兄,請。”


    馬擴定定的看著他,隻是低聲道:“蕭兄,兄之地位前路,包在在下身上,而也請兄大展雄才,將遼地虛實一一以告,讓宣帥大人,知道接應郭藥師乃是刻不容緩之事,在下隻是拜求!”


    蕭言撓撓腦袋:“馬兄,這事我已經對人做出了承諾,自當努力到底............咱們,這就進去參見宣帥?”


    馬擴再不多言,隻是緊一緊身上犀帶,前行兩步,側過身子,伸手肅客。蕭言笑笑,隻是大步向前。


    童貫宣帥衙署迴廊曲折,既深且長,一路上不知道過了多少進的院子。每一處門口階下,都有高大的勝捷軍士卒一動不動的侍立其間。


    河間府是大府,以大宋國力,知府衙署自然是富麗堂皇,院牆深深,似乎怎麽也走不完。蕭言行進其間,隻是微微有一點不真實的感覺。


    自己跨越千年而來,卻成了曆史上一次重要戰事中的關鍵人物。迴首前路,真的有如一場大夢。


    再往前的話,又是怎樣?這曆史,就真的會被我這麽個小白領改變了麽?而自己在這個時代,最終又將如何?對於前路,他發現自己沒有一絲害怕,有的隻是躍躍欲試和期待。


    這新的人生,實在是太刺激了............


    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感覺............真好。


    不知不覺當中,他們已經來到了節堂之前,階下分列著更多的勝捷軍士卒。台階闊大,直通上節堂敞開的大門。白虎屏風,正在當中。蕭言隻覺得自己腿都走酸了,馬擴在前一步,默不作聲的引路,領著蕭言在勝捷軍士卒靜默注視的目光中,直入節堂之內,繞過屏風,就見寬大的節堂之內,一張帥案在前,當中是一個巨大的木圖橫放,四下裏整齊的擺放著幾案和座墊,四角都有香爐,在壁上數十個燭台通明燈火照耀下,氤氳燃香白色霧氣,直傾瀉出來。


    帥案之上,一個筋骨如鐵的黑臉人正踞案眼神動也不動的看著自己,他戴著烏紗軟帽璞頭,錦袍玉帶,玉帶上隻簡單的掛著一個金魚袋。他隻是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裏,就自然有一種統帥大軍多年的凜然氣度。


    在這人身邊,是一個矮個子中年,同樣烏紗軟帽璞頭,隻是恭謹侍立在這高大黑臉人身邊,看著蕭言和馬擴進來,他才抬了一下頭,眸子當中精光一閃。


    走在蕭言前頭的馬擴更不打話,隻是深深拜伏了下去:“下官已攜蕭宣讚來歸,參見宣帥!”


    他——就是童貫?


    蕭言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果然氣度不凡!


    第二個反應卻是,果然和曆史上記載一樣,當太監當到能長胡子這麽有個性............


    心裏麵嘀咕,可他跪下來的動作也不慢,當下就大禮參拜,早就醞釀好的感情澎湃湧出:“燕地逃人,誠天不能覆,地不能容!淒惶孤零,唯有南歸,且冒大宋使者之名,誠為死罪,但求宣帥,曲於優容!”


    蕭言暗地裏,已經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說出來的話嗚咽懇切,讓他自己都覺得害怕。他媽的,在這個時代空手套白狼這麽久,幾次險死逃生,這演技又有進步了!


    童貫隻是默不作聲的聽著,半晌之後,才重重一拍帥案,每句話幾乎都是磨著牙齒說出來的:“燕地逃人?假冒我大宋使者?還說降了郭藥師?好啊,你真是潑天一般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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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涿州數十裏開外的地方,一片依山傍水之處,氣象宏闊的一連片營盤,已經紮了起來。柵欄高高豎起,營盤之外壕溝也在開挖。營盤之內,忙忙碌碌的盡是做工的士卒在走動。軍官們來來去去,隻是大聲發令,讓士卒們動作再快一些。


    河邊上,馱馬馱騾,正在被士卒們溜著收汗,汲水砍柴的士卒也不絕於途。有的營寨當中,已經有炊煙嫋嫋升起。


    眼前這支大軍,正是四軍大王蕭幹所率領的奚軍和契丹軍的主力。從雄州一線撤迴之後,在蕭幹命令之下,晝夜兼程,隻是朝涿州趕去。遠攔子甚至放得更遠!但是吃了兩天辛苦,在爛泥當中滾到了離涿州一天路程的時候,蕭幹卻又下令讓全軍紮下來。修整營盤,並召集各路都管,到他大帳當中軍議。


    看蕭幹動向,部下們已經猜測到了他領這麽大一支兵力和耶律大石分途,是為了解決郭藥師而去。


    既然動的是打仗的主意,就要兵貴神速,一口氣掩殺到了涿州之下,讓郭藥師迅雷不及掩耳,隻能依城而守。涿州城貧瘠,郭藥師並無多的器械錢糧積蓄,給圍定了,看他能不能支撐出一個月去!


    現在紮營在離涿州不遠的地方,豈不是將主動權輕輕拱手交出,讓郭藥師探得了消息,早早有所預備不成?


    在蕭幹身處的那個營盤的大帳當中,奚軍和契丹軍的各廂押都管已經紛紛都到了,而蕭幹卻還不見人影。在闊大的帳篷裏頭,奚人和契丹人壁壘分明的坐定。隻是低聲議論,話題都是不離開四軍大王這奇怪的舉動。


    誰也想不透,他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正在喧嘩的時候,就聽見大帳外麵突然響起了通傳的聲音:“四軍大王到!”


    一堆一堆踞坐在胡凳上議論的兩軍軍官們嘩的一聲都站了起來,佩刀相撞,鏗鏘作響。


    大帳簾門一掀,就看見蕭幹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他還是一身圓領窄袖的粗布袍子,腰帶也是皮的。隻是搓著手笑道:“來得好快!我隻是說這營盤立下,還有點功夫,且去獵了一迴,手氣不錯,幾百斤的一條山豬!也真不知道它是怎麽長的............卻讓各位久候,罪過,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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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幹如此客氣,底下軍官卻不敢怠慢,紛紛躬身:“四軍大王好手氣!屬下等在此恭候,正是該當,不敢打擾了四軍大王行獵興致!”


    蕭幹一笑,穿過滿大帳的軍官們走到了上首,早有從人送來了布巾,他接過擦擦手,示意大家坐下。大帳內又響起一陣衣甲摩擦的聲音,卻是軍官們都坐在了胡凳上,隻是按劍揚手,眼巴巴的看著這高瘦而且長得一臉苦相的四軍大王蕭幹,看他對眼前局勢,有何分說。


    蕭幹卻一時並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坐了下來,深深的掃視了大帳當中奚人契丹軍官一眼,最後才是長歎一聲:“國事艱難啊!女真在北淩迫,鳥宋人還從南而來,想趁火打劫!現下燕京城,一幫漢兒南麵官心思活動,涿易二州,這常勝軍又在圖謀南叛............”


    軍官們都不吭聲,國事如此,誰人能不知道?雖然對宋人打了一場大勝仗,可是現在大遼風雨飄搖之勢,仍然不見得能好轉多少。大家又冒雨從前線匆匆撤迴,隻是為了平定自己後方的內亂,誰的情緒都高不到哪裏去。


    蕭幹輕輕冷笑,突然拔高了聲音:“可俺們家在這裏!不論奚人契丹,在南京道宗族繁衍已垂百年,不論是北來女真,還是南來宋人,一旦打進燕京城,俺們宗族就要淪為奴隸!奚人契丹都是國族,和大遼同始同終,就算投降,女真和宋人都會提防俺們,收拾俺們!不像那些燕地漢兒,可南可北!”


    他已經站了起來,在大帳當中走來走去,聲音如雷:“好男兒但有胸中一口氣在,就在戰場上和對手拚個你死我活,想覆我宗族,將俺們殺死,自己去拿!公平交鋒,身死國滅,也就罷了............可是偏偏有一幹無恥小人,卻想在背後,拿俺們拚命要保護的宗族財帛女子,去換他的富貴!須放得俺們不死!如今女真宋國兩家來逼,就連家裏的奴才,都要作亂了不成?”


    在座軍官,不論奚人還是契丹,都是親貴子弟。自從雄州撤軍,已經鬱鬱良久,蕭幹這一句話,頓時激起了他們胸中血氣!


    奚人軍官不用說,他們本來就是蕭幹同氣連枝,嘩的一下都起身行禮:“大王帶著俺們,踏平了涿州也罷!”


    就連契丹軍官,也一個個起身拔刀:“想要俺們的金帛子女,卻要女真宋人拿命來換!常勝軍一幫賤奴,饑民成軍,現在就想反了天不成?屬下等願為前鋒,打破涿州,將郭藥師以降,殺得雞犬不留!”


    蕭幹隻是微笑,雙手連連虛按,示意大家坐下來:“............我契丹奚人子弟,如此局勢,氣概未曾消磨半點,俺看著了,怎麽不歡喜?可現在整個大遼,菁華全聚於此。攻打涿州,為常勝軍這幫賤奴虛耗了兵力,俺卻不忍心............再者說了,郭藥師也未曾真個扯起降旗,現在這臉,還未曾最終扯破。要收拾郭藥師,何須對涿州強攻硬打?萬一在這裏相持住了,豈不是給女真宋國機會?”


    一眾軍官紛紛收住了聲音,隻是不解的看著蕭幹。既然害怕相持,既然擔心會引起曠日持久的內亂,為何又這麽大張旗鼓的揮軍而奔涿州?蕭幹一直藏在耶律大石的風頭背後,其實也是大遼有數名將,遼東大戰,蕭幹率領奚軍也很是立下了相當功勞,隻是此次耶律大石風頭太勁,才讓他顯得黯然失色............莫不是蕭大王太久沒有打仗,都忘了這大軍到底該怎麽使用?


    蕭幹看著底下軍官們的眼神,隻是一笑:“且聽軍令!”


    心中疑惑再大,蕭幹這一聲喝,讓帳中軍官下意識的又同時起立,腰間佩劍,撞得鏗鏘作響!


    “各路押都管,隻是將著麾下將士,緩緩逼近涿州,離城十裏,便可紮下。一應部勒,如常行事,但有常勝軍探馬往來,不可殺傷,逐走了事............常勝軍涿州外圍哨卡堆撥,準解其武裝器械,士卒擒下,同樣逐迴涿州............等全軍從南麵次第圍定涿州,俺便單騎入城,校閱一下常勝軍!俺是蕃漢馬步總管,四軍大王,郭藥師正該俺管下,他能不見俺麵?隻要進了涿州,俺就能還大家一個不戰而勝之機,俺們耗不起在涿州城下曠日持久圍攻郭藥師的時間!”


    蕭幹語氣平平常常,說到單騎入涿州跟沒事人一般。底下軍官卻紛紛動容,隻是看著蕭幹:“大王!”奚人軍官是他親信不用說了,就連契丹軍官,也一臉傾服。這四軍大王,一直忍讓著耶律大石的鋒芒,現在卻為了遼國的生死存亡,要單騎而入涿州,製服正準備叛變的常勝軍!不論他這個想法現實與否,這蕭幹膽色的確是驚人,對大遼也忠心耿耿!


    蕭幹一擺手製止他們說下去,幾個奚人心腹軍官急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搶前幾步,也被他用嚴厲的眼神瞪得退下。


    ............的確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了啊............他好容易才將這遼國僅剩兵馬的精銳從耶律大石手底下拉了出來。兩方麵的時間都虛耗不起。一則就是如他對麾下將士所說,不能在涿州城下曠日持久,讓女真和宋人有可趁之機。二則就是他不能讓耶律大石在燕京城有穩住陣腳,大權獨攬的時間!


    耶律大石是用來收拾那些漢兒南麵官的............而自己,就是來收拾跋扈而不可製的耶律大石的。為此,他必須在這些契丹軍前立威!威從何而來?單騎而定涿州,至少可以和耶律大石白溝大勝的聲名分庭抗禮!讓契丹軍相信他蕭幹同樣是這個朝廷的國之柱石。他和耶律大石的爭鬥當中,這些契丹軍至少是兩不相幫,自己單憑朝中蕭太後的名義,和奚軍軍權,就足以製服耶律大石了!


    至於將來............大遼已經無可挽救,但是完顏阿骨打能以兩千五百人崛起海東,席卷北地,他蕭幹坐擁大遼菁華南京道,統領四軍,就沒有以奚帝名義,席卷天下的機會?


    值此亂世,正是男兒有為之機!


    種種樁樁,涿州必須速下!區區風險,不過一條性命而已,有什麽好害怕的?(注)


    這等亂世,就是有誌男兒的最愛啊............比什麽都能讓人沉醉其中。涿州城中那個自己的內應,是不是也同樣為這個時代而心馳神往,午夜中庭,每每拔劍起舞?


    看著蕭幹凜然立於帳中,一眾契丹奚人軍官,不由自主,深深拜伏。


    注:(不要以為身處上位者不敢冒險,曆史上在郭藥師真正叛變了之後,蕭幹還敢單騎入涿州說降郭藥師,還不如書中既有內應,外麵又有倚靠,郭藥師還沒真個將反旗扯起。值此亂世,凡是稱得上梟雄之名的,膽色之豪,是現在我們難以想象的——奧斯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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