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妖書案


    萬曆三十一年,大明雖是有些傾頹,但順天府,天子腳下,帝王之都,仍是一片繁華之景,街上人聲鼎沸,男女老少,錦服大官,販夫走卒,各是熙熙攘攘。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忙事,誰也不多看誰一眼。街上正中間,有一家大酒樓,正是晌午時分,店裏坐滿了人。


    隻見遠處奔來一騎,大馬遍體黑色,無一根雜毛,戴著一套華麗的轡頭,正喘著粗氣。馬上之人卻不是一般人,此人大約三十多歲,器宇軒昂,隻是眉頭緊鎖,額頭上滿是汗珠,一身大紅官服,鑲著孔雀補子,正是正三品的官服,一邊拍馬,一邊叫路人讓路。正走到那家酒樓,“籲――”那人一拉韁繩,黑馬仰起前足,略做緩衝,停了下來。


    那人先是左右迴顧,神色慌張。見無人跟著,喘了口氣。下了馬來,擦了擦汗。店小二遠見有大官來了,自是殷勤的很,一路小跑出來,請了個安,一邊接過韁繩,“大人,樓上有雅座,請。”


    那人搖搖頭,用舌頭舔了下嘴唇,“不了,我有急事,歇歇腳,喝碗水便走。”


    小二將手向裏麵一揮,“您請進,小人這就去辦。”那人走進店內,找了個座,便坐了下來,可是他卻是神色緊張,不停搓著手。


    不一會兒,小二便端來茶水,還額外端上幾碟小菜。那人抓過杯子,顧不得禮節,舉杯一飲而盡,正欲起身,突然隔壁傳來一句話,“諸位可聽說了那妖書的事?”那人如被雷擊,呆住不動,探頭看去,原來是幾個秀才打扮的人,正在聊天喝酒。又聽見他們說道:“知道,就是那個什麽‘《國本攸關續憂危竑議》’吧。”


    “兄台切莫高聲,這妖書的名字也是稱不得的。”


    “這書中究竟寫了什麽,鬧得京城人心惶惶?”聲音小了很多。


    “所謂‘國本’者,便說的是太子,這妖書啊,說的就是皇上立太子之事。”


    另一人質疑道:“不對啊,太子不就早立下來了嗎?有什麽好說的?”


    “賢弟有所不知,”迴答的人又降了聲音,“皇上啊,早有廢太子之意。太子啊,是皇上臨幸宮女所生,地位本就不高,聽說一開始皇上都不想認這個皇子,隻因皇後娘娘無子,所以特別疼愛太子,而太子又是皇長子,按規矩‘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太子才榮進東宮。”


    “可太子並無過失,皇上因何廢立啊?”


    “唉,如今啊,皇上寵幸鄭貴妃,而福王是鄭貴妃所生,皇上自然喜歡福王,據說皇上本想立福王為太子,幸得沈鯉大人力諫皇上不可改變祖製,動搖國本,皇上才改變心意。可是啊,聽說鄭貴妃還是不死心,一直想著‘異儲’啊。”


    “哦,原來如此,那這‘妖書’究竟寫了什麽?”


    “話說那日,內閣大學士沈一貫大人在家門口發現了一份題為《續憂危竑議》的揭帖,指責鄭貴妃意圖廢太子,冊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這妖書假托“鄭福成”為問答。所謂“鄭福成”,意即鄭貴妃之子福王當成。書中說:皇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實出於不得已,他日必當更易。妖書還指名道姓地攻擊了首輔沈一貫,說他是鄭貴妃的幫兇。”


    “最奇的是,不僅沈大人收到了這份傳單似的東西,之前一夜,已經在京師廣為散布,上至宮門,下至街巷,到處都有。可是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可是分發這妖書的人連個腳印都沒留下,那麽大的京城,分發之人連一點蹤跡都沒有,百姓都說是妖人所為,故稱其為妖書。”


    “事情傳到宮裏,皇上得知後,大為震怒,下令東廠、錦衣衛以及六扇門立即搜捕,這不,這些日子抓了多少人,唉,因為一本妖書,弄得京城人人自危啊。”


    話還說著,那位身穿官服之人早已是大汗淋漓,站住愣了半分,他登時清醒過來,向外快步走去,那人心裏著急,也沒看路,正是迎麵撞上一人,把自己一下撞倒在地。


    他抬起頭來,來者是個高大的漢子,約莫三十來歲,頭上戴個鬥笠,說不上英俊,卻是氣勢逼人,一身白衣,袖子挽著,露出半臂刺青來,似乎是兩條青龍,腰間別了一把長刀,刀鞘黑木所做,上刻雕花,肩上背了一個大布兜,看似是遠道而來。來者看撞了大官,也不慌張,隻是伸出手,將他拉起,雙手抱拳,一語不發,就坐在邊上的長凳上,大喝一聲,“夥計,上好酒菜來。”這一聲,聲若洪鍾,整個大廳的人都是聽得清清楚楚,迴頭去看。小二也馬上端上酒肉。那人也不搭話,舉杯便飲。


    那大官也來不及計較,又要向外走去,突然,打外麵走進來一隊人,個個身穿飛魚服,腰別繡春刀,正是錦衣衛。為首一人,看見那大官,抱拳拱手,大聲道:“郭大人,請和我們走一趟吧。”


    原來那大官便是當今禮部右侍郎郭正域,他一見此景,大驚失色,“為何抓我,我犯何事?”


    “大人有沒有犯案,與小人無關,錦衣衛的職責便是拿人,至於斷案,那是刑部的事。還是請大人主動和我們走,要不讓我們拘著大人,隻怕大人臉上不好看。”全酒樓的人,都屏氣凝神,看著發生的一切,隻有那剛才的白衣客吃肉喝酒,不為所動,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郭正域聽得是怒火中燒,罵道,“呸,這分明是沈一貫陷害我,就是想借‘妖書案’打壓政敵罷了,你們先是抓我,難道還要抓我老師不成?”


    “沈鯉大人那裏,我們自是不敢亂動。可是若是‘妖書案’真的與沈鯉大人有關,錦衣衛抓人不分官職大小。”


    剛才那白衣客還在喝酒,聽得錦衣衛頭領說到“沈鯉”的名字,突然放下了酒杯,向郭正域問道,“這位大人,不知沈鯉大人是閣下的什麽人?”


    郭正域也是一驚,自己正在危急關頭,不知那人怎忽然問這一句,但他還是答道,“在下禮部右侍郎郭正域,內閣大學士沈鯉正是在下的恩師。”


    “沈大人為官清正,大人既然認他為師,想必也是個清官,不知大人犯了何事,竟惹來錦衣衛捉拿?”


    “你是何人?錦衣衛辦案,須的你來多言?”頭領雙目圓瞪,指向那白衣客。


    白衣客笑笑,“沒什麽,隻因沈大人於在下有恩,這才詢問一番。”


    頭領見他沒有惡意,輕哼一聲,扭過頭去,對手下揮揮手,“帶人走吧。”


    那白衣客突然站起,伸手去攔,“且慢。”


    頭領轉過頭,怒目而視,手慢慢摸向刀柄,“你這廝多次阻攔,究竟是何人?莫非是這案的同黨嗎?”


    白衣客先看著他,又看向郭正域,目光如炬,“你還沒告訴我,這位郭大人究竟犯了什麽案,憑什麽你們說抓人就要抓人?”


    “大膽,你這廝定是此案同黨,與我速速把他擒住。”頭領抽出刀來,手向前一揮,身後眾多錦衣衛便一同抽出刀,想一擁而上。


    “這酒摻水了。”白衣客皺了下眉,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扭過頭,對郭正域抱拳行禮,“郭大人,你先走一步,這裏交給我吧。”


    郭正域深為驚愕,想,“這白衣漢子究竟是何人,怎麽說出這番話來?”


    說時遲,那時快,眾錦衣衛早已圍上來,揮刀向白衣客砍去,頭領喝道:“休叫走了那二人。”白衣客身子向後一撤,幾把刀便落了空,錦衣衛又向前揮刀,他又向後一扭,踢起腳下的條凳,向前踹去,這一下說不上有多大力,將那幾個虎背熊腰的錦衣衛憑空隔住,震出去好幾步,個個腳下不穩,跌倒在地。


    頭領臉色大變,橫刀向前,輕點幾步,使了一招“鷂子翻身”,喝道:“小賊,既是要救人,怎麽不拔刀?”


    白衣客笑笑,道:“刀,是用來殺人的,亮的多了,便殺不了人。”他又望向郭正域,“大人,快走吧,怕是傷了你。”耳邊突然聽見風聲,卻紋絲不動,右手輕輕一挑,正迎上頭領的一刀,這一下像是千斤力撞上巨石,一下將頭領震飛好幾尺去。


    郭正域心中暗道,好個漢子,武功如此了得,一想若此時不去向恩師報信,恐生變故,便偷偷從後門摸出去,找到自己的馬,騎上馬,拍馬急向沈鯉府上奔去。


    幾個錦衣衛狼狽不堪,慌忙扶起頭領,頭領正正頭上帽子,指向那白衣客,“賊漢等著,等下叫你好看。”便一瘸一拐走出門去。身後幾個錦衣衛也是隨著跑出去,不敢停留。


    身邊幾個食客早就看得呆了,白衣客大笑一聲,將盤中幾塊肉塞進口中,留下一錠大銀,“店家,多的當是賠你桌椅錢了,下次要是還拿水酒,我可不給銀子。”便背上行囊,別好長刀,揚長而去。留下眾人目瞪口呆。


    話說郭正域,一路揚塵,直到了沈鯉府上,他翻身下馬,猛叩大門,一小童開門,見是郭正域,行禮說,“郭大人,老爺在書房。”


    郭正域也不搭話,向內一路小跑,直奔書房,書房當中坐著一個老者,麵目慈善,須發皆白,此人正是內閣大學士沈鯉,他見是郭正域,笑道,“美命,你來啦。”


    郭正域早是氣喘籲籲,“老師,那,那沈一貫果然,動手了。”沈鯉起身扶郭正域坐下,又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郭正域,“慢慢說,怎麽了?”


    郭正域喝了口水,定了心神,“那沈一貫派錦衣衛抓我,說我是那‘妖書案’的犯人。這,這分明是借此案打壓您。”


    沈鯉皺皺眉頭,“美命,不可胡說,沈一貫與我同朝為官,隻是政見不同,怎能故意如此?”


    郭正域急了,“老師,事到如今,您怎麽還替他說話?自那楚王一案,那沈一貫便與您不和,朝中皆知。他就是借機想扳倒您。”


    沈鯉歎了口氣,“即使如此,那又如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既然沒有做過此事,還怕他隨意造謠不成。”


    “老師,您難道不知道這錦衣衛行事狠毒,很多無辜的人被他們抓進牢中,結果怎麽樣?都都是屈打成招,這白的也叫他們說成黑的了。”


    沈鯉陳思良久,“美命,你可安心,若是他們非要抓你,我定在皇上麵前幫你討個清白。”


    “老師關心我,我是知道的,我就是怕他們故意從我身上大做文章,如果牽連到您,到時候如果連您也陷入此案,那該如何是好啊!”


    突然,那小童走進來,“老爺,大人,門口有一個身穿白衣的漢子,說要見老爺。”郭正域起身前去,問道:“莫非是頭戴鬥笠,腰間別刀,大概三十多歲的人?”小童摸摸頭,“大人,您說的可真準,就是這樣一個人。”郭正域扭過頭,“老師,剛才我被錦衣衛追捕,就是此人救了我。此人武功高強,他還說認識您。”沈鯉笑道,“莫非是他?若是此人,想來也不奇怪。”又對小童說道:“沈福,你速速把他帶來。”小童說了聲是,便出去了,不一會兒,便帶來那個酒店中的白衣客。那白衣客見到沈鯉,倒地便拜,“歸德公,還記得我徐雲野嗎?”


    沈鯉上前將他扶起,“幾年未見,大俠倒是未變樣,隻是我老了。”徐雲野將沈鯉扶到座位上,看見郭正域在旁,抱拳行禮,“大人,方才讓你受驚了。”


    郭正域一時語塞,隻是擺手,沈鯉將鍾不器扶到座椅上,道:“美命,你不認得他,他與我是老相識了,當年我被貶,徐大俠還幫了我不少忙。”


    徐雲野道:“大人,你說笑了,我幫了什麽忙?過去的事提起來,我就臉臊,我這人性急,當初險些創下滔天大禍。還有,我本是江湖草莽,大俠一名,我實在是承受不起。”


    沈鯉手捋長髯,“好好,過去的事就不提了,那你這次來京城,究竟有什麽事?”


    徐雲野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順天府,一是為了替虞城縣的百姓來探望您,二是為了我教中兄弟的事。”


    沈鯉先是一皺眉,又轉為笑顏,“家鄉的父老,都還好?”


    “鄉親們都很想您,還為您修了祠堂,鄉親們聽說我這次來,還特意捎來了老家的特產。”徐雲野說著,把包裹取下,拿出一個大食盒,遞給沈鯉。


    沈鯉接過食盒,打了開來,裏麵都是特產的糕點,他拾起一塊,放入口中,“嗯,好,好,我就是好這一口。”他又將食盒遞給郭正域,“美命,你也嚐嚐。”


    突然,沈鯉竟是哭了出來,看得郭正域和徐雲野不知所以,郭正域道:“老師?”


    沈鯉拭去淚水,歎氣道:“我沈鯉何德何能,竟得父老如此啊。”


    徐雲野道:“沈大人救了虞城縣數萬百姓的性命,uu看書 ww.uuka 有什麽當不起的。我這人不說假話,我素來看不起當官的,隻是您一人,我是敬佩萬分。”


    沈鯉搖搖頭,坐了下來,道:“聽說你剛剛打了錦衣衛?怎麽如此莽撞,這裏是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恰巧又有大案……”說到這裏,沈鯉便不再說了。


    徐雲野道:“大人說得對,我自當小心。”


    沈鯉手撚胡須,點了點頭:“來了,今晚便在我這住下。”


    徐雲野拱手道:“我這次來,是替虞城縣的百姓來探望您,如今業已會麵,我心已足,接下來我還有件大事不得不做,現在就是要走了。望大人見諒。”


    沈鯉道:“你既走,我是留不住的,那就慢走吧。”


    徐雲野作了一揖,提了提刀,便大踏步地走了。


    郭正域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小聲問道:“老師,他是?”


    “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是白蓮教的。”


    郭正域瞪大了眼睛,:“老師怎麽結識這等魔教妖人?”


    沈鯉搖搖頭,“白蓮教中也不盡是妖人,至少他不是。當初我被貶在家,主持修黃河大堤的工程,手下有一官吏貪汙工程款,叫他殺了,本來他也想殺我,好在百姓知道我不是貪腐的人,特來求情,要不為師早已成他刀下之鬼了。”


    “這樣擅殺朝廷命官的妖人,老師還敢放他進來?他這次來京城說不定會幹出什麽事!說不定這‘妖書案’就是他所為。”


    沈鯉看著即將落下的夕陽,良久才說出一句話,“不管他幹出什麽事,反正不會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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