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興兒還在說李艾的時候,那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裏,發沒了捆兒了。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話倒像是寶玉的人,姑爺的事情你就少說了,當官的人都是小肚雞腸的,小心被他知道了要了你的腦袋。”興兒吐了吐舌頭,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做些什麽?”興兒笑道:“三姨兒別問他。說起來,三姨兒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麽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我們家從祖直到二爺,誰不是學裏的師老爺嚴嚴的管著念書?偏他不愛念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在家瘋瘋癲癲的,說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樣兒,心裏自然是聰明的,誰知裏頭更糊塗。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又不習文,又不學武,又怕見人,隻愛在丫頭群兒裏鬧。再者,也沒個剛氣兒。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隻管隨便,都過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你們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兒的一個好胎子!”大家正說話,隻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迴得十五六天的工夫。今兒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兒定了那件事,明日爺來好做定奪。”說著帶了興兒,也迴去了。這裏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下了,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什麽事,隻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兒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來。”


    尤二姐道:“既如此,你隻管放心前去,這裏一應不用你惦記。三妹妹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擇定了人,你隻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忙問:“是誰?”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裏,不知多早晚才來呢。也難為他的眼力。他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常齋念佛,再不嫁人。”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兒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做生日,媽媽和我們到那裏給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起玩戲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裏頭有個裝小生的,叫做柳湘蓮。如今要是他才嫁。舊年聞得這人惹了禍逃走了,不知迴來了不曾。”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麽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那柳老二那樣一個標致人,最是冷麵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裏去了,一向沒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廝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時,他是萍蹤浪跡,知道幾年才來?豈不白耽擱了大事?”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他怎麽說,隻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隻見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麽人。今日和你說罷:你隻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麽是什麽。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兒起,我吃常齋念佛,伏侍母親,等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頭上一根玉簪拔下來,磕作兩段,說:“一句不真,就合這簪子一樣!”說著,迴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隻得和二姐商議了一迴家務,複迴家和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麵著人問焙茗。焙茗說:“竟不知道。大約沒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麵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沒來。賈璉隻得迴複了二姐兒。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兒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裏再悄悄的長行。果見三姐兒竟像又換了一個人的似的。又見二姐兒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記。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仆十來匹馬。走的近了,一看時,不是別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便入一酒店歇下,共敘談敘談。賈璉因笑道:“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二弟蹤跡全無。怎麽你們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迴裏走,一路平安。誰知前兒到了平安州地麵,遇見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迴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兄一般。到前麵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裏,有他一個姑媽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房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


    倒好,隻是我們白懸了幾日心。”因又說道:“方才說給柳二弟提親,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子一節,說了出來,隻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切不可告訴家裏。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道:“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定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二弟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母,不過一月內,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隻是我信不過二弟,你是萍蹤浪跡,倘然去了不來,豈不誤了人家一輩子的大事?須得留一個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係寒貧,況且在客中,那裏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裏現成,就備一份,二哥帶去。”賈璉道:“也不用金銀珠寶,須是二弟親身自有的東西,不論貴賤,不過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囊中還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隻是隨身收藏著,二哥就請拿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亦斷不舍此劍。”說畢,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去了。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咐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迴家,先到尤二姐那邊。且說二姐兒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閉戶,一點外事不聞。那三姐兒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親之餘,隻和姐姐一處做些活計,雖賈珍趁賈璉不在家,也來鬼混了兩次,無奈二姐兒隻不兜攬,推故不見。那三姐兒的脾氣,賈珍早已領過教的,哪裏還敢招惹他去?所以蹤跡越發疏闊了。卻說這日賈璉進門,看見二姐兒三姐兒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兒之德。大家敘些寒暄,賈璉便將路遇柳湘蓮一事說了一迴,又將鴛鴦劍取出遞給三姐兒。三姐兒看時,上麵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及至拿出來看時,裏麵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麵鏨一“鴛”字,一把上麵鏨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賈璉住了兩天,迴去複了父命,迴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則正惱他姐妹們無情,把這事丟過了,全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隻怕賈璉獨力不能,少不得又給他幾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給二姐兒,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蟠,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隻感救命之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置辦妥當,隻等擇日。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焙茗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焙茗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了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少了人物?如何隻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關切不至於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求定下,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了底裏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隻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的,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來曆,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妹子。我在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甚麽?連我也未必幹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


    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心中想著要找薛蟠,則他病著,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要迴定禮。主意已定,便一直來找賈璉。賈璉正在新房中,聞湘蓮來了,喜之不盡,忙迎出來,讓到內堂,和尤老娘相見。湘蓮隻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迴。要從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理。若係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迴為幸。”賈璉聽了,心中自是不自在,便道:“二弟,這話你說錯了。定者,定也,原怕返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這個斷乎使不得。”湘蓮笑說:“如此說,弟願領責備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


    賈璉還要繞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座一敘,此處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返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麽話來,把自己也當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說:“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麵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給湘蓮,右手迴肘,隻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當下唬的眾人急救不迭。尤老娘一麵嚎哭,一麵大罵湘蓮。賈璉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兒忙止淚,反勸賈璉:“人家並沒威逼他,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拉下手絹,拭淚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看著入殮,又撫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至此賈家的不敗金身破了,接接著就是尤三姐、晴雯、司棋、元妃、王子騰沒到一兩年的時間全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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