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離離原上草


    竇速侯站在軍陣之心,居高臨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戰場。


    本來他已經心如死灰,以為今天多半要死在這裏。可隨著戰鬥的進行,他忐忑又恐懼的情緒逐漸平穩了下來。


    漢軍這防守,實在是太穩了。


    盡管他也多次指揮過上千人的戰鬥,也算是個經驗豐富的鮮卑將軍,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強悍的軍隊。


    在他的印象裏,去年郝昭帶來的曹魏鐵騎,就足夠令人震撼,單兵素質和戰術水平都遠超鮮卑的牧人騎兵。


    而周默手下的這一千人,乍看上去,不過是一群溫和有禮的年輕人,離悍勇二字似乎有些遙遠,可真打起仗來,卻仿佛是天兵下凡,強悍無匹。


    他們的強悍,並不單單體現在個人的勇武上麵,而是作為一個整體的強悍。一千名士兵,就仿佛是一個人一樣,號令齊整,同進同退,對每一道軍令的執行都堪稱完美。


    即便麵對數倍於己的敵人,如同潮水一般四麵圍攻,竇速侯也沒有在任何一個士兵臉上看到恐懼的神色,軍陣如鐵桶一般,半步都沒有退縮。


    竇速侯還觀察到,他們是用一套複雜的令旗係統來指揮軍隊作戰。


    軍師費禕坐鎮中軍,就在自己身邊。隻見他用望遠鏡觀察敵人的實時動向,然後不時下達命令,身後的執旗官得令之後,就舉起不同顏色的旗幟,做出不同的動作,也就是旗語。


    每當旗幟發生變化,四方軍陣的各級執旗官都迅速將旗語準確傳遞到下級部隊,於是各部士兵就能馬上做出反應,或前進,或後退,或調整陣型。


    反應速度之快,幾乎能達到如臂使指的程度。


    這種作戰方式,簡直如同藝術一般,竇速侯從未見過。沒有經年累月的訓練,絕對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


    反觀鮮卑人指揮作戰,基本全靠吼。拓跋力微就曾說過,沒有一個大嗓門,當不了好將軍。


    鮮卑人最崇尚的,是個人勇武,首領拓跋力微本人,就是一位足以以一當十的猛將,他在部族中的權威,基本是在戰場上拚殺出來的。


    然而,看到年輕的漢將軍關興數次帶人衝下小丘,反衝魏軍陣地,而且每次都能毫發無損地返迴,如入無人之境之後,


    竇速侯認為,兩個拓跋力微,可能也敵不過關興。


    他又看到漢軍的最高指揮官周默本人,神色相當輕鬆,隻是偶爾跟費禕說幾句話,全程都沒有親自指揮作戰。


    他跟費禕說話的時候,好像是師傅在帶徒弟一般,現場實地教學。


    竇速侯心想:“看來,他們還沒有全力以赴啊,隻是把這戰鬥當成是一次學習的機會。真是恐怖啊。”


    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


    郝昭就像一條餓極的狼,麵對關在鐵籠裏麵的肥雞,口水直流,頭在籠子上猛撞,磕得鮮血直流,籠子卻毫發無損,始終吃不到雞。


    到了午後時分,天色卻突然昏暗下來。


    先是刮起了一場大風,接著漫天的沙塵席卷而來。


    在草原的春天,沙塵天氣十分頻繁,但像如此劇烈的沙塵暴,還是比較少見的。


    狂風和黃沙,阻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已經不具備繼續戰鬥的條件。


    郝昭無奈,隻好命士兵們撤了下來,暫避風沙。


    “啊呸。”一個偏將吐了吐口中的沙子,眯著眼湊到郝昭麵前,訴苦道,“將軍,這支蜀軍是硬骨頭,不好啃啊。”


    郝昭也是緊皺眉頭,咬牙道:“我也沒料到,這支軍隊居然如此強硬。不愧是蜀國車騎將軍的部屬,一定是蜀軍精銳之中的精銳了。”


    “將軍,我們該怎麽辦?”那偏將道,“我們已經是和鮮卑人徹底鬧掰了,我猜測用不了太久,拓跋力微得到消息,一定會趕過來的,到時候就麻煩了。”


    “放心,他還沒這麽快趕來。”郝昭道,“再等等,這風沙說不定很快就會停了。等風沙一停,我們一鼓作氣,一定要拿下蜀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郝昭在帳篷裏缺坐立難安,每隔一時半刻,就要親自頂著風沙出帳觀望,想看看風沙何時才能停下。


    然而,一直等到日頭已經偏西,風沙才稍微有些緩和,勉強具備了作戰的基本條件。隻是天色已經漸晚,留給郝昭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副將們紛紛請命出戰,可郝昭卻是一反常態,隻坐在軍帳裏麵凝神思索,沒有下達軍令。


    一名副將急道:“將軍,快下命令吧!馬上快要入夜了,拓跋力微就算再遲鈍,到了明天,也一定能趕過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郝昭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道:“蜀軍太強,時間太遲,即便現在進攻,也不可能拿下蜀軍陣地了。我們已經盡力,奈何上天不護佑啊。”


    “那該如何?難道這個節骨眼上放棄嗎?”


    “不。”郝昭冷冷道,“我還有最後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放火。”


    郝昭道:“如今草原之上,去年積雪早已消融,卻無雨水降下,天幹物燥,枯草遍地,極易引火。我們隻需在這附近四處放火,借著大風,短時間內,火焰必將呈燎原之勢,一發不可收拾。”


    “漢軍就算再強悍,畢竟也隻是血肉之軀,不可能抵擋得住這烈火燎原!”


    幾名副將聽到郝昭的話,都興奮起來,而隻有一個校尉,卻是麵露驚恐之色,站了出來道:


    “將軍,切不可放火啊!”


    這個校尉,是九原人,也算是半個遊牧民族出身,郝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校尉繼續道:“將軍,我曾遇到過草原上的大火,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恐怖的景象。野火一旦燃起,七天七夜不熄,所過過處,寸草不生,無論人畜,都不可能生還。”


    郝昭笑道:“火勢如此厲害,難道不是好事嗎?如今的局麵,我已經不求活捉周默。能燒死他,也是好的。”


    那校尉道:“不是這樣……一旦火起,其蔓延速度之快,如果沒有親眼見過,是絕對難以想象的,我怕到時候,就連我們自己都跑不了啊。正所謂玩火者,必自焚也。”


    “放肆。”郝昭怒道,“我們隻要在上風處放火,火勢再大,又能奈我們何?更何況,我們人人有馬,來去如風,還跑不了嗎?你若再敢多言,就是亂我軍心,定斬不赦。”


    那校尉不再言語,退了下去。


    經過一番商討,郝昭決定,趁今晚夜色暗中布置,在漢軍所在的土丘四周,每隔三百步,就設下一個引火點,一共設下上百個引火點。


    等到夜深之後,一聲令下,一起點燃。然後大軍全部上馬,一齊向上風口撤退。


    等這場火熄滅之後,再迴來認屍,如果能撿到周默的屍首,那自然最好不過。如果無法辨認,就隨便找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就行。


    小丘之上,漢軍陣中。


    一片歡歌笑語,人們已經提前開始慶祝勝利了。


    張紹道:“今日這場風刮得好啊,真是天助我等。雖然我們並不懼怕他們,但至少避免了將士們更多的死傷。”


    關興道:“我倒覺得,這場風真是掃興。若說避免了一些死傷,那也隻是郝昭部將的死傷,與我軍何幹?”


    竇速侯道:“今日郝昭如此張狂,是我沒有料到的,你們遠道而來,卻遭遇了這樣的事,我實在是對不住大家。然而有幸能見到漢軍作戰,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我和首領之子能夠僥幸活命,也是多虧了你們啊。”


    周默道:“足下不必言謝,我們既是朋友,自然要互相幫助。通過今日之事,能徹底看清郝昭其人,也算是有所收獲啊。”


    一戰之後,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顯然已經是清清楚楚。


    竇速侯點了點頭道:“明日首領必將趕到,到時候我一定曉以利害,讓首領明白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眾人舉起酒杯,相視大笑。


    深夜。


    大部分人已經入睡,隻有一些士兵在值夜放哨。


    沙塵還未散去,唿吸都帶著土腥味,又是夜裏,能見度極低。抬頭望月,也隻能看到一個黯淡的輪廓,忽隱忽現。


    忽然,一名放哨的士兵看到四下裏突然出現了隱約的光點,像是火把在閃動一般。


    他急忙將消息報告給了自己的上級,不多時,周默等人都醒了過來,一齊觀察著這些火把一樣的光點。


    能見度實在太差,即便用上望遠鏡,也是一片模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拓跋首領來了嗎?”張紹道。


    “大半夜的,我看不像。”周默皺著眉頭道。


    竇速侯專注地望著這些光點,看著看著,卻是喉頭一縮,聲音顫抖地道:“是火。”


    春天的草原上,最忌大火。


    滿地都是可燃物,風向也是忽南忽北,飄忽不定,一旦火起收拾不住,便會形成多叉火頭,如同毒蛇吐信,四處亂竄,燒得漫山遍野。


    不遠處魏軍營地,縱火者郝昭看到四麵八方的火焰衝天而起,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沒過多久,他就笑不出聲來了。


    隻見這些火焰借著風勢,幾個眨眼的功夫,就朝著自己這邊蔓延過來。


    他抬手感受了一下風向,風本來朝著南刮,現在竟突然向北刮了,沒過多久,又突然轉向了東邊。


    而就在他感受風向的時候,焰頭已經燃燒到了不到一百步遠的地方。


    嗆人的濃煙味道撲鼻而來,耳畔則是唿唿的風聲,混雜著劈裏啪啦的枯草燃燒之聲。


    郝昭嗅到了一絲危險,急忙下令全軍上馬,向後撤退。


    跑遠了一段距離,郝昭迴頭望去,見那幾十個火點,幾乎連成了一片,如同一座赤紅色的蜿蜒山脈,扭動著,翻騰著。


    一股狂風迎麵吹過。


    那火焰和狂風一匯合,仿佛像是吃了狂暴劑,朝著郝昭所在的位置猛地竄了過來。


    從遠在天邊到近在眼前,隻是幾個眨眼的功夫而已。


    甚至於,這火勢還會包圍。郝昭一直在朝前看著,直到身邊士兵提醒,才發現火頭已經分成多叉,其中幾支已經繞到郝昭部的側後方來了。


    放眼望去,幾乎已經是四麵楚歌的感覺。


    “快撤!”郝昭大喊一聲,帶著全軍將士,朝著一處尚且黑暗的方向,狂奔而去。


    ……


    鮮卑王庭大帳,拓跋力微得知郝昭突然帶兵南下,攻擊漢朝使者之後,幾乎不敢相信。


    “郝昭不是說,還有兩三日才能趕迴來嗎?如何會出現在漢使南下的路上?”


    “這家夥,原來一直在欺騙我,他一定是早有預謀。”


    “可是,畢竟我兒子也在漢使隊伍之中,郝昭與我好歹也是認識了十幾年的兄弟,他就是再想殺那漢使周默,也不會不顧及我兒子的。”


    雖然如此安慰自己,但拓跋力微還是十分擔心兒子和妻弟的安危,得知消息之後,來不及召集其他部落,隻點起本部五千鮮卑騎兵,冒著漫天風沙,連夜南下,追趕漢使隊伍。


    一行人走了大半夜,感覺已經快要抵達,拓跋力微抬頭望向遠遠方,發現南邊的天空卻是微微發亮。


    “不好!”拓跋力微麵色大變。


    幾十年草原生活的經驗告訴他,隻有草原大火,才能映亮天空。


    他知道草原大火的厲害,急忙命令全軍停止前進的腳步,又命幾名鮮卑騎兵騎快馬前往,查看具體情況。


    不多時,那幾個鮮卑騎兵就返了迴來,與他們一起返迴的,居然還有兩個身穿魏軍軍服的人,被綁縛了手腳。


    鮮卑騎兵知曉草原野火的厲害,一迴來就急忙道:“大人,不好了。南邊燃起了草原大火,已經是一片火海,我們趕緊後退吧。”


    拓跋力微問道:“火是如何起的?這幾個人又是怎麽迴事?”


    那魏軍士兵道:“大人,這火乃是郝昭將軍放的。放火之後,我們沒有料到火勢會蔓延地如此迅猛,雖然馬上騎馬躲避,但倉促之間,也有不少人都走散了。”


    “真是愚不可及啊,草原乃是上蒼的恩賜,放火是會遭天譴的。”拓跋力微道,“伱可知道,郝昭為什麽要放火?”


    魏軍士兵道:“我們遲遲攻不下漢軍,郝昭將軍便想要利用火攻,燒死他們。”


    “他難道不知道,我兒子也在漢使軍中嗎?”拓跋力微大吼,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臉上的五官都縮成一團,逐漸猙獰起來,喃喃道,“是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很清楚,放火的後果是什麽……我的兒子,完了,都完了,草原大火,必將無人生還!”


    拓跋力微仰天咆哮,怒道:“郝昭,我與你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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