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潁州後,鄭安雅一得空就拉著鄭悠兒聊天,有時候起興了恨不得聊個通宵。身邊的女官、侍衛幾次勸她早些休息她都裝作沒聽見,勸的次數多了她還惱。最後有聰明人請來房如梅出麵,她才乖乖地躺下休息。


    一日,鄭安雅無意中問鄭悠兒,她當時為什麽一心想要嫁給林長曄。


    鄭悠兒思索良久,感慨道:“說來慚愧,我也不明白當時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隻是覺得嫁一個好丈夫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剛好清源君特別符合我心目中‘好丈夫’的形象,就非他莫屬了。現在迴想起來,真是一言難盡。”


    “這就怪了,你在宮裏生活了二十幾年,身邊走婚的、不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照理說你應該不在意婚姻才是啊,怎麽偏偏對結婚一事那麽執拗呢?”鄭安雅很是不解。


    鄭悠兒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道:“也許是聽多了民間故事吧,我又經常夢到他,便認定他是上天賜予的夢中情郎,非他不嫁。”


    “民間故事?從哪兒聽的?”鄭安雅問。


    鄭悠兒笑道:“我要是說出來,您可不許生氣。”


    “我不生氣,都是十幾年前的老黃曆了,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肯定是你自己偷偷跑去茶肆裏聽先生說書。”鄭安雅笑道。


    鄭悠兒笑道:“陛下明鑒,我的確去茶樓聽書了,但不是我自己溜出去的,都是歸嬤嬤帶我去的。”


    “歸尺素?”


    “是啊,我小時候和歸嬤嬤睡嘛,她每天晚上都講故事給我聽。後來我大了,她經常趁您不在宮裏的時候帶我去聽書,一開始隻去茶樓和酒肆,後來街上開了一家專門聽人說書唱曲的棚子,我們就經常去那裏,聽完了故事就順道在街上買點好吃的迴來。”


    “都有些什麽故事啊?”鄭安雅很是好奇,她從來沒去過這些地方。


    “嗯……那可多了。比如田螺姑娘、天仙配、九尾狐、白蛇傳……好多呢。”


    “等等,怎麽不是神就是鬼的?就沒有人的故事?”鄭安雅打趣道。


    “有啊,”鄭悠兒笑道,“比如有一位丞相的千金,名叫王寶釧。隻因愛上了一個見義勇為的書生薛平貴,她不顧父親阻攔,堅持下嫁家境貧寒的薛平貴為妻。他的父親氣不過,與她三擊掌盟誓斷絕關係,她就被趕出了家門。後來,薛平貴隨軍出征,王寶釧獨自一人在寒窯中苦度十八年。直到薛平貴功成名就,將王寶釧接入府中,夫妻團聚,從此過著美滿的生活。”


    “這故事怎麽聽起來怪怪的?”鄭安雅道。


    鄭悠兒見她皺起了眉頭,知道她不喜歡這種故事,陪笑道:“這些都是人族流傳的民間話本,有些已經口口相傳幾百年了,想來不合陛下的喜好。”


    “這個薛平貴的結局如何?”鄭安雅問。


    “嗯……好像有不同的版本,有些版本說他當了大將軍、裂土封侯,也有的幹脆說他自立為王了。”


    “嗬嗬,且不說都是男人建功立業、女人紅袖添香那一套。即使按照人族的觀念來看,王寶釧吃了十八年的苦,最後丈夫終於想起她了把她接走,要是當了王後倒還罷了。如果隻是個侯爵,按照她從前的家世,嫁個侯爵似乎也不難。這十八年的苦吃得不值。”鄭安雅笑道。


    “可是他們很相愛啊,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好嗎?”鄭悠兒問。


    “相愛?是嗎?”鄭安雅的口氣很是不屑,“我相信王寶釧是深愛著薛平貴的,不然不會為了他放棄丞相府的優渥生活。但是薛平貴有多愛她,我可沒看出來,不然為什麽把她扔在家裏不管不問?他是上戰場,又不是戰死了。我自己打過仗我知道,就算一個國家每年都有戰事,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脫不開身。將士們是需要修整的,隻要不是傾舉國之力的大戰,前線將士駐守超過一年就會被換下來,不然容易引起他們的不滿,甚至引發嘩變。他薛平貴從軍十八年,每年都有仗可打嗎?就一點兒空都不得?再說,他是一夜之間平步青雲當的大將軍嗎?軍人都是靠軍功一級一級往上升的,既然知道王寶釧生活困難,為什麽他在做千戶、裨將的時候不接濟一下家裏呢?非要當上了大將軍才肯給妻子一個驚喜?”


    鄭悠兒不做聲了,她可不想告訴鄭安雅薛平貴還娶了沙陀國的代戰公主,更不敢提有的版本中王寶釧才享了十八天的福就去世了的情節。要是說出來,難保鄭安雅一氣之下把這部書給禁了。


    “你以後少聽這些書,都是些什麽玩意兒!”鄭安雅翻了個白眼。


    鄭悠兒笑道:“陛下,我已經好多年沒聽書了,這些都是小時候聽的,像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故事,說書的先生們反反複複地講,所以我到現在還記得。”


    鄭安雅忽然心生疑竇,問道:“這些都是歸尺素帶你去聽的?她愛聽這些?”


    鄭悠兒道:“當然了,記得有那麽幾年您經常不在宮裏,歸嬤嬤幾乎天天帶我去,一迴都不落下呢。有時候白天聽不夠,她就晚上迴來給我講。”


    “講的也是這種故事?”


    “呃……”鄭悠兒仔細想了想,“差不多都是人族的故事,一男一女相愛,曆經各種艱難險阻終成眷屬,也有不成的。”


    “是嘛。”鄭安雅笑了笑,若有所思。


    恰巧此時歸尺素進來給她送大臣們的折子。鄭安雅便打發走了鄭悠兒,留下歸尺素一人。


    “尺素,你服侍朕多久了?”鄭安雅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迴陛下,從您八百歲那年算起,已經快一千年了。”歸尺素頭皮一陣發麻,心裏直打鼓。以她對西帝的了解,當她用這樣的語氣跟人說話的時候,多半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都那麽久了?朕怎麽不知道你有聽書的愛好,還喜歡聽民間情愛故事?”鄭安雅揚起臉,目光直視著她。


    歸尺素遲疑了一瞬,笑道:“陛下恕罪,臣也就偶爾聽聽。”


    “偶爾?你的偶爾就是悠兒從小到大的二十來年吧?”鄭安雅的聲音依然平和,隻是多了幾分冰冷。


    歸尺素收斂了笑容,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鄭安雅忽然大喝一聲,嚇得歸尺素跪倒在地。


    “好好好,你不明白是吧?那朕來提醒你:朕當初說過,悠兒是個可造之材,要好好培養。而你卻整天給她灌輸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讓她一見了林長曄就邁不開腿,非要在他一棵樹上吊死!朕一直覺得奇怪,明明悠兒是在朕的身邊長大,教導她的都是神族,為什麽她在婚姻大事上沒有半分神族的樣子,才和林長曄相處了幾天就非他不嫁。原來是你一直在給她灌輸這種東西!”


    “陛下,您誤會了。”歸尺素道:“她喜歡聽這種故事,臣就講給她聽,沒有別的意思,真的!”


    “喜歡?一個幾歲的小孩子怎麽會喜歡這種東西?還不是被你影響的?”鄭安雅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揚起臉來,道:“朕依然記得悠兒出嫁的當晚,朕就坐在這張椅子上,你給朕捏著肩膀。朕感慨了一句:‘悠兒怎麽就嫁人了呢?’你是怎麽說的?”


    “我……”


    “忘了是吧?你當時說:‘悠兒畢竟是人族,養不熟的。’”


    “陛下,臣……臣……”歸尺素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卻始終沒有說出“臣有罪”三個字。


    鄭安雅見她死不承認,更是火冒三丈,怒道:“你給我滾!現在就滾!郎中令你也別當了,往後一百年都別來見我!”


    當天晚上,西帝罷免郎中令的消息就炸了鍋。有一個人聽到之後坐不住了,連夜闖宮要見西帝, 那便是歸尺素的母親歸春暉。歸春暉這些日子正好在潁州陪伴女兒,她雖然平日裏不爭不搶,但骨子裏最是護犢子,一聽說自己的女兒被罷了官,哪裏還沉得住氣?她仗著自己是鄭安雅的保姆,便自以為比旁人多了幾分臉麵,見了鄭安雅不免抱怨幾句。而鄭安雅這邊女兒的氣還沒消呢,母親又來鬧事,真是碎了碟子又打碗——氣上加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沒說幾句便吵了起來。


    歸春暉道:“陛下,你隻管撿不管養,你知道養一個孩子要花多少精力嗎?我女兒白天伺候你,晚上伺候你撿迴來的小丫頭片子。就這樣,你還要把這個小丫頭片子養大了取代她!”


    鄭安雅道:“悠兒是凡人,歸尺素生個孩子的功夫她一輩子就過去了。而她卻處心積慮地把一個如此聰明的孩子養育成一個隻知道養男人鼻息的東西。是歸尺素毀了她的一生!”


    “毀了嗎?這些年,她貴為君夫人,吃的山珍海味,穿則披金戴銀,動則車馬相隨,還有成群的仆役伺候她,這叫毀了?老婦雖孤陋寡聞,卻也知道嫁與清源君為妻是多少女子的夢想,又有多少女子羨慕她的人生!”


    “你竟然如此執迷不悟!”鄭安雅怒道。


    “尺素沒有錯,陛下無故罷免她,老婦不服!”歸春暉也是一步不讓。


    但是,歸春暉顯然不為官太久了,在她的印象中,鄭安雅依然是那個根基不穩、需要平衡各方勢力的高昌王,殊不知短短幾十年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如今鄭安雅大權在握,朝中重臣皆是她任命的,若是五姓女她還會給幾分薄麵,四小家族的人又怎能對她構成威脅?果然,聽到她這句話後,鄭安雅冷笑道:“哦?朕竟不知,官員無錯便不能罷免,倒要你來教我?你以為你是誰?做了幾年保姆就想反了天了?左右!叫牟清風來見朕!”


    可憐的牟清風,睡得好好的又被叫起來。她一見歸春暉梗著脖子跪在地上,而鄭安雅餘怒未消的樣子,便知道出大事了。了解了一番前因後果之後,牟清風對鄭安雅說:“陛下息怒,歸尺素的行為雖然對鄭悠兒造成了重大的影響,但是並不違反我國法律,故而不能依律對她加以處罰。”


    歸春暉一聽,登時露出得意的表情,就差把“你能把我怎麽樣”這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鄭安雅看到她這副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問道:“歸尺素違背了朕的旨意,怎麽就無罪了?”


    牟清風道:“您並未給她明確的旨意,命令她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因而無法定罪。”她見鄭安雅麵色越來越陰沉,趕緊補充一句:“不過,歸春暉今日的行為觸犯了不敬君主罪,當懲。”


    “如何懲戒?”鄭安雅問。


    牟清風道:“若是人族,當受劓刑。神族不用劓刑,當杖責一百,再服城旦舂一年。”


    “那就這樣吧,把她帶走。”鄭安雅道。


    歸春暉剛聽到自己要被打板子、修城牆還心存僥幸,以為西帝隻是嚇唬她一下,哪有君王對自己的保姆用重刑的,說出去豈不被人笑話?等到侍衛進來拖人的時候她才意識到事情不妙,開始高聲求饒:“陛下,我錯了,您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陛下,求求您看下我們主仆一場的份上,我服侍了您八百年,我女兒服侍您快一千年呐!一百板子能要我的命了呀!”


    鄭安雅對侍衛皺眉道:“你們幾個沒吃晚飯嗎?趕緊拖走!”


    “陛下饒命!不要!不要啊!”歸春暉的哭聲漸漸變成了嚎叫。


    “且慢!”一道清冽的男音響起。


    鄭安雅起身行禮道:“阿達,這麽晚了您怎麽來了?”


    房如梅道:“你這裏動靜這麽大,我過來看看。”


    歸春暉見了房如梅猶如見到救星一般,甩開侍衛飛撲過去,連聲道:“太後救我,太後救我,陛下要打死我!”


    “好了,事情我大概知曉了。歸春暉,你早年照顧陛下勞苦功高不假,但終究君臣有別。不要說你區區一個保姆,即便是本宮,在陛下麵前亦不能如此放肆。你記住,如今的高昌國隻有一位君主,就是陛下。對君主不敬,即便她能原諒你,國法亦不能容你。你可聽清了?”房如梅語氣平穩,卻擲地有聲。


    “老婦知錯了,求陛下原諒老婦年老昏聵、口不擇言。老婦……老婦這就滾得遠遠的,不讓陛下煩心。”歸春暉叩頭道。


    “陛下,念在歸氏母女服侍您那麽久的份上,能減則減吧。”房如梅道。


    鄭安雅轉過臉來問牟清風:“能減刑嗎?”


    牟清風道:“如果陛下願意,最多可以減半。”


    “那就打她二十板子加城旦舂十個月,如何?歸春暉雖然不經打,但舂米應該還舂得動。”鄭安雅道。


    牟清風道:“可以,臣這就去辦。”隨即,她揮揮手讓屬下帶走了歸春暉。


    歸春暉被行刑後,鄭安雅一怒之下將以歸尺素為首的歸家人從宮裏全部清理出去。四小家族得知這個消息後才明白“伴君如伴虎”不是一句空話。西帝竟能對服侍自己多年的人下手,足見其翻臉速度之快。她們人人自危,工作格外謹慎,生怕哪天一不小心觸怒了西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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