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虢氏姐妹達成一致意見:由虢仲靚寫一封書信給虞匡正,表示虢家願意出錢贖迴兩個女兒,希望他能放行。令她倆意外的是,虞匡正拒絕了,迴信說自己會善待姐妹二人,希望左相放心。收到他的迴信,虢孟馨心急如焚,纏著虢仲靚一直哭。虢仲靚被她逼得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來找鄭安雅。


    看了虞匡正的信,鄭安雅也感到十分詫異,她原本以為虞匡正接到書信後應該嚇得不輕,誠惶誠恐地將兩個女孩送上門,甚至把自己綁了負荊請罪,沒想到他絲毫不給這個新丞相麵子。他就不怕得罪了虢仲靚嗎?與此同時,她一下子收到了十幾封奏折,有舉報虢仲靚假借改革以權謀私的,有彈劾她任人唯親的,還有斥責她生活奢靡的,總而言之沒有一句好話。成堆的奏折加上虞匡正的態度讓她心生疑竇,是不是有人在針對虢仲靚?虢仲靚是房如樨推薦、她親自考察過的,這些人如此針對虢仲靚恐怕不是對她這個新丞相不滿,而是對新政、甚至是對自己不滿。虞匡正這個老頭雖然表麵上聽話,性格卻也圓滑得很,他敢明著拒絕虢仲靚,也許就是篤定她這個丞相當不久。


    一想到這兒,鄭安雅的火氣上來了,她喚來衛琉璃道:“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什麽人在搗鬼!”


    衛琉璃卻站著不走,反問她:“王上,真的要查?”


    鄭安雅道:“廢話,不然叫你來幹什麽?”話剛出口她就明白了,問道:“你知道是誰?”


    衛琉璃道:“臣知道。”


    “是誰?”


    衛琉璃不做聲,鄭安雅又火了,罵道:“問你你就說,磨磨唧唧的幹什麽?”


    衛琉璃趕緊跪下,說:“王上恕罪,臣也隻是有所耳聞並無實據,不敢妄言!”


    “嗯?”鄭安雅遲疑一瞬,問他:“連你都不敢隨便置喙。此人位高權重?”


    “是。”


    鄭安雅心裏飛快地盤算了一把:整個高昌國除了自己,位高者不過三公九卿,而衛琉璃本身是衛尉右卿,排在九卿之列,他尚且如此忌憚,那此人隻可能是三公之一。三公之中,剔除被彈劾的虢仲靚,就隻剩那兩個人了。


    一想到這兒,鄭安雅心裏直打鼓,但她還是用盡可能平靜的語調問他:“莫非,是太和君?”


    衛琉璃不敢抬頭,答道:“正是段相。”


    盡管已經猜到八九分,但聽到衛琉璃口中說出“段相”二字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一陣眩暈。自打記事開始,段知書就是她的老師,是自己的領路人,兩人親如母女。她登基之後,段知書身為顧命大臣一直擔任丞相,為她穩住大局。在她的印象裏,夫子是個隨和的人,明明是五姓女中輩分最高、功勞最大的,卻從不居功自傲。她捫心自問,自己對夫子頗為敬重,無論是爵位還是賞賜,段知書每次都是頭一份。即便君臣有別,她也一直對段知書以“夫子”相稱。夫子為什麽要反對虢仲靚?如果夫子和自己離了心,那朝政該如何?高昌國的未來又該如何?


    “你可知道原因?”她問道,聲音有些顫抖。


    方才還跪直身子的衛琉璃聽到這一問,立馬匍匐在地,叩首道:“王上,臣不敢說,真的不敢說!”


    鄭安雅哼了一聲,問:“看把你嚇得,難不成段相要反?”


    衛琉璃忙答道:“王上明鑒,段相一直對王上忠心耿耿,絕無反心!”


    “那是為什麽?”


    衛琉璃不答話,哆哆嗦嗦地遞過一封奏折,說:“王上您看看這個吧。”


    鄭安雅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曹謙揖的奏折。曹謙揖自從辭去少府監一職後先是閑散在家,後來曹君歌懷孕,少府監給了阮秋霜,眼看曹家沒了在朝的人,鄭安雅便賞了她一個禦史的職位。曹謙揖的奏折一如既往地絮叨,鄭安雅看得頭疼,一把扔在地上,罵道:“這個曹謙揖,奏折寫那麽長幹什麽!不就是說虢仲靚不敬老臣嗎?幾句話能說明白的事扯上好幾千字,真是閑得慌!”


    衛琉璃膝行幾步,拾起地上的奏折,雙手捧到她麵前,說:“王上,請您細看中間這兩段,她指的是哪幾位老臣。”


    鄭安雅隻好又看了一遍,奏折上有段知書、房似瑜、牟清泉和牟清風的名字。她覺得有點意思,便讓衛琉璃起來迴話。


    “都是四大家族的。沒有房似瑾、杜襄成和房如樨。”


    “王上,武信君是虢相的引薦人,說她不敬武信君根本沒人相信。至於武安君和昌平君,虢相還沒見過她們。”衛琉璃說。


    “哦,是的,我給忘了。”鄭安雅這才想起來,因為近期沒有戰事,她給杜襄成和房似瑾放了一年的假,這倆不知道在哪兒瘋玩呢。


    “你讓我看這份奏折是什麽意思?”鄭安雅問。


    “王上,臣以為這才是她們的真實意圖。”衛琉璃答道。


    “段相認為虢仲靚對她不敬,所以集結眾臣為難於她?這不像段相的為人啊……”她思來想去怎麽也想不明白。


    衛琉璃思量再三,終於開口道:“王上,丞相是國之棟梁,您這次忽然任命了虢相,削了段相一半的權力,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您對段相不滿。”


    “啊?是這個原因?”鄭安雅驚訝道:“你是說因為我沒有知會夫子,直接任命了虢仲靚,使得夫子她們幾個有了情緒?如此說來,不敬老臣的人不是虢仲靚,倒是我了?”


    “臣以為這才是曹禦史的本意。她不敢對您直言進諫,隻好彈劾虢相。”衛琉璃小心翼翼地說道,額頭直冒冷汗。


    “唉,疏忽了,疏忽了,是我的錯!”鄭安雅連拍了幾下腦門。如此看來這一切是段知書在耍小性子。她心中暗自發笑:“沒想到夫子還有點小孩子脾氣,看來得好好哄哄她了。”


    次日,鄭安雅在朝會後特地留下了段知書,後者也不急著走。二人麵麵相覷,似乎都等著對方先開口,就這麽僵持著。


    “夫子,我錯了。”鄭安雅道:“我不該因為虢仲靚冷落了夫子,還有似瑜、清泉她們。”


    段知書無奈地笑了笑,說:“王上當真以為,我是因為嫉妒虢仲靚嗎?老臣輔佐您多年,自知才智平平,隻因與王上有師徒之誼才腆居高位。若是虢仲靚才德兼備,王上重用她理所應當,臣不會有任何異議。可是王上,她真的適合嗎?”


    鄭安雅不置可否地說:“夫子,虢仲靚上任以來做的不錯呀,各地來往的商賈多了好幾成呢,貨品價格也便宜了,這對百姓不是好事嗎?”


    “唉,老臣說的不是她的才,而是德。”段知書歎道:“她是商人出身,商人重利輕義,喜好奢靡。你看看這幾個月,她把潁州城的風氣都帶成什麽樣了?尤其是您,王上!您還記得自己從前的樣子嗎?衣不過三重、裳不曳地、不喜珍饈、不好珠翠、從不勞民傷財。可是自從虢仲靚來了之後,您開始吃參翅鹿脯、著蜀錦魯縞、非珠玉不冠、非牙箸不膳。如果隻是您一個人享受倒還罷了,高昌國養得起,可是古人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擔心長此以往,高昌國人人崇尚奢靡,會耗盡國力啊!”


    鄭安雅聽了心頭一熱,心道原來夫子都是為了自己,自己卻反而錯怪她了。她從王座上下來,快步來到她的身旁,執起她的手說:“夫子,其實我重用虢仲靚不僅僅是看重她的治國才能,我要用她滅了孤竹國。”


    “她?”段知書滿臉疑惑:“孤竹國的防衛如鐵桶一般,國力也隻稍遜於我國。我曾聽說襄成、似瑾她們琢磨了好幾年都想不出可靠的方法。虢仲靚能行?我看她也不知兵啊。”


    鄭安雅笑了:“夫子,她的確不會打仗,但誰說滅國一定要用兵呢?古人雲:‘上兵伐謀’,這次我要經濟之法兵不血刃地滅了孤竹國。”


    “可是,那也不用大開奢侈之風啊。‘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我國曆來崇尚節儉,讓她收斂著點豈不是更好?”


    “夫子,這也是計謀中的一環,還請您暫時替我保密。您放心,我心裏有數。”


    “哎,你明白就好。我是怕這口子一開,就收不住了。”


    又過了一日,鄭安雅在漪瀾殿宴請四大家族眾人。除了在外遊玩的杜襄成和房似瑾,其他人都到齊了。開席時,她身著朝服向眾人行禮賠罪。除段知書躬身還禮外,眾人皆跪地口稱“不敢”。她依次扶起房似瑜、牟清泉、牟清風和代替杜襄成前來的公子升平,對眾人說:“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高昌國的未來著想,不是故意為難虢仲靚,更不是針對我。大家放心,我重用虢仲靚自有道理,具體原因我已經與段相解釋清楚。隻是此事關乎國運,你們迴去之後不要向段相打聽是什麽事,不要相互議論,更不能泄露給他人,希望你們諒解,等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告訴大家。同時,我向大家保證,絕不會因為貪圖享樂誤了國事。”眾人先是麵麵相覷不敢應聲,見段知書微微頷首,便紛紛答應了。隨後,鄭安雅換上便服,與眾人宴飲。席間嬉笑打鬧,氣氛十分歡樂。


    國君與右相和解一事迅速傳遍朝堂,沒過幾日,虞家的人便將兩個女孩送到虢仲靚的府上,又將虞夫人用一條繩索綁了,跪在府前謝罪,同跪的還有虢孟馨前夫羋偉雄的妻子黃氏。虢孟馨見到日思夜想的女兒,一把摟住她倆放聲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鬆開了手,又取來一支藤條,對著跪在地上的虞夫人和黃氏二人又踢又打,不停地扇她們耳光。其動靜之大,引得過往路人紛紛駐足,把路都堵了。


    這一切都被躲在暗處的鄭安雅看在眼裏,自從與段相和解後,她料到虞匡正一定會有所動作。她很想看看虞匡正究竟會如何處理這件事?那個處處加害虢孟馨的男人又會以何種麵目來見他的前妻?哪知道等了好幾天,虞匡正和那個姓羋的男人根本沒有露麵,隻把各自的妻子推出來頂罪,任由虢孟馨拿她們發泄。想到這裏,鄭安雅氣不打一處來,這都是什麽狗男人,還有沒有一點擔當?虢孟馨也是糊塗,為難這兩個女人有什麽用?她正要發作,卻被同來的段知書一把摁住,對她說:“王上稍安,這種事由我和清風出麵即可。”鄭安雅忙道:“那你們可快點,那兩個人要被虢孟馨打死了。”


    “住手!”,“住手!”兩個女聲從虢府內外響起。府外的自然是段知書,裏麵的是得到消息匆忙趕來的虢仲靚。三人相互見禮之後,段知書發話了:“虢孟馨,此二人固然有錯,但你不能對她們動用私刑。更何況這裏是丞相府,你這麽做隻會讓世人笑話。”


    虢孟馨垂手站著不吭聲。虢仲靚上前陪笑道:“段相說的是,家姐這麽做確實有失體統。求段相看在她多年思女心切的份上,原諒她這一迴吧。”她一邊說,一邊奪下虢孟馨手中的藤條。


    段知書走到虢孟馨麵前,問道:“你不服氣?”


    虢孟馨動了動嘴,還是沒說話。


    “唉,”段知書歎了口氣,說:“虢相日常的文書都是你替她寫的吧?我看你的文章字跡娟秀、條理清楚,應該是個聰明人,怎麽遇到這件事就糊塗起來了?我來問你,你恨黃氏是因為她虐待你的女兒、還把她們送給虞郡守做側室,是不是?”


    “是,段相,我打她有錯嗎?”虢孟馨又一次流下了眼淚,“我本是羋偉雄的發妻,我的女兒自然是羋家小姐,怎麽能被當做奴婢一樣對待?讓她們當牛做馬還在其次,她們本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怎麽能賣給人家做小老婆?還不都是因為她!”


    “那你的前夫呢?據我所知,羋氏是男人當家吧?如果沒有她們的親生父親默許,一個繼母豈能擅自做主做這些事?你隻顧打黃氏出氣,怎麽不去打你的前夫?”段知書問。


    “這……我前夫他不在這兒啊。”虢孟馨環顧四周,懵懵懂懂地答道。


    “這就是問題所在。”牟清風接過話茬,說:“既然羋氏的家主是你的前夫羋偉雄,而且他還是兩個孩子的生父,那該問責的自然是他。黃氏和孩子們沒有血緣關係,不喜歡她們很正常。但凡羋偉雄有一點點維護,她們的境遇不至於會這麽慘。你隻知道虐待她們的是黃氏,可曾想過這一切都是羋偉雄的態度造成的?如今出了大事,他知道對不住你,又不敢上門,就把妻子推出來當擋箭牌,自己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大人!大人救我,大人救我!”聽了牟清風的話,黃氏猶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衣袍:“民女一時糊塗犯下大錯,還望大人饒我一命!平日裏,但凡有不順心的時候,夫君總對民女說:‘那兩個小婢子你隻管打她們,打死了都不怕!’我就……我就……”


    “你閉嘴,我可不是在替你說話!”牟清風用力抽迴了自己的衣角,黃氏順勢摔了個嘴啃泥。“你不喜歡前妻的孩子可以理解,但你不該虐待她們,更不該將她們從良人變為賤籍!”


    她又對虞夫人說:“還有你。糊塗蛋一個,你仔細想想,最近一個月他有幾個晚上住在家裏的?你以為他公務繁忙住在府衙嗎?實話告訴你,就這一個月,除了在家的五天,有十個晚上他是在青樓裏睡的,剩下的十五天,他都住在城西平康坊的外宅裏。對,你沒聽錯,他又納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做外室,準備過些日子接進府來!”


    “大人,此話當真?”虞夫人顫抖著問。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麽?你以為虞匡正不喜歡羋家姐妹就會親近你嗎?太天真了吧?”牟清風道。


    虞夫人頓時猶如五雷轟頂一般癱倒在地上,嘴裏不住地念叨:“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段知書忍不住說:“事到如今你也別再追究為什麽了,還是想想該怎麽辦吧。”


    “我能怎麽辦?”虞夫人顫顫巍巍地說,“我出身名門,出閣前也是才貌雙全的女子,與夫君不可謂不般配。可如今我已經四十八歲了,年老色衰,留不住老爺的心了。我還能怎麽辦啊?”


    “他嫌你老?”牟清風被氣笑了:“虞匡正都六十多了,比你還大十幾歲呢,滿臉的褶子,他好意思嫌你老?”


    “他是男人啊,男人哪怕八十歲也能娶二八少女的。”虞夫人輕聲說,不知道是在迴答牟清風還是在自言自語。


    段知書隻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她不想再搭理虞夫人,便轉頭對虢氏姐妹說:“我們隻是想提醒你,冤有頭債有主,這兩個女人的確可惡,但這件事的源頭不在她倆身上。虞氏和羋氏叫兩個女人出來頂罪,他們是否真心,又有幾分誠意,你心裏該有數了吧?”


    虢仲靚道:“多謝段相教誨,在下明白了,即刻修書給虞家和羋家。”


    她吩咐管事的婆子將兩個女子扶起,解開她們身上的繩索,帶她們去換身幹淨衣服,又對虢孟馨道:“姐姐,我知道你心裏有氣,但今天她倆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你作踐的也夠了。依我看來,把這兩個人交給縣衙好好審一審,該定罪的定罪,好不好?”


    虢孟馨低著頭一言不發,被仆人攙扶著迴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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