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點40分。


    德勝門大街羊蹄胡同,王大夫家。


    屋子正中擺放著一張小小的八仙桌,上麵的飯菜十分簡單。


    一盤拍黃瓜,一盤土豆絲,一盤玉米麵窩頭,唯一一道葷菜是油紙包著的白水羊頭。


    羊頭肉切的很薄很細,上麵撒了椒鹽,遠遠就能聞到一股香氣。


    王大夫和劉賀對麵而坐,每個人麵前是一碗小米綠豆粥,吃的十分香甜。


    那個妙峰山橫雲嶺的土匪老鬼倒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沒有難為劉賀,說了幾句場麵話,就離開了。


    不但沒有拿走劉賀的一針一線,甚至連手槍都沒有拿走,而且還給劉賀留下了十塊錢。


    這讓劉賀覺得,這個老鬼是一個有覺悟的土匪,如果假以時日,完全可以發展過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劉賀決定這件事先不告訴王大夫,免得他又是一陣對自己數落。


    王大夫什麽都好,為人也熱情大方,自己平時省吃儉用,但是招待自己每頓飯都有肉。


    但是劉賀總覺得王大夫有些囉嗦,甚至比在延安時的政工人員還要囉嗦。


    劉賀抬頭看了一眼座鍾,時間已經到了7點50分,突然想起了什麽,眼睛一亮問道:“老王,你們家有收音機嗎?”


    “有啊。想聽京劇啊?”王友仁說著話站起來從櫃子中翻出來收音機,笑著說道:“好久沒用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電。”


    “能收到短波嗎?”劉賀興致勃勃地問道。


    “……能……”王友仁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


    劉賀興衝衝地站起來,把收音機旋鈕調到781,然後將音量關小了一些。


    王友仁迴頭看了一眼擺置收音機的劉賀,轉過頭來,慢慢地啃著窩頭,什麽都沒有問。


    “焰火唿喚白夜……”


    “焰火唿喚白夜……”


    “7411,6215,5706……”


    王友仁神色一愣,啪嗒一聲,手裏的半塊窩頭掉落在桌上……


    與此同時。


    楊登歡家。


    關上收音機,合上《啼笑因緣》,燒掉信息內容,楊登歡神色嚴肅,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終於等來了上級的召喚!


    電文內容是接連三天裏,每天晚上7點,在天橋高傻子茶館和一位同誌接頭,接頭信物是一本《今古傳奇》。


    至於什麽任務,則由那位接頭的同誌來告訴自己。


    雖然不知道接頭的人是誰,但是楊登歡腦海裏卻總是出現劉賀那副傻乎乎的模樣。


    估計組織上派出的任務,多半和曹有光的“財神計劃”有關吧?


    劉賀的智商,不低於曹有光,甚至比曹有光還要強上許多。


    但是這要從哪方麵來看,論起建築專業,八個曹有光捆在一起,也比不上一個劉賀。


    但是說起來特工行動,二十個劉賀加起來,估計都能讓曹有光組團給賣了!


    現在問題不僅僅是“財神計劃”能不能成功,而是成功之後,劉賀如何脫身的問題。


    楊登歡考慮的事情不僅如此,他還在想怎麽把這兩塊鈿版搞出來,送到晉察冀邊區。


    有了這兩塊兒鈿版,想必邊區的經濟能夠好一些,同誌們的碗裏也能夠多兩塊肉吧。


    等明天吧,一切都要等到明天晚上,自己和劉賀見了麵再說!


    與此同時。


    夜色寂靜。


    胡同中早已沒有了人,不同的窗戶上透出各色亮光,裏麵傳出來的聲音也各不相同。


    人生百態,市井生活也不過如此。


    孫莫然坐在正堂屋的太師椅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留聲機中放的是梅蘭芳先生的《貴妃醉酒》。


    梅蘭芳先生蓄須明誌,已經好久沒有唱戲了,這一出《貴妃醉酒》,也隻能在留聲機中聽了。


    當當當!


    孫莫然搖頭晃腦,正在怡然自得,突然聽到院門幾聲輕輕地敲擊,登時睜開眼睛,眼裏透出幾絲厲色。


    院內。


    無聲無息,小武右手背後,隱去匕首的寒光,左手輕輕拉栓,拽來院門。


    院外一人,身材中等,胖瘦也是中等,頭上一頂氈帽壓在眉毛上方,臉上一個藍色口罩遮住大半張臉,僅僅露出了一雙眼睛。


    “小武兄弟吧,早就聞名,就是沒有見過麵。”那人一見小武開門,立刻熱絡地說道。


    小武一怔,在他印象中,絲毫沒有這個人的影子,但是此人為何對自己如此熟絡?而且一口就喊出自己的名字。


    “你是……”


    “不用懷疑,咱們沒有見過。我加入組織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那人眼睛中全是笑意,即便是戴著口罩,小武也能感到口罩後麵的熱情。


    “那伱……”


    “我要見孫主任。”


    小武一愣,有些糾結,那人又接口說道:“確切的說,是孫主任要見我,我是‘驚蟄’!”


    正堂屋。


    小武神色警惕,握著刀柄的手心裏,幾乎出了汗。


    孫莫然坐在太師椅上,不動聲色,默默看著那人,留聲機裏,梅大師咿咿呀呀十分賣力。


    那人緩緩摘下氈帽,將口罩緩緩向下拉去,漏出來一張極為普通的麵容。


    孫莫然一下子愣住了,隨後驚喜地站了起來說道:“軍師!你是軍師!”


    “孫主任好記性,不錯,我就是‘驚蟄’小組的軍師。”軍師點頭笑道,臉上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快坐,快坐!”孫莫然連聲招唿,隨後衝著小武說道:“上茶!快上茶。”


    軍師也不客氣,撩起長衫下擺坐了下來,笑吟吟地看著孫莫然。


    “吃飯了嗎?”孫莫然神色溫和,和藹可親地說道。


    “孫主任想必心中十分奇怪,我是怎麽找到這裏的吧?能忍到現在不問,足見孫主任涵養功夫超於常人,屬下十分佩服。”軍師臉上笑容可掬地說道。


    孫莫然先是一陣哈哈大笑,隨後收起笑容正色說道:“正要相問!不過見麵總要客氣兩句才是。”


    “我們小組之前一直在箭杆胡同潛伏,後來組長覺得不太安全,於是就轉移了地方。地方雖然轉移,但是有些事情卻轉移不了,比如說感情。”軍師侃侃說道。


    (


    “噢?這倒也是。‘妻子豈能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事。”孫莫然似乎感同身受,歎了口氣說道。


    “我們有一位隊員,和箭杆胡同中的一個寡婦不清不楚,時時要去相會,這不是就讓小武兄弟派出來的人給盯上了。那位隊員人雖然不怎麽樣,但是在跟蹤痕跡方麵,卻是一等一的高手。沒過兩個胡同,他就發現有人跟蹤。於是這廝將計就計,先是擺脫了跟蹤,隨後反跟蹤,於是就找到了這裏。


    起初,我們還以為是漢奸走狗盯上了我們,正要計劃著如何血洗此地,誰知道仔細一查,原來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大家都是一家人!孫主任派人跟蹤,想必是為了找尋我們,所以我們組長就派了我和孫主任接洽,領受任務。”軍師笑眯眯地說道,說完之後,端起小武送上來的茶水,喝了一口。


    啪啪啪!


    孫莫然神色佩服地拍了幾下巴掌,隨之挑起了大拇指說道:“不愧是‘驚蟄’小組,實在高明!孫某委實佩服!”


    隨後孫莫然神色一變,嚴肅地問道:“麻京民在哪裏?”


    軍師微微一笑,並沒有直接迴答,而是淡然說道:“這一次麻組長就是派我來接受孫主任的差遣。來之前我們麻組長說了,但有差遣,我們‘驚蟄’小組萬死不辭!”


    孫莫然冷冷地一笑,看著軍師,臉色逐漸變得猙獰,聲音低沉地說道:“雖然現在是多事之秋,小心謹慎一些也是應該。但是你們‘驚蟄’小組在沒有匯報請示,得到上級同意之前,擅離汛地,造成和上級長期失聯,眼裏還有黨紀國法嗎!”


    軍師絲毫不懼,歎了口氣說道:“孫主任教訓的是,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幾十口子,人吃馬嚼,哪一項不需要錢?幾個月了沒有看到一丁點經費,我們在箭杆胡同坐吃等死啊?到時候連房租都交不起,是不是更得離開?與其被動離開,不如爭取主動。”


    孫莫然麵孔一紅,有些尷尬地說道:“經費之事,我也有難處……”


    軍師不等孫莫然說完,就攔住話頭說道:“所以啊,我們這不是一聽說孫主任找我們,我們馬上就出現了。心中實無怨恨孫主任之意。”


    “但是……”


    “但是,這麽長時間,弟兄們為了養家糊口,也不得不做一些副業,再想要迴到之前,估計有很大難處,還請孫主任多多海涵。”軍師再一次搶了孫莫然話頭說道,還順勢拱了拱手。


    孫莫然無話可說,身子重重地靠向太師椅背,唿唿喘氣。


    “不過孫主任放心,隻要您有所吩咐,‘驚蟄’小組萬死不辭!我們生存也要,效忠黨國一樣要!絕不會三心二意!”軍師麵色堅決地說道。


    “這麽長時間沒有露麵,今天你突然站在我的麵前,而且麻京民也不出現,你讓我如何相信你!”孫莫然不為所動,冷冷地說道。


    “如果我願意,此刻絕不會我一個人來,一起來的還會有憲兵隊特高課或者特務科。”軍師收起笑容,冷冷地說道。


    孫莫然眼睛緊緊盯著軍師,心中在權衡利弊。


    “驚蟄”小組雖然不能說每個人孫莫然都熟悉,但是其中幾個重要人物,孫莫然還是比較熟悉。


    軍師,“驚蟄”小組的二號人物,在小組之中專門司職策劃行動,是麻京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之一,如果說他被捕叛變,整個“驚蟄”小組就會淪陷,在北平城中也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現在,顯然沒有掀起什麽腥風血雨,所以這位軍師,至少目前應該還是安全的。


    現在正是用人之際,“財神”和自己接頭迫在眉睫,自己除了“驚蟄”小組之外,實在是無人可用。


    “我們怎麽聯絡?”孫莫然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來好辦法,隻能無奈地說道。


    “怎麽聯絡不著急,您現在必須得連夜撤退!”軍師說道。


    “連夜撤退?這又是什麽情況?”孫莫然一愣問道。


    “今天早上,箭杆胡同發生了一起兇殺案,死者名叫賀光,是內二區第三甲的甲長,曾經出賣過幾個抗日分子,近日更是出賣了一個軍統人員,警察局斷定是軍統報複殺人。”軍師說道。


    “是你們動的手?”孫莫然眉頭一皺問道。


    “不是。”軍師搖頭說道。


    “我這邊也沒有接到行動報告,那會是誰呢?”孫莫然猶豫著自言自語說道。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抓緊時間撤離!萬一讓特務科聞到點什麽,摸到這裏就麻煩了。”軍師說道。


    “不會,我這裏非常隱蔽。”孫莫然自信地說道。


    “既然這麽隱蔽,為什麽我能找到這裏?”軍師笑著說道,孫莫然神色一變,冷冷地望向軍師。


    “孫主任!千萬不敢大意!這一次警察局特務科負責偵破此案的人,是有著‘神探’之稱的楊登歡!此人心思縝密,推理如神,我們有不少兄弟都折在了他手上,實在不敢小覷。”


    軍師說到這裏,看著牆角的小武歎了口氣說道:“再說了,這位小兄弟為了找我們,在箭杆胡同布下不少釘子,這些人不查則已,一查準能被摸著底細!到時候他們順藤摸瓜,不難找到這裏!”


    孫莫然神色大變,心中知道軍師這話說得十分有道理,但是孫莫然有孫莫然的難處,而且還是難言之隱。


    孫莫然實在沒有地方可去了,狡兔三窟,可是孫莫然已經被迫換了不下四次藏身之地!他已經一窟也不窟了!


    但是這話又怎麽好意思向軍師開口?自己堂堂軍統華北區副主任,軍統華北實際操縱者,居然混到了無處可藏身的境遇!這話好說不好聽,孫莫然得顧全臉麵!


    “為了指揮方便,我們組長已經為主任選了一處地方,還望主任不嫌簡陋,蒞臨指導。”正在孫莫然糾結之時,軍師已經笑著說道。


    “噢!是嗎?那咱們還等什麽,不如現在就過去!”孫莫然說著話,站起來說道:“小武,收拾行李,咱們這就搬家。”


    半個小時後。


    一輛汽車緩緩駛出胡同,不遠處胡同中的麻京民看著汽車遠去,冷笑了一下說道:“好吧,咱們這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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