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謝氏一門與夏完淳等抗清義士一同罹難,夏完淳等人屍身由親友認迴,歸葬鬆江,而謝家人卻不知安葬何處。黃三壽在世時多次攜她們姐妹迴江寧府來,終因此事關係非常,不敢輕易打聽。而嬛伶嫏伶為了一船姐妹安全,也不敢前往舊宅去祭奠先人,隻在鬼臉城旁的清涼山上望著舊宅方向圈畫地界,焚燒些紙錢。


    焚了香,嫏伶依舊不說什麽,隻是默默跪拜,嬛伶則說些姐妹平安,大家安妥的話,以告慰父母在天之靈。祭拜完畢,下山路上嬗伶麵露愁色道:“天色也不早了,不知道沈姐姐找人找得怎麽樣了。”嫻伶歎道:“這樣沒名沒姓地找人,何時能找到?我隻是奇怪,是什麽人,連名姓也不能說。難不成,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這一句話提醒了嫿伶,她點頭道:“八九不離十了。你們想,沈姑娘是個江湖人,這行走江湖的俠客有幾個是受得了朝廷法製約束的?當此世道,隻怕是……”說到這兒,嫿伶不再往下說,眾人也都心知肚明了。薑伶道:“依我看來,這些年朝廷查什麽叛黨逆黨的不似早年了,風聲也不緊了。別人不打緊,我倒是覺得咱們得去打聽打聽老爺少爺們的墳去。或許有好心人將他們安葬在哪處了,縱然是任憑官府葬在亂墳崗,這麽些年了,也能去找找了。倘或能找到,將老爺少爺們重新安葬了,也就好了。還有,”薑伶看了眼嬛伶,“四小姐的骨灰,我們總帶著她四處漂泊,不能入土為安,也不太好呢。”嫏伶聽了撇過頭去,仍有些切齒地道:“隻一個秋天,一家人就剩下我們姐妹兩個了,如今就算朝廷不計較我們,我們難道就這麽算了嗎?這筆血債難道就不要報償嗎?”嬛伶立刻勸道:“行了,你別這麽說了。這事兒還是不提為妙,免得橫生風波。如今,我們同姐妹們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的新日子,往前看看吧。”略頓了頓,嬛伶補充道:“薑伶說的有理。這麽多年了,我們至少可以去打聽打聽家人埋在哪裏,如果能找到,自然是最好的。”嫏伶道:“從哪裏問起呢?這江寧府中還有誰是認得我們的?縱然認得我們也不敢貿然去見啊。”嫿伶道:“我看,我們不如先去市西走走。”嬛伶嫏伶點頭應允,對薑伶道:“姐,你先帶著她們迴船上去,我們同嫿伶去市西看看。”薑伶點頭,嬗伶冒出來道:“怎麽能不帶我呢?去市西哎,沒我在,萬一遇到點什麽事,沈姐姐又不會飛出來救你們。”嫏伶笑著拉過嬗伶道:“行!帶上你。”


    四人一行徑直奔往市西,深秋時節街上人煙稀少,顯得極為肅靜。快要到法場時,嬛伶不覺放慢了腳步,嫏伶看著她道:“怎麽了,你說要來的,又不敢了?”嬛伶搖頭道:“隻是感覺不太好,不知道會遇上誰呢。”嫏伶笑道:“絕不會是洪承疇那老家夥。”大家一笑,手挽手地往前走著。忽然一陣涼風吹過,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幾個賊眉鼠眼的尖頭小賊,攔在四人麵前。嫏伶笑道:“嬛伶,你的感覺倒還真沒錯,這不就遇見了。”那幾個小賊麵容十分髒,衣衫也有些破舊,看著倒像是流落街頭的小混混,估計是見左右無人,而嬛伶四人又都是瘦弱的女子,因此想上來為難她們取樂。待小賊們走上前來定睛細看時,卻覺得這四個女孩子不同於尋常人家的女子,尤其是那兩個站在前麵的,一抬眼竟放出利劍似的眼神,仿佛是那種不可侵犯的壯士一般。小賊們腳底下不覺有了遲疑,想往後退卻礙於麵子,可是真要上前調笑,又不知道這四個女孩子到底是什麽人物。


    雙方正對峙著,隻聽嬗伶從嬛伶身後出來插腰斥道:“怎麽了,剛剛不是還一臉媚笑地要跟小爺我說話嗎?這會兒怎麽都啞巴了?”嬗伶說出小爺二字,那幾個小賊樂了,把各種懷疑擔憂都拋開了,上前道:“沒錯,小爺們就是想跟你這個小爺好好說兩句貼心的話。”話還沒說完,嬗伶一把抓住為首那人的手腕,稍一使勁,就把那人擰轉了個圈,被嬗伶反束了手僵在那裏。嬗伶冷笑道:“我以為是多厲害的人呢,原來就著兩下子。”其餘小賊見這個年幼的女孩子輕而易舉就降服了他們老大,再看看另三個女孩子都橫眉立目的,不由得膽怯了,疑心她們都是練過功夫的。嫏伶衝嬗伶笑道:“丫頭,行了,大庭廣眾的,別惹得別人看,再招來官府。”嬗伶聽了猛得一鬆手,那小賊立刻就往前栽倒,被其同夥扶住,一個個忙腳底抹油跑了。姐妹四人正歡笑著,旁邊走出一人來,笑道:“今兒我算是見到這丫頭的厲害了,難怪她吹噓往日都是她替姐妹們解圍呢。”嬗伶大喜,衝上去喊道:“沈姐姐,是你呀!”沈羽嬙執其手笑道:“怎麽不是我?我方才在那邊店裏看劍穗,隻聽見你在這裏罵小賊,忙出來看呢。”嬛伶上前問道:“怎麽樣?沈姑娘。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沈羽嬙一笑:“差不多了,八九分了,想必這兩日定有結果。”嬗伶聽了歡喜至極:“太好了!你找到了要找的人,是不是就能跟朋友交差了?那到時候,你就跟我們一起去遊走江湖吧!”嫿伶道:“傻丫頭,我們遊走江湖不過是在蘇杭一代唱戲罷了,沈姑娘卻是要遊走天下的,怎麽能跟著我們呢?”沈羽嬙歪頭笑道:“說不準呢。我這些日子和你們在一起,心裏真的是很高興。既能四處遊蕩,放飛心情,又能姐妹相聚,其樂融融,多好!”嬗伶拉住沈羽嬙的手鄭重道:“那說好了,等你辦完了事情,就和我們一起遊走江湖!”沈羽嬙依舊笑著,也不答話,反問道:“你們祭奠過親人了?來這裏做什麽呢?”嬛伶道:“呃,我們也是隨便走走,訪訪故家,看看還有沒有相識的人。”沈羽嬙又問:“那見到什麽人了嗎?這又要往哪兒去呢?”嬛伶笑著搖頭。沈羽嬙道:“那你們是繼續找呢,還是怎麽?要我陪著嗎?”嫏伶道:“算了,剛才幾個小賊把我找人的心也弄沒了。不找了,時候不早,我們還是迴去吧。沈姑娘,你呢?”沈羽嬙道:“那我也跟著你們迴去吧,正好今日的事情也都辦得差不多了。”說罷,五人前後挨著,說說笑笑地往夫子廟走。


    迴到戲船時,薑伶等早已將晚飯做好,見她們五人一同迴來,忙張羅開飯。眾姐妹一麵吃飯,一麵聽嬗伶說市西之事。嫻伶取笑道:“今兒算你撞著了,隻是幾個小毛賊,不然,還得沈姑娘救你。”嬗伶道:“我早知道沈姐姐在,一定讓沈姐姐拿劍劈了他們!”沈羽嬙笑道:“我的劍可不是輕易出鞘的,幾個小毛賊,殺了他們且不說汙了我的劍,也有失江湖道義公允啊。”嫻伶拿筷子敲了敲嬗伶的腦袋道:“聽見沒?這才是大俠呢!你呀,就是莽撞。”嬗伶昂頭道:“這有什麽?我還小呢!給我兩年時間,我一定和沈姐姐一樣!”沈羽嬙笑道:“這個我信!長江後浪推前浪,你終會比我強的。”嫻伶道:“千萬別誇她!一會兒就要上桌子了。”嬛伶道:“上桌子不怕,隻要她自己乖乖下來就行!”說罷,眾女伶哈哈大笑。嬗伶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自己也在那裏樂。一時,嬗伶問沈羽嬙道:“沈姐姐,你什麽時候教我劍術啊?我那幾下都是台上的花架子,當不得真場麵的。”沈羽嬙略想了一想道:“我看,我還是教你些實用的功夫吧,防身用的。不但你能學,姐妹們都能學。”嫿伶道:“這個有理。你什麽時候教我們?”“什麽時間都行,就看你們怎麽安排了。”沈羽嬙答。嬛伶道:“我們好辦,隻怕你不得空。哎,早上如何?我們把練早功的晨光騰些出來學功夫。”沈羽嬙點頭應允,眾女伶歡喜不已,一陣說笑。


    晚間安寢時,嬛嫏嫿嫻四伶同沈羽嬙圍坐在不大的隔間裏閑談。嬛伶道:“說來也真是緣。我們在蘇州府呆了那麽久,都沒有遇到什麽大事,頭一迴惹出麻煩就有你來救我們。如今又一同到了江寧府,你還要教我們防身功夫。我隻怕,再隔些日子,姐妹們更舍不得你走了。”嫏伶補充道:“你不是說也喜歡跟我們在一塊兒嗎?我看,你就留下吧。你要代朋友找人,我們幫你一起找。”沈羽嬙道:“找人這事也是靠的緣分,我既然和你們遇著了,能幫你們則多幫些。對了,我正要問你們呢。這戲船上除了你們用的那些木頭做的槍棒行頭,就沒有什麽正經能防身的東西嗎?”嬛伶聽了便笑道:“還說呢。那天從蘇州府逃出來後,我同嫏伶說,找不到刀子砍船纜時竟忘了一樣東西。”“哦?什麽東西?”沈羽嬙忙問。嬛伶一推嫏伶道:“諾。問她!那可是她藏著的寶貝呢。”


    大家笑看嫏伶,嫏伶不覺臉頰一紅,轉身打開夾壁,從裏麵掏出那日掉出來的白絹包裹道:“也不是什麽寶貝,是一個朋友送的。我隻是覺得這東西平常沒什麽用處,就收著了。”說罷,就將那白絹打開,露出一把匕首來,原色樟木打磨的匕首鞘上雕刻著細紋,柄上連綴鑲著三顆玉石,拔出匕首來,但見一道寒光掠過。嫿伶歎道:“好家夥!你什麽時候收著這東西呢?我竟然都不知道!”嬛伶笑道:“這還是六年前的事兒了,她一直藏著也沒拿出來過。”嫏伶癡癡地看著匕首,也不說話,嫿伶等還要取笑她,卻見沈羽嬙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拿過那匕首道:“你若早拿出來,也不至於我如此費周章。”眾人一愣,沈羽嬙接著道:“這匕首原是福建陳複甫的。那年,他為救抗清義士夏完淳來到江寧府,將此匕首留給了東晉宰輔謝安的後人。”說著沈羽嬙盯住了嬛伶嫏伶,“你們果然是謝文嬛、謝文嫏!”四個女伶彼此看了看,都將驚訝的目光投向沈羽嬙,一個念頭在她們心底升起,卻又不敢相信。沈羽嬙笑道:“我正是受陳大哥所托,來找你們姐妹的。”


    一句話,將光陰帶迴數年前的那個秋夜,一切恍然隔世,嬛伶和嫏伶仿佛覺得是前世的魂魄在向自己召喚。嫏伶呢喃著:“你,認識陳大哥?”沈羽嬙點頭道:“堂兄沈羽霄乃是夏完淳好友,當年完淳大哥罹難,也是族兄收其屍骨,歸葬鬆江的。我因受義士豪情感召,便投身反清複明大業,遊走四方,聯絡誌士。兩年前在福建結識陳大哥,他便托我四處探尋你們的下落,憑證便是這把匕首。”說罷,沈羽嬙將匕首交迴嫏伶手中,接著道,“那天在得月樓出手相救本是偶然,後來在戲船上聽你們報出藝名,我便心中納罕,畢竟‘嫏嬛’二字用於伶人的少。後來你們又說要迴江寧府祭奠先人,我又確信了三兩分。一路上我察言觀色,覺得你們就是當年謝門遺孤,隻是事關重大,不敢貿然相認。今天一早我離開戲船後並未走遠,而是悄悄跟在你們後麵看你們往何處祭奠,聽你們在鬼臉城上的說的話,更知八九不離十。所以方才嬗伶要我教她武功時,我故意留下由頭,好找機會讓你拿出這匕首。”


    聽沈羽嬙說罷,嫿伶長長喘了口氣,道:“哎呀,你歲數不過和我們一般大,怎麽這樣有城府?竟然能耐住性子這麽繞著圈兒的套我們話!”沈羽嬙道:“我也是迫不得已。若是認錯了人,豈非又多了層是非。萬一傳出什麽消息去,我倒不怕什麽,隻是擔心連累你們。”嫿伶攔道:“哎呀呀,你怎麽老是這句話!我們是那種怕事的人麽?是那種趨炎附勢,奉承獻媚的人麽?你要是早點說出來,也免得我們還為你操心了。”嬛伶止住了嫿伶,拉起沈羽嬙的手,直直地望著她,眼中噙著淚水,似有話問。沈羽嬙欣慰一笑,握緊了嬛伶的手緩緩道:“你們父兄的屍骨也是我堂兄埋葬的。堂兄知你家是名門之後,便將你父兄的骨灰安葬在了上元縣東山上的謝公祠旁,隻是迫於當時情形,未曾留下碑文。”此時,非但嬛伶嫏伶淚水潸然,嫿伶嫻伶二人也濕了眼眶。嬛伶微笑著搖頭,哽咽許久方說出“多謝”二字,沈羽嬙也搖頭,嫏伶探身捧住了沈羽嬙與嬛伶相握的手,嫿伶同嫻伶上跪直了身子往前湊了湊,五人握手相擁在一處。半晌,沈羽嬙緩緩道:“明日一早我陪你們出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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