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陰雨綿綿,大鼎中的艾草煙飄出來,裹挾著空氣中的水霧久久不能散去。


    病人越積越多,先前劃出來充作病室的民房已經住滿,隻好臨時搭些簡陋的棚屋鋪上草席,讓病痛纏身的百姓暫時歇息。


    地麵返潮,棚屋中又濕又冷,漸漸住不得人了。


    疾病加上住房條件惡劣,不斷有人被抬上擔架蒙上白布,而他們的家人卻病的連哀聲慟哭都沒力氣。


    蕭承煦已不知道自己有幾個晝夜沒有歇息,有多久沒有坐下來穩穩當當的吃上一餐飯了。


    兩天前他就開始有些咳嗽,兼之以頭暈和惡心,但他都忍耐著,每日堅持去疫區慰問百姓。


    疫區是沒人有閑暇接待他的,太醫們忙著從黑白無常手裏搶命。


    他自己係一塊素帕掩住口鼻,就穿過濃煙向負責此地的太醫令走過去。


    新的一批屍首正被士兵們抬走,要送到山腳下去填埋。


    得了瘟疫而病死的人來不及入自家祖墳,為了其他人們的安危隻好統一葬在一處來預防疫情傳播。


    這是活人們的不得已,死人們的悲哀。


    一個追著擔架跑的女人險些撞在蕭承煦身上。


    他避讓開,又伸出手扶了那民婦一把。


    “當家的!你留我一個人怎麽辦呐!”那民婦跌跌撞撞地追著擔架,撕心裂肺的哭喊。


    蕭承煦站在原地迴頭望,擔架上蓋屍首的麻布白的刺目。


    該死的疫病就這樣帶走了一戶人家的頂梁柱。


    正忙著吩咐士兵們為百姓分發湯藥的太醫令見攝政王走過來,連忙抽身走過來行禮。


    “新藥還成嗎?”蕭承煦好不容易將目光從淒苦的百姓們身上拉迴來,焦急地向太醫令探問道。


    連續幾天的奔忙疲憊和不能為百姓解憂的無力感,壓的他的嗓音十分低啞。


    “啟稟攝政王,新藥還是無法醫治瘟疫。”太醫令黯然的搖了搖頭。


    兩人都包著口鼻,隻露出一雙眼睛。


    兩人都是眼眶青黑,眼中布滿血絲。


    蕭承煦知道此時太醫令也是無奈,斷不能苛責於他,隻是輕歎了口氣低聲吩咐:“藥還是接著試,也要查一查各處的水源。”


    太醫令剛剛退下去,何邵勇就急匆匆向他跑過來。


    “殿下,殿下!”何邵勇向來是沉著冷靜的,今日聲調中卻難掩驚慌失措,腳步踉蹌。


    “剛剛從京城傳來消息,說豫親王殿下——”何邵勇在蕭承煦麵前站定,眼眶泛紅,聲音顫抖,話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似乎再鼓不起勇氣來讓蕭承煦聽到接下來的話。


    “承軒他怎麽了?”一種恐怖的預感包裹住了蕭承煦,讓他頭皮發麻,全身頃刻間起了一層栗。


    “豫親王突發痘症,病急昏迷,來傳信的士兵說他離京來傳信時…已是不祥了。”


    五雷轟頂。


    仿佛一道霹靂砸在脊梁上,蕭承煦周身狠狠打了個哆嗦,雙腿發軟,頭腦中一片空白。


    “你說什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的時候明明都好好的,怎麽就會突發痘症?


    什麽…什麽叫不祥了?


    一個踉蹌,他直直向前撲去。


    多虧何邵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殿下,您要振作呀殿下!”何邵勇痛心疾首地勸著整個人無力地壓在他身上的攝政王。


    豫王殿下是攝政王的骨肉至親,是攝政王在這世上寥寥幾個最重要的人之一。


    若是失了他…何邵勇不敢想蕭承煦現在心中是如何的恐懼和無助。


    “承軒不會有事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蕭承煦雙眼發直,口中喃喃低語著,自己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站起來:“何邵勇,立刻叫人備馬…咱們現在就迴京城!”


    蕭承煦打馬把何邵勇和護送的眾親兵遠遠的甩在後麵。


    他走在最前麵,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眼淚。


    淚珠從眼角滑落,又在駕馬疾馳中被風帶走。


    眼眶和鼻腔都酸澀的厲害,越近京城,他的心慌的越厲害,雙手越顫抖,將要拉不住韁繩。


    追雲年紀大了,但依然是他最忠實的老夥計。


    像是能體會到他此時的心情,追雲縱是已累得從鼻孔中一股股噴出白霧,依然奮力的載著主人向京城飛奔而去。


    眾人趕到豫王府時,夜已經深了。


    府門外空無一人,畏畏縮縮不敢上前的下人們早就被遣散了。


    怎麽這麽靜?蕭承煦由何邵勇攙扶著艱難地跨進門檻:若是承軒還在,太醫們在奮力醫治的話,庭院中會如此寂靜嗎?


    他沒法控製自己不往壞處想。


    承軒鬼門關前走一遭,此時正在房中沉沉的睡著。


    經過這一番驚嚇和忙碌,還能打起精神來繼續幹活的,也隻有映淳和奉岑兩個從軍之人了。


    奉岑在後院陪著夫人配藥煎藥,映淳也不肯閑著,頂著髒兮兮的花貓臉在前院的大鼎中燒衣裳被褥。


    蕭承煦惶惑無助地踏進門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連困倦帶煙熏,淚眼婆娑燒著承軒衣服的映淳。


    “爹爹!你迴來啦!”映淳累的都懶得抬手打個招唿,嗓子眼兒裏唿嚕了一句,滿腦子想的是快些把這些燒完睡覺去。


    她的疲憊和漫不經心,在蕭承煦和何邵勇看來,完全是悲痛和失魂落魄。


    完了,蕭承煦隻感覺腦中一根弦崩斷了,一路上堅持挺直的背瞬間駝了下來。


    何邵勇見攝政王抻著脖子彎著背,直著雙腿向前走,頹廢又可憐的樣子,仿佛一下子年老了二十幾歲。


    “你十皇叔…走的可安寧?”他強撐著意誌挪到大鼎前,聲音顫抖地問女兒。


    兩人中間的大鼎裏,燃燒的柴火劈裏啪啦響的正歡,映淳困的腦子裏混漿漿一片,稀裏糊塗也沒聽清父親的問話,抬眼不耐煩地覷了他一眼:“走?還要折騰我十皇叔去哪兒啊?我看他這病就是忙活屯兵永安城的事兒給累的,要不好端端的我十皇叔身體又不弱,怎麽會染上痘症啊!”


    “是啊…我的好弟弟,這下終於能歇歇了…”眼淚劈裏啪啦地從布滿紅絲的雙眼中滾落,承軒這些年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場景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嗯?安寧?”映淳後知後覺地猜到自己可能是什麽地方聽錯了——“安寧安寧!爹你都不知道十皇叔折騰了多久遭了多大的罪!現在總算是不疼了!”


    “承軒…哥哥來晚了…你最痛苦的時候…我都沒陪在你身邊…”蕭承煦完全沉浸在自以為的悲傷之中,惹得不明就裏的何邵勇都跟著潸然淚下。


    “這麽熏嗎?”映淳見麵前的兩個大男人都是滿臉淚痕,疑惑地擰起小眉頭:“才進來這麽一會兒就受不了啦?那你們先進去看看我十皇叔吧,這裏有我呐!”


    蕭承煦從頭到腳打了個冷顫。


    母妃懸在梁上的屍身,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噩夢中。


    他沒有勇氣再次麵對至親那具失去體溫的軀殼。


    何邵勇扶著他,架著他往房中走,每向前一步,肝腸寸斷的痛苦就增加一分。


    他想掙開何邵勇的攙扶向外逃去,雙腿卻像不受自己控製一樣向前一步一步挪著。


    我才讓承軒枕在我腿上,自己放鬆放鬆已經酥麻的手臂倚著床柱打個小盹兒。


    怕承軒一睜眼直接戳穿我的演技,臉上的素帕自然還蓋著,反正承軒現在昏昏沉沉睡得分不清白天黑夜,等他快醒了自己再偷偷溜走不遲。


    可是承軒臉上蒙塊白布,在心如死灰的攝政王看來,可就有別的一層含義了。


    蕭承煦猛地雙膝一軟跪在門前,終於崩潰大哭出聲:“承軒!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對不起你!”


    他該如何向父王和母妃交代,他這一生庸庸碌碌一事無成,連骨肉至親,最終都沒有護住呢?


    他將麵頰深深埋在掌心裏,久久的長跪不起。


    “這是怎麽了?”映淳才迴來想浸個濕帕子擦擦臉,進屋就看見爹爹跪倒在門前,何參謀不僅不趕緊把他拉起來,反倒陪著跪在身邊。


    “大半夜的忽然跟我十皇叔懺悔上了?”映淳最愛笑話她爹哭泣的狼狽樣兒,笑嘻嘻地走過來打趣道:“那也別現在說啊,等一會兒十皇叔醒了讓他聽聽嘛!”


    “你說什麽?”蕭承煦覺得現在不是女兒瘋了就是自己瘋了,要不就是他的耳朵出了問題。


    “醒了?”連何邵勇裝滿了計謀的腦子此時也感覺有些不夠用了。


    蕭承煦:?


    何邵勇:??


    映淳:???


    “有什麽問題嗎?”映淳感覺兩人看著她的眼神像見了鬼似的。


    三人正麵麵相覷,溫月延端著托盤走進來,被跪在地上的兩人嚇了一跳。


    “臣婦拜見攝政王殿下,拜見何大人。”溫月延福了福身,硬著頭皮從兩人身邊繞過去:“臣婦是來給豫王殿下送藥的…”


    “送藥?”蕭承煦哭的腦子裏麵暈暈乎乎的,可也知道死人是不用喝藥的——


    溫月延走進裏間,我和承軒也被外麵一驚一乍的說話聲音吵醒了。


    蕭承煦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衝進臥房,承軒正自己拿下臉上蓋著的素帕想要揉揉惺忪的睡眼。


    “哎!不能揉!手上有皰疹!”我和溫月延同時出聲阻攔,把初醒的承軒嚇了一大跳。


    “承軒!”第二嚇接踵而來,他哥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一下子撲到他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


    這架勢讓人很害怕他哥會忽然親他一口。


    映淳這才大概看明白是怎麽一迴事,迴頭問懵頭懵腦站著的何邵勇道:“何叔叔,我是不是哪句話沒說清楚讓你們會錯意了?”


    何邵勇暗暗腹誹:每一句。


    “哥,你怎麽迴來了?”蕭承軒折騰了一大場還十分虛弱,連完全張開雙眼的力氣都沒有,隻是牽起嘴角低聲安慰滿麵淚痕的哥哥道:“我沒事,我剛才還夢見母妃了…一定是母妃…幫我挺過來的。”


    此時,假冒沐王妃正企圖悄悄把承軒的頭從自己的腿上竄下來。


    承軒枕的怪舒服,忽然發覺自己的枕頭自己動了。


    “嫂嫂你怎麽抱著我?!”蕭承軒一迴頭和近在咫尺的我四目相對,成功迎來今日第三次驚嚇。


    “你嫂嫂為什麽抱著你?!”蕭承煦經曆了一番大悲大喜,也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保持著這個姿勢被兄弟倆同時質問,我承認此時的氣氛有些微妙了。


    “呃…這個嘛…”


    “蕭承軒你有沒有良心呀!我這身上的汗都出透了,抱了你這麽久還給你唱搖籃曲——”我眼珠一轉,直接把戰火轉移到承軒身上。


    “剛才是你給我唱的搖籃曲?嫂嫂你占我便宜!我剛才在夢裏是不是還叫你娘親了?!”


    “啊——哥!我沒臉見人了我…”蕭承軒忙從我腿上軲轆下來,嫌棄地往他哥身邊蹭了蹭。


    “十皇叔你這真就是不講良心了嗷,這次要不是多虧我娘親假扮皇奶奶把你的魂兒給喚迴來了,你現在可見不到我們啦!”映淳把小腰一叉替娘親鳴不平。


    “大侄女,快過來,你臉上有個東西。”承軒一眼盯住了映淳,忽然嬉皮笑臉地召她到床前。


    “啊?我臉上有什麽?”映淳不明就裏的往前湊了湊。


    承軒忽然伸出手指在映淳頭上抹了個月牙:“嘿!包青天!”


    “我——”臥房中的人一下子笑成一片,映淳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戲弄了,氣得哭笑不得道:“爹爹娘親!你們看我十皇叔啊!病還沒好呢就開我的玩笑!”


    蕭承煦不應聲,隻是唇角含著笑意默默看著和承軒嬉笑鬥嘴的母女倆。


    他此刻比人生的任何時候,都更深刻的體會到什麽叫作——劫後餘生。


    強烈的悲喜過後,激烈的情緒與緊繃的神經徒然放鬆下來,他忽然覺得眼前一黑,心口疼痛欲裂,喉嚨中泛起一絲腥甜。


    眾人都是猝不及防,見剛還好好地站在床前的攝政王,忽然兩眼一翻,直直向後仰倒下去。


    “哥!”


    “爹爹!”


    “殿下!”


    眾人驚恐的唿喚聲響作一片,他卻覺得分外遙遠。


    病來如山倒。


    苦苦支撐了許多天的他,終是在最能給他安全感的一群人麵前,讓所有的堅持丟盔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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