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淩王朝,五風城。


    秋風卷起落葉,紛紛如雨。


    鏤花朱窗外,青色屋瓦前,冷冽的風穿堂過巷,刀割一般刮過城裏的深宅舊院。


    少年布衣襤褸,蒼白饑瘦,屁股下的稻草鋪子和身前的破碗是他所有的家當。


    他是個要飯的,可在這破敗舊宅的巷子裏又能乞討到幾分錢呢?但可笑的是,就連要飯這個行當你若沒三兩本事,也難在繁華酒肆富貴朱門外站穩腳跟。


    這落魄少年衣不蔽體,如今這般,恐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三兩落葉流連在青石板路上,不願離去,天空緩緩飄下了些許雪渣,落地無痕。


    五風城裏的飲子攤老板李千陽路過此處,見慣了人間冷暖的他卻在這乞丐麵前停住了腳步。


    也許是覺得同病相憐,世道如此,誰又不是可憐人呢?


    乞丐少年目光淒冷,毫無反應,好像沒有一點情緒。他這般年紀便受盡了人間苦難,當下已是一無所有,就連叫苦都顯得多餘了。


    片刻後,他才微微抬頭,像是等著碗中扔下幾個銅板叮當作響,他再照例說上一句,“謝過大人。”


    李千陽沒有往碗中放錢,隻是問道:“你怎麽在這?”這周邊極少有人往來,所以他有此一問。


    乞丐少年緩緩低頭,低聲說道:“爹死了……我也爭不過他們的……”


    “唉……”李千陽心有所觸,歎了口氣,說道:“你叫什麽?”


    乞丐少年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已沒力氣說太多話語。


    “狗娃……”


    他叫狗娃,可當下看來,恐怕連野狗都能將他撕碎吃了。


    李千陽於心不忍,尋遍了身上所有錢財,一共五兩銀子,他蹲下身,放進了少年的碗裏。


    “謝過大人。”少年說得有氣無力,目光仍舊淒冷,沒有一點情緒,也沒有任何動作。


    李千陽沒有走,他看著眼前這個乞丐,略有疑惑,說道:“你就沒有什麽打算嗎?這錢足夠你吃頓飽飯,買些過冬衣物,先熬過這冬……”


    “等死。”少年語氣毫無生氣,卻一下截斷了李千陽的話語,“買了衣物,吃了飽飯,又能活多久呢……”


    李千陽心中一顫,默然了許久,心忖道:“是啊,這麽小一個孩子,無依無靠,要在這偌大的五風城裏活下來,哪有那麽容易啊。”


    想完這些,他卻苦笑了一聲,說道:“巧了,我也在等死。”


    少年抬頭看了看他,麵前之人麵色蒼白,掛著幾分病態,但仍舊比他要強上許多。


    李千陽又說道:“不如這樣吧,你隨我迴去,我們一起等死。”


    已是虛弱至極的少年竟是被他逗得一笑,李千陽臉上也顯出幾分暖煦的笑意,他伸手說道:“走吧,我攤子上缺些人手呢。”


    少年仔細看了看眼前的人,他麵容和煦,年歲二十有餘,但好像久經風霜,那是少年英氣消磨殆盡後才有的沉穩。


    乞丐少年眼中仿佛有了幾分光亮,他猶豫了片刻,轉而搭著他的手便要站起,但他身體非常虛弱,剛一起身又跪倒在了地上。


    “嗯,如此這般,你也算行過拜師禮了,我的手藝都可以傳給你了。”李千陽笑著說道。


    少年也是虛弱一笑,但卻脫口而出地說出了那兩個字。


    “師父。”


    李千陽淺含笑意攙扶起他,又拿過那個破碗,帶著他往家裏走去。


    秋葉在兩人身旁紛飛而過,天意雖涼,但人心已暖了幾分。


    李千陽邊走邊說道:“曾經有人告訴我,秋天的落葉歸根正是為了春天的新葉發芽積蓄力量,你的根在哪呢?”


    從一出生便在街頭乞討的少年哪裏明白這些,隻是略顯羞澀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啊,那……你就叫葉尋吧,總有一天落葉也會找到根的。”


    不知為何,少年聽了這話眼眶忽然濕潤了,大滴的眼淚順著他髒兮兮的臉頰流了下來,他凍的通紅的小手趕緊去抹,臉上隨即便開了泥花。


    那一年,他有名字了。


    那一年,葉尋,五歲。


    ………………


    春去秋來,轉眼間過了九年,葉尋也在師父家中生活了九年。


    自從葉尋來到李千陽家中,兩人病怏怏的過了幾年,可李千陽並沒有死,他也沒死。


    他雖聽聞師父之前曾是名動一時的劍仙,但因惹了朝堂被廢去了修為,幾乎喪命,可在他看來師父一直都隻是個普通的飲子攤老板。


    家中還有位侍女名喚青燈影,葉尋平日裏都叫她“小青姐”。


    三人一同過了幾年,師父身體逐漸恢複,沒過幾年還娶了師娘,師娘名叫林青青,傳說是雲靈山上的劍仙,葉尋還聽說師娘曾是師父的師妹。


    師父師娘成婚後沒幾年便生了女兒,小女孩小名喚做“笙兒”,如今已經三歲了,平日裏最粘葉尋。


    葉尋初到師父家時隻是學著做香飲子配料的簡單活計,他幹活兒倒是利落,隻是早年挨餓受凍身子太弱了,師父便又教了他些許調養生息的功法,隨著年歲增長,葉尋身子才逐漸硬實了起來,模樣也越發俊朗。


    葉尋知道師父師娘都會劍法,百般央求下,李千陽才教了他一套劍法,但也沒傳授他運氣法訣。


    少年天性使然,得了劍法便每日拿根樹杈比劃,日複一日,練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遍。


    李千陽曾暗自看過他練劍,穿,刺,劈,掛,點,削,抹,絞,一招一式倒都做得有模有樣,是個修行的好苗子,可即便如此,李千陽也未再傳授他更深的功法,也許是怕他會步自己的後塵。


    直到有一天,葉尋和往日一樣擦拭家中桌椅,他一不小心碰落了笙兒平日裏玩的繡球。繡球伶仃作響,滾落到了床下,葉尋便俯身順著去找,伸手卻在床下摸到了一長匣。


    他將長匣取出,隻見匣長三尺有餘,寬約兩寸,已是積了厚厚一層灰,看不出材質,但葉尋隱隱覺得這是麵劍匣。


    平日裏師娘的佩劍都掛在明處,無事的時候她還會拿來練上幾套劍法,但師父的佩劍葉尋卻從未見過。


    莫非……這劍匣裏是師父的劍?


    出於好奇心,葉尋扳開銅扣,緩緩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劍匣,寒光不經意間射出,印入眼簾的是一柄通體修長,劍鋒瑩銳的仙劍,劍身之上有淡藍色的詭譎咒文,與整個仙劍的鋒銳氣息格格不入,看著咒文流光閃動,恍惚間有風迎麵而來。


    葉尋伸手握住劍柄,將劍持於胸前,正想仔細看看。


    刹那間,光華流轉,劍上的咒文如同活了一般攝入葉尋的瞳孔之中。


    葉尋一個激靈,抬眼間四周光景已不再是師父師娘的房間,周遭仿佛有神鬼低吟淺唱,藍色咒文圍著他流溢開來,繪畫出一片荒蕪景致。


    風沙,雷電,幹涸開裂的大地,妖風肆意灌進他的耳朵,厚重的沙幕層疊掀起,而在那之後,一雙雙詭異的眼睛盯著他,那些眼睛的主人仿佛才是這個混沌世界的主宰。


    異變陡生,葉尋根本沒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持劍護在胸前。


    一切都變了,還好,劍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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