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頓時幾分詫異。


    至於這莊重,還是當初剛到太子府上任時,從趙太白那廢物口中,知其為太子師莊書墨之嫡子。


    按理說,在這個極重孝道的時代,父親受辱,形同殺妻擄子之仇!


    那天在太子府,他王老爺一頓操作猛如虎,將莊書墨狗血淋頭都罵成了那副德行。


    更別提他那寶貝閨女,好像叫什麽莊月的,如今還苦哈哈待在臨州醫學院學那給婦人接生的學問,名單雖是皇帝敲定的,可終究也因他王老爺而起。


    如此血海深仇,還能不恨得咬牙切齒,做夢都想著將他王老爺飲血食肉?


    今日初次見麵,縱然顧及著場合與作為下官的身份,即便不至於與他抓頭發扯衣服拚命,也定然免不了甩點仇恨臉色。


    因此,在踏入這吏部大門之前,就早做好心理準備,領教過了老莊,再來跟小莊同誌過過招。


    結果誰知道,人家連屁都沒放一個,反倒還上前來行禮。


    甚至所有人都在熱火朝天,頭腦風暴著如何與他這位新任侍郎周旋對抗,他卻獨自一人坐在角落,忙著搞那些卷宗文牘,好像事不關己似的。


    反倒讓他老王有些無所適從了。


    不過從剛才,倒也多少看出來些,這位小莊同誌,恐怕根本就是個極其不善與人交道的人。


    縱然朝中為官,也隻知埋頭苦幹,其餘事宜甚至就連基本的與人交往,都一竅不通。


    這也就合理解釋了,為何待在這吏部衙門都十多年了,還勤勤懇懇的,可至今卻依然還是個員外郎。


    盡管官銜也不低,正六品,又身在實權衙門,放在地方州府,即便太守判司之類見著,那也得畢恭畢敬的……


    可依照其景隆元年恩科二甲第五名的成績,又是太子師莊書墨嫡子的身份,即便不遞門貼苦心鑽營,正常情況下,也不該僅僅才混個正六品的。


    不過倒也能理解……


    其同祖母不同祖父的伯父,乃是名揚天下的大儒李舍人,其父又是京城名儒太子師。


    作為莊氏唯一的嫡子,莊書墨自然是對其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與期望,以承其衣缽承續莊氏文脈,光耀門楣。


    這就如同前世,數不盡望子成龍的家長,直恨不得自家娃兒一歲就能熟讀經史子集,三歲就能通曉古今,五歲就能上清北。


    因此就嚴厲到變態地管教,做不完的題目,上不完的培訓班。


    但凡哪次考試成績差了,那是又打又罵,“廢物,瞧瞧別人家的孩子……”


    然後慢慢的,娃兒眼裏都沒光了!


    那典吏通報之後,片刻功夫,便見莊重緩緩走了進來。


    與剛才所見無異,依然一副木訥拘束模樣,手裏捧著厚厚一摞案冊,甚至就連走路都顯得有些謹小慎微。


    那架勢,根本像一個極度自卑怯懦且內向的小學生,被嚴厲的老師叫到辦公室訓話一般。


    半晌,才終於走到近前。


    又是做足了身為下臣該有的禮節,拱手欠身施禮,可又明顯看得出來,全身神經都緊繃著。


    唯唯諾諾,聲音都有些發抖,“下……下官莊重,前來給侍郎大人呈送,今日所摘錄的卷宗,請大人過目……”


    倒是又趕緊將那一摞案冊,放在案桌上。


    可即便這麽簡單的小事,似乎對他來說,如臨大敵般,額頭甚至都冒出些許汗珠。


    王老爺倒是徹底驗證了剛才的猜測。


    這莊重一把年紀了,之所以如此,還真不是害怕說錯話做錯事,惹得他這位上官不悅責罵……


    而實在是心中懼怕與人交談,特別是麵對陌生人,那是一種本能的恐懼。


    甚至很可能,就連這簡單的一句話,都是在路上揣摩了許久的。


    這讓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即便如此,也並沒多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準備繼續鑽研那本幾乎每天都隨身揣在懷裏的彩色聖人學問。


    自認是一個性格溫和儒雅斯文之人,既然人家都沒有因為父親與女兒的深仇大恨,來跟自己齜牙咧嘴,自然也不至於先發製人去把人家咬一口。


    可沒想到,卷宗已送到,這莊重雖幾分如獲重赦,卻並沒有立即告退離開之意。


    依然木頭樁子般矗在跟前,嘴唇微微蠕動著,有些手足失措。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可偏偏似乎又不知如何開口,反倒將自己憋得滿臉通紅。


    半晌,才總算支支吾吾憋出一句,“想必……想必王大人也已知道,前任太子師莊書墨,正是……正是下官家父。”


    “其實自那日……那日在太子府,家父被王大人一頓訓斥,聖上麵前辭官迴府之後,的確大病了一場。”


    “不過經過這幾日調養,身子已經好多了。”


    王老爺有些愣神。


    而緊跟著,卻見他又結結巴巴道,“還有……還有小女莊月……”


    “她雖遠在臨州,可家中出了這麽大的事……我這個做父親的,自然也不便瞞著,因此也早在前天,下官便已給她修書一封,告知了原委。”


    又趕緊補上一句,“不過王大人放心,小女雖秉性驕縱,但下官已嚴辭責令她……”


    “令她在醫學院內,定要勤敏於學業,不要因為家中出了事,便有所分心。”


    於是乎,王老爺更徹底愣住了。


    眼珠子瞪得滾圓,直愣愣望著這家夥,硬是一頭霧水。


    這都是什麽路子?


    瞧瞧那老莊同誌,一大把年紀了,那叫一個憐牙悧齒,針鋒相對含沙射影罵起本老爺來,一口一個“某些奸佞之人”,借著考教太子學業趁機對本老爺發難起來,那是老母豬戴罩罩,一套一套的……


    可怎就生了這麽個怯懦內向,連話都不敢說的兒子?


    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麽?


    難不成,是指望著聊聊自己家裏目前的狀況,企圖讓本老爺良心發現,為那天痛罵他老爹的事,內心受到譴責深感自責?


    可同樣這時,接下來的情形,卻讓他一下子驚得五雷轟頂。


    隻見這莊重,似乎也明顯感覺到,自己好像說了一大通詞不達意的話。


    也不知自卑羞愧,還是緊張,臉頰更漲紅得如臘豬肝,一手死死攥著官袍,指節都發白。


    可隨即,卻又似乎鼓足著莫大的勇氣,甚至幾分慷慨赴死的氣概。


    一咬牙,“其實……其實下官想說的是……”


    “下官想要拜入王大人門下為門生,從此誓死追隨於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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