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軍事基地跟所有蓋亞軍事基地一樣,有一種藍灰色剛冷的色調,璿璣看著天花板兩側直線條的光芒感到一陣壓抑感。


    她閉上眼睛,搜索6歲前的記憶。


    那時還在柏拉圖,由於人數不多,所有“青龍”未婚女騎士都待在同一座“科洛斯特”裏。


    她還依稀記得四周優美的環境:梅花、青竹和溪流,曲折的,裝飾著精美花窗的迴廊,一切都是敞開式的,如此貼近自然。


    穿著寬袖短打素色單衣的黑發小女孩抬頭仰望天空,那些英姿颯爽的前輩們開著練習機,返迴了。


    蓋亞和柏拉圖是兩個多麽不同的世界。


    卡爾基是唯一一個在那麽多年後,讓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個夢境般世界的人,如此勇毅的武將,又帶著高雅的騎士風度,那麽英俊,那麽剛健。


    她不相信他就這樣消失了,一定有什麽隱情。


    他在杏花樹下向她求婚,深情而真誠……她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在演戲,和他在一起的七周宛如夢境,使得現在的世界醜陋不堪。


    最終,在經過漫長無聊的後,她要參與的軍事遠征取消了。


    因為國會以微弱票數優勢通過了和柏拉圖人的和平協議,事實上這跟那群耍嘴皮子的政客毫無關係。


    在各種計算衡量之後,蓋亞戰爭部沒有把握贏得亞努尼圖戰役,如果重蹈梅西耶戰役的覆轍,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在何美麗總統壓力下,國會走過了合法程序。


    柏拉圖元老院表示了相應的誠意,召迴了正在星際旅途上的白虎騎士團,但是第二艦隊“米底亞”還是繼續向刻托基地進發,要占據並且重建該基地。


    而蓋亞政府對此隻能做沙中鴕鳥狀,芒星城的各大媒體紛紛都拿出積極樂觀的口氣,告訴所有人:


    三年的和平要來到了!


    這是什麽樣的和平?


    迴家的璿璣隻能繼續短工生活,在去尾山書屋幫忙之時,她忙著整理書架。


    此時,矮小的尾山先生抬頭望著老式平板離子顯示屏上,上麵放著中老年人才愛看的官方新聞。


    新聞主持人將簽訂和平協議一事吹得天花亂墜,好像蓋亞聯合政府會步入一個新時代一樣,


    尾山戴著老式的老花鏡,鏡片上反射著五彩繽紛的屏幕光。


    他幽幽地念了一首漢詩:


    “誰締宣和海上盟,燕雲得失涕縱橫,花門久已留胡馬,柳塞翻教拔漢旌。[1]”


    璿璣在書架的陰影裏閃了閃明亮的眼睛,尾山先生非常有學問,這詩她都聽不懂,大致意思應該就是城下之盟吧。


    尾山素來對於柏拉圖人的窮兵黷武和蔑視文藝非常反感,常拿“汪達爾人”、“金人”來比喻柏拉圖人,讓她這個隱藏的柏拉圖人暗自尷尬。


    一開始,誰也沒想到梅西耶之圍的結局如此,戰場上的一片雪花也能引起政壇的雪崩,用兵真是國家生死大事,璿璣心想。


    “屆時柏拉圖艦隊會蒞臨芒星城,這是百年不遇的盛事,請各位芒星城市民做好觀測裝備,數支外星艦隊同時降落1號軍事基地的場麵可是極為壯觀的……”男播音員富有磁性沉穩的聲音顯得非常輕鬆。


    坊間一直傳說白虎騎士團的騎士會來,她的注意點又不自覺地轉移到這點上,她總是忘不了卡爾基。


    一支異常龐大的太空艦隊從柏拉圖星的“亞斯維德爾”月球軍事基地起飛。


    這是柏拉圖精銳的兩支艦隊——第六艦隊“姬周”和第十四艦隊“霍亨斯陶芬”,還有一支是白虎騎士團的分艦隊。


    第六艦隊“姬周”是柏拉圖編製和實力最為龐大的一支艦隊,也是軍紀最好的一支艦隊;第十四艦隊“霍亨斯陶芬”的戰艦極為優美精良,銀白色的艦身上帶著金色的鐵十字,在暗光中熠熠生輝。這支近三年組建的艦隊幾乎被認為是直屬皇帝的艦隊,也隻有它和第十三艦隊“本都”帶著這個奇特的標誌,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白虎騎士團的戰機群給予龐大艦隊的外圍護航,作為外交艦隊,自然跟出征艦隊大為不同,沒有各類的大型星際戰列艦,騎士團的變形戰機就愈發重要。


    這支龐大的艦隊向1450光年之外的蓋亞星飛馳而去。


    原本兩星之間有最優質的三條“通道”,以當今的星際旅行科技最快4天就可以抵達,但四百年來,雙方在“邊牆”兩側建立了密密麻麻的探測和防禦小基地,並且不斷幹擾磁場和宇宙空間,結果造成這三條“管道”中段周邊宇宙結構的永久性改變。這樣隻能繞更遠更危險的“管道”,至少要50天左右才能抵達,以人為的方式隔絕了雙方交通。


    隻有雙方不約而同在某些點上停止強大的能量幹擾,艦隊才能時空跳躍,即使如此,這條星際航路的空間分子阻力極大,巨大的艦隊通過需要極大的能量消耗。


    光年隻是光行進的直線距離,就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物理距離可以相近,心靈卻能相遠。


    在艦隊進入蓋亞星大氣層前,卡爾基獨自站在“吉祥天女號”全透明的全景舷窗前,望著芒星城所在的泰坦大陸。


    最高指揮官的臥室雖然不大,不過設施非常齊全。因為不需要戰前的深度睡眠,他剛剛從流線型帶蓋罩的星際睡床上起身。


    睡房的地板是光亮帶著漆金的純黑色,顯出一種豪華感。踩在它上麵不是冷冰冰的觸感,而是能夠生物模仿最高級地毯的觸感。


    卡爾基沒有穿普通艦員的標準睡眠服,而是穿了一身拖拽至腳踝的交襟睡袍,金色的長發像絲緞一樣披落肩頭,一切處於一種幽藍色的黑暗中。


    他靜靜地注視著這顆巨大美麗,肖似舊日地球的巨大藍色行星。晨昏線在大陸上慢慢地遊移,芒星城尚在晨昏交割的黑暗之中,散發出璀璨奪目的光彩。


    這是一個有280億人口居住的大城,宇宙中人口最密集最繁華的城市,獻給伊什塔爾女神的頂禮膜拜的敬意,如此巨大,仿佛是神隻印刻在泰坦大陸上的一個光芒四射的六星印戳。


    在他的記憶裏,璿璣與芒星城緊密相連。


    在逃離的那天,他被拋出了虎鯨式運輸艦的後艙門,是她奮不顧身地一把拉住他,幸好她身後係著一條光線繩。他們就一起飛蕩而起,在慌亂旋轉的角度中,他看到了整個芒星城的全貌,閃耀奪目得令人難以忘懷。


    就像她一樣。


    “遠方的女神俘獲我的心。”卡爾基用柏拉圖語輕輕自言自語。


    他們不過分開不到4個月,卻感覺漫漫數載,他已經改變了很多——


    在降級之後,“伐樓那”作為一艘一級旗艦轉給了伊拉大團長,這艘巨大的旗艦在梅西耶戰役後,已經傷痕累累,正好被送至柏拉圖最大的軍工基地“希裏”[2]全麵整修和裝飾。


    伊拉會給這艘重新翻修的一級旗艦一個新名,就像“小狼”,成為大團長歲月中被翻過的一頁,“伐樓那”也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作為團長,他幸運地得到了新的旗艦,而不是之前那艘屬於伊拉的二級旗艦。這是一艘最新型主艦,當然要比“伐樓那”規格小得多,但像它的名字“吉祥天女”[3],它是如此非常美麗,到處是流暢的線條,使用最新科技成果,例如浮動相位炮,但缺乏伐樓的光子炮擊矩陣那那種氣勢威武的震懾感。


    他的隨從人員也比擔任大團長時縮水了很多,軍事扈從隻留了羅睺、阿斯克、斯瓦林和曼蒂爾法裏,侍童隻保留達刹一人,幸好悉達還在,而商羯羅不會離開他。


    “我的主上……”12歲的謝爾登把頭靠在卡爾基肩頭,以掩飾自己的哭泣。


    眾多的年輕騎士圍繞著團長,在美麗的瑪雅湖畔的長廊下互相告別


    他們就像一群神隻,散發著美麗和青春之感,就像古羅馬浮雕上眾神的告別,依依不舍。


    “aufwiedersehen,freunde!”(再見,朋友們)


    卡爾基微微地側過臉,憐愛地望著滿頭卷曲金發的少年。


    團長雖然紮著發髻,但是頭發依舊不夠長,很多短的發絲垂落在臉側,清風悠悠而來,金色的發絲隨風飄蕩,充滿青春的傷逝。


    在30歲之時,他告別了曾經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事物……大團長的身份、眾多的同伴和戰友、旗艦“伐樓那”、“小狼”、菲和無盡的藏書、特拉夜斯特陵舍,還有……


    璿璣。


    那位武藝高強的黑發少女,在他的生命中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當他知道元老院要派遣他來芒星城簽訂和約時,一開始便是拒絕的。


    這天他突然被老上級阿希爾叫住,去了“娑羅室伐底”那件極其有自然主義風情的玻璃房,那是騎士們聚餐後的社交場合。


    “元老院明天就會宣布由你率領外交艦隊前往芒星城,與聯合政府簽訂和約。”


    “什麽?”他愣怔了一下,眼前的四十歲的阿希爾依然帶著一種王子般風度翩翩的優越感,這似乎是一個最後決定的指派,不容他拒絕。


    “我不喜歡那裏,那裏有太多令我不愉快的迴憶,你們另請高明吧。”卡爾基也直接了當地拒絕了。


    執掌柏拉圖星上軍權的防禦使淡然一笑,卡爾基依舊耿直,當年年輕的騎士並沒有太多改變。


    “我們知道你的那段經曆不會好受。”


    “不是好受不好受,而是芒星城是我的夢魘,我在那座城裏看到了人類無邊無際,跟大海一樣的欲望。”卡爾基在前大團長麵前直言內心的想法,“我從小在柏拉圖的鄉野長大,在這一片靠掠奪宇宙資源維持的,魔幻般的極度繁榮前,我手足無措。蓋亞文明把我打成了一個野蠻人。是的,在芒星城,我是一個對文明一無所知的野蠻人,我甚至不能理解那個世界,更別談融入了。”


    防禦使微笑了,卡爾基的思想深度是近人皆知的。


    “元老院選你的理由非常簡單,相信我,卡爾基,這裏沒有針對你的陰謀。”阿希爾說道,“你是所有高級將領中唯一有在芒星城生活經曆的人,而且你會說流利的蓋亞語,這對我們的談判是有利的。”


    “我現在在休傷病假……”


    “卡爾基,你會是外交使團的團長,同時也是這支外交艦隊的最高指揮官,你的地位會在‘姬周’和‘霍亨斯陶芬’這兩支艦隊指揮官之上,你現在已經被降級為團長了,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阿希爾也是一個直截了當的軍人,喜歡抓住說話要點。


    團長愣住了。軍權,這是他絕對不能錯過的。


    他曾經天真地認為兵權是與生俱來的,因為他從出生起就被送入軍隊係統中,當大團長如同命定,因為他是天狼星的兒子。直到他被俘,才懂得世事無常的孤獨與恐懼,才明白大丈夫手中不可一日無兵[4],


    “好,就這樣。”他藍色的眼睛中閃著冷冷的寒光。


    他果斷地答應了中斷休假,以外交團長的身份帶領龐大的艦隊前往芒星城,去締結蓋亞人的城下之盟。


    於是,在不到半年後,他這個蓋亞艦隊曾經的俘虜又迴到了芒星城。


    而且是以施加條約方的耀武揚威的戰勝者姿態,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完美的複仇,否則被俘將帶給他一生恥辱的心靈印記。


    過去的卡爾基已經死了。


    在戰鬥團體同伴們的簇擁和注視中,他被火葬台上的熊熊烈焰,燒成了灰燼。


    [1]“海上之盟”比喻蓋亞和柏拉圖的關係類似宋與遼金,上貢稱臣;蓋亞人放棄一部分采礦基地類似割讓燕雲十六州。花門和柳塞皆是唐朝西北部要塞之名,後均落於胡人之手,用來比喻梅西耶和刻托均被柏拉圖人所占。此詩原作者為陳寅恪。


    [2]來自梵語sri,意為“希望”。


    [3kshmi,印度神話中掌管財富和人間幸福的美麗女神,是毗濕奴之妻。


    [4]至今,印度教徒還向mitra神祈禱要求軍事能力(“萬軍之上主”),向varuna神祈禱權力,本故事中,kalki其實是兩者的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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