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當初發生的具體情形距離現在已經十分久遠了,甚至在孟金良的記憶中,幾乎浮光掠影般沒有留下一道草草的印痕。


    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能深刻的感受到一種由內而外生發出來的沉重——如果茗臻知道了弟弟瀕死前最後的心理感受,是否會更加一蹶不振?要知道成年人心理崩潰的閘口,往往比孩子來得更加迅猛不及閃躲。


    他想了想,從懷裏掏出那張不明所以的字條來,讓後麵的人看。


    “你見過這上麵的虎頭圖案嗎?”


    華子粗粗的一上眼,“見過,這原來是黃杉區那邊一個地痞幫派的標誌,不過就在羊哥出事後不久,那個幫派就整個從延平消失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全沒有了,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去向?”孟金良問。


    “不知道,”華子肯定的說,“他們當時都會在肩胛骨上紋上一個虎頭的圖案,挺威風的,單挑誰也不是對手,而且特別神秘,老大是誰,幾乎就沒有人見過,反正我在市麵上,從來沒有聽見過有人見過的。”


    孟金良索性直接將紙條遞了過來,“這應該是劉熠煬留下的,你仔細看看,那後麵還有一排符號和數字之類的,你知道它們包含的是什麽意思嗎?”


    時間隔得太久遠了,華子一時也有些懵,他接過了紙條,蹙著眉毛低聲說:“這是羊哥和我以前逗著玩的時候約定的東西,那時候諜戰劇不是火嘛,我們就說那我們也搞個別人看不懂的密碼什麽的......讓我想想,這個代表什麽意思來著,三角......這個數字......這個......”


    孟金良不想催促他,給他充裕的時間迴想,自己垂下頭又點了一根煙。


    可就在他精神懈怠的間隙裏,華子倏然將那張紙條塞進嘴裏,扳開車門就往外跑。


    孟金良喝了一聲,反應倒也敏捷,扔下煙大跨步的追了出去。


    這停車場上空蕩蕩的,沒有什麽阻礙物,華子的身板兒根本不是孟隊的對手。


    孟金良很快追趕了上去,一伸手拉住他的肩部的衣服。


    華子一個踉蹌,側歪摔倒在地,可即便如此,仍然不住的掙紮著試圖向前爬行。


    孟金良雙手攥住他的領口,幾乎將他整個上半身懸空起來,又狠狠向地麵一摜,隨即單膝壓在了他的胸口,徹底製住他的動勢。


    華子的驚恐不似作假,近乎絕望的去拽孟金良的胳膊,哀聲求告著,“放我走吧,你也走,我們都走,不然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還不想死,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還不想死!”


    “你鎮定一點!看著我!”孟金良板著他的肩膀,語氣更重了些,“逃跑迴避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十年前你就逃了,有用嗎?現在你又能逃到哪裏去?告訴我,紙條上是什麽意思,隻有真正的抓住背後的始作俑者,你才真正的安全,不是嗎?”


    華子的身體仍然抖得像篩糠。


    孟金良提著他的衣領,將他拽起身站好,一隻手撐在他的肩膀上暗自用力,“到底是什麽意思?”


    華子大口的喘著氣,驚悚的眼珠在暗影裏盯著孟金良,喃喃的說:“字條上寫的是:屋裏還有綠毛......”他說完再次猛然一甩胳膊,擺脫了孟金良,更加不留餘力的飛速向遠處跑去。


    孟金良在他身後狂追了幾步,就見他慌不擇路的衝上了機動車道,頃刻間被一輛高速行駛的泥頭車撞飛出去,隨後又被旁邊車道駛過來的一輛麵包車,直接從頭上碾壓了過去!


    兩個車主都驚呆了,紛紛停下了車,下車上前探看,又捶胸頓足的掏出電話來報警。


    孟金良親眼目睹了這一切,腦子裏除了震驚,隻有延綿不絕的迴蕩著華子最後的那句話:屋子裏還有綠毛......


    綠毛當時也在那間門市房裏,劉熠煬獨自進去之後,看到了綠毛。


    綠毛不僅僅是師傅的線人,更是那個詭秘組織的一員。


    曾經是,會不會現在也是?


    所以隱藏在這一切背後的真兇,自從自己提出要見劉熠煬當年意外事件的知情者開始,是否已經在著手準備著,如何除掉華子和自己了?


    可這麽多年過去了,華子一直苟延殘喘的活著,是對方不屑殺他打草驚蛇,還是說,綠毛邀約華子也僅僅是試探,直到華子應約而來的行為,才使對方真正確定了華子這個知情者的身份?


    孟金良脊背泛涼。


    從剛才華子上了他的車開始,這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場敵明我暗的博弈。


    那麽他呢?他們又打算為他準備怎麽樣離奇去世的劇本?


    孟金良腦中可徹底托付信任之人不多了,遠處機動車道上,也隱隱已經有了救護車和交警趕來的跡象。


    他後退了幾步,旋身快速跳上車,一腳油門,轉上了車道。


    有了厲寶劍的前車之鑒,支隊裏已經不可全然信任了,再者誰此刻與他接觸,都有可能引火燒身,他也必須為戰友們的安全考量......那就,隻有老秦了!


    可華子如今已經出事了,唯一可以確認的人證恐怕隻剩下綠毛一個......孟金良放下給秦歡樂的電話,便朝著綠毛所在的台球廳開去。


    隻是念頭剛剛閃過,他便失去了身體的控製能力,腦子裏時斷時續,混混沌沌,仿佛驅車行駛在雲端,偶爾清醒一下,也根本分辨不清自己到底開到了哪裏。


    然後猝不及防的一腳油門,徑直朝著高架橋的圍欄衝撞了過去!


    孟金良講述完自己出事前的經曆,微微頓了頓,眼睛瞥向病床上的“自己”,又瞄了瞄自己的身體,仍然處在難以接受的震驚中。


    “這太過匪夷所思了,而且這會不會對茗臻的身體造成什麽損傷?”孟金良擔憂的看著顏司承,“不行,還是換迴來吧!”


    秦歡樂了解他的糾結,歎了口氣,“我說句沒良心的話,你自己想想你對劉科長的感情,你再想想她平日裏的性格,她弟弟的事情,連我們聽了,都震驚又憤怒的恨不得宰了對方那孫子,你要是這時候讓劉科長全須全尾、活蹦亂跳的走出醫院,我都懷疑她都能直接舍出命去給對方下藥去!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代價太大,我們現在要的是能定罪的證據,所以我個人認為,這個時候,你比她,更適合待在這具身體裏,你覺得呢?”


    道理誰都明白。


    過不去的總是情感上的那道坎兒。


    孟金良左右權衡之下,當然更不願意自己無知無覺的躺在病床上,任劉茗臻去以身涉險,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眼下也隻好這樣了。


    護士長來病房隱晦的打量了好幾次,幾人不能再賴著了,隻好一起從醫院走出來。


    “老秦!”孟金良綴在後麵,略微扭捏的朝著秦歡樂招了招手。


    顏司承識趣的遠走了兩步,站在了街邊。


    孟金良抓著秦歡樂的胳膊,將他帶到了一棵楊樹底下,壓低了聲音說:“......”


    “你說啥?”秦歡樂沒聽清。


    孟金良眼神裏情緒複雜,清了清嗓子,又勉強提高了一些音量,“我現在去哪兒?”


    “你......”秦歡樂一愣,“你迴家啊?咋,還需要我給你畫個地圖?”


    孟金良一陣無語,“茗臻家是密碼鎖,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迴去?”秦歡樂覷著眼睛看他——頂著本主兒的一張臉,就算以忘記密碼為借口,找物業暴力開鎖,也肯定沒有任何問題。


    孟金良麵子掛不住了,兩手乍著,始終不知道往哪裏放好,“我單獨去她家,這......對她也太不尊重了。”


    當然原因可以以此為基點無限延伸下去。


    秦歡樂一聽也明白了,不禁也為難起來,“那......迴局裏?”


    “你怎麽不明白啊!你是故意的吧!”孟金良有點兒急眼了,瞥了遠處的顏司承一眼,又壓低了聲音說,“我不想獨處,不想一個人,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嘿,你這思想觀念夠古舊的,不是,我是說夠高尚的,你別說了,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找個獨立第三方在場,以後好在劉科長麵前證明自己是正人君子是吧?其實人家劉科長是法醫,那世麵見的大了去了,未必就在意這個......”他看到對方眼神不善,趕忙住了口,“行,行,那你跟我迴家去吧,我那兒簡陋是簡陋了一些,不過咱倆,也能睡得下。”


    “你想什麽呢!”孟金良還是不願意,“讓茗臻和你睡一個床上?”


    秦歡樂真沒想歪,他腦子裏一直想得都是老孟,不過被對方這麽一提醒......那畫麵太美了,實在辣眼睛,而且夜半三更,帶劉科長迴家過夜?萬一這話流傳出去,確實是好說不好聽。


    “那怎麽著啊,”秦歡樂焦躁的抓抓腦袋,“我陪你上網吧包宿去?”


    越說越下道兒了。


    顏司承實在聽不下去了,迴身走過來,衝孟金良點了點頭,“我不是故意聽的,不過如果孟隊不介意,可以到我家去住,環境要比小樂家......也舒適那麽一點點。”


    “對啊,顏老師家可以,”秦歡樂打了個響指,“那你和顏老師去......”


    “秦歡樂!你想讓茗臻單獨去借宿陌生男人家?”孟金良咬著牙在秦歡樂耳朵邊嘀咕了一聲,隨即死死的抓著他的胳膊,抬頭衝顏司承禮貌的笑了笑,“顏先生,那就冒昧打擾了,今晚我們兩個都得到你那裏借宿一晚了。”


    “誒,你幹嘛,你放開,老孟......”秦歡樂抗議無效,被孟金良連拖帶拽的塞進了劉茗臻的車裏,三人一起到了朗華。


    一進門,孟金良也被客廳處一派博物館般的陳設驚呆了,他的欣賞水平遠超秦歡樂,不覺對顏司承的觀感更晉升了一個高度。


    “顏先生家裏都是老物件,隻是看一看,也十分賞心悅目,這樣整堂的家具,在延平,隻怕也找不出第二份了。”


    “孟隊謬讚了。”顏司承將他們帶到了餐廳,盡地主之誼的給二位倒了水。


    “老孟,你心裏有沒有成算?打算怎麽做?”秦歡樂沒有老孟的那麽拘謹,相比之下,他更關心行動計劃。


    事情發展就是這麽奇妙,原本單打獨鬥的局麵,忽然就加上了老孟這個盟友,還是頂著劉科長的皮囊,盡管大家目的不同,但並不影響接下來計劃的製定。


    孟金良表情嚴肅了起來,“我原本是想先把綠毛控製起來,可是現在反而不能動他了,他肯定以為我已經重度昏迷,華子也已經死了,所以一定暫時放鬆了警惕,認為自己是安全的。那麽眼下暫時不去驚擾他,反而更能穩住他。現在最重要的是......”


    秦歡樂眼神一閃,接話道:“是紀展鵬!他姥姥的,老子這個直覺是真的沒話說,當初那頓拳頭真是一點兒都不冤他,早知道,我就該下手再黑一些,讓他在床上也躺上三五個月。”


    “你這是意氣用事,”孟金良手指在虛空中搖了一下,“隻讓他在病床上躺上幾個月有什麽用?現在最重要是不能讓他再戕害別人,然後再和他清算過去犯下的那些罪行。”


    秦歡樂稍微有些唏噓,“老孟,說起來咱們倆是一起到市局的,那時候紀展鵬已經是支隊長了,我聽過很多關於他的事情,風評那麽好的人,到底是因為什麽變了呢?”


    孟金良隨著他的話,不禁也迴溯了一下當初的情形,表情忽然變了一下,“老秦,我突然想,如果永遠都找不到他犯罪的證據......換做你是我,你會怎麽辦?”


    這是一個沒有下限的問題。


    孟金良不過隨口一問,可換來的卻是兩人之間長久的沉默。


    顏司承不動聲色的站起身來,“二位繼續商討吧,我先去睡了,明天還有課。”


    “那我......”孟金良聞聲跟著站了起來。


    顏司承和煦的笑了笑,態度一如既往的溫和,“小樂對我家很熟悉,讓他帶你去客房吧。”


    “好的,那謝謝了。”孟金良也客氣的笑了一下,又和秦歡樂探討了一番,才押著他往客房走,邊走邊後反勁兒的問,“你為啥對這裏這麽熟悉?”


    秦歡樂腳下一個絆蒜,強行鎮定的說:“這個,以前不是辦、辦案需要嘛。”他不想和對方糾纏這個問題,拔高了調門兒轉換話題,uu看書 ww.uanshu “一會兒你睡哪邊啊?我這人不挑,好說話著呢。”


    孟金良推開客房的門,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條件超出自己的預期太多,十分滿意的點點頭,才將房門敞到最大,對著秦歡樂說:“這樣大家都安心一些,你可得為我作證啊。”


    “行行行,你正人君子,別磨嘰了,我真困的不行了......”秦歡樂悶著頭就往房間裏走,結果一步還沒邁進去呢,反手就讓老孟給推出來了。


    “注意影響好吧!那麽多房間呢,你再找一間去!”孟金良語氣裏完全不留迴旋餘地,手指在門口處懸空比劃了一條“楚河漢界”,就迴身走了。


    “哪兒有別的房間啊,那都是空的,沒法睡......”秦歡樂站在門口氣得跳腳,可換個角度想想,他也還真拉不下這個臉非要進去和“劉科長”同床共枕,顯得他心思得有多齷齪。


    他像個喪家之犬,臊眉搭眼的輾轉走到主臥,垂頭發了一會兒呆,一咬牙一跺腳,貼著門縫兒鑽了進去。


    床衾間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一溜邊兒躺下,床墊明顯的受到重力影響,微微蕩曳了一下。


    睡在中間位置的顏老師不著痕跡的向裏麵挪了一下。


    沒睡著啊......這就很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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