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胖粒


    李老太太是作者的奶奶,他們在一起生活並沒有很美好。煩心的事可多著呢,誰說長輩就是慈祥的。有時候他們暴躁,有時候他們冷漠。哪裏有什麽“應該”啊,作者在這段關於家庭的敘事裏,給我們看到了一個模版之外的東西,那是複雜的地帶,也是更為真實的家長裏短。


    李老太太在生命的最後十幾年裏,窗外的風景一成不變:不到20米處的一棟老舊6層灰樓,還有樓下甬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東北的天氣特別冷,窗外枯枝的搖動都會成為那灰色中的些許點綴。


    李老太太是我的奶奶,這麽多年來,每當我向別人說起,都會這樣叫她,似乎隻有這樣,我才能心平氣和地講起她,像一個陌生人一樣。


    她真正的晚年生活,是從到了我家才開始的。


    淩晨4點,她和父親坐了20個小時的火車從江浙水鄉到了這個東北小城。而她的家當則是幾天前就到了,在一輛長途貨車裏,一堆雜物之中。


    李老太太的家當堪稱古董,散發著一種“老舊”的氣息,一個方方正正的木質大方桌,抽屜裏墊的報紙已經泛黃,上麵的日期還是十年前;幾個木頭箱子,鎖是銅製的,顏色已經泛黑;還有,就是我爺爺的那些書,俄語的、韓語的、英語的、密密麻麻畫滿了工程製圖,沒有人能看得懂。


    父親去接李老太太還沒到家,母親一個人收拾,她一邊往床底下塞那些書,一邊念叨著:“真不知道你爸把這些東西郵迴來幹嘛,那些古玩字畫一件都沒有,肯定是都被人家拿走了。”


    木質大方桌當然成了飯桌,擺在本就擁擠的客廳中,而原來的飯桌,則被收起來立在牆邊,這一站就是20年。


    那一年,我16歲,高一,而李老太太那年74歲。


    那天,我母親和我的大姑姑去接站,而我則被叫到了父母的房間繼續睡覺。不多時,我聽到他們迴了家,幾個人都笑得很大聲,我閉緊了眼睛。


    隻聽我母親說,“媽,你先上床歇會兒,坐了這麽久的火車,腿都得坐腫了。”


    ”沒事沒事,我們是臥鋪,可以躺著可以坐著,一點都不累,哈哈哈哈。”,這樣的大笑,在之後的那麽多年裏,我聽到的並不多。


    我的房間門被推開,一個聲音大聲說,“咋還睡呢,還不趕緊起來,你奶奶來了。”是我大姑姑,我裝作才醒的樣子,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立刻擺出了一副笑臉,“這孩子,趕緊去看看奶奶。”我點了點頭,我父親的聲音也傳了過來,“醒了啊,看看奶奶來了。”


    我赤著腳,走到那個屋子,對著正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老太太,滿頭的銀白色頭發,雖然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但是頭發仍舊一絲不亂,一件天青藍色的絲質襯衫,腳雖然墊在墊子上,上半身仍然坐的筆直,我看了看她,喊了一聲,“奶“。而她則衝我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睡醒了?”仿佛她絲毫不記得,上次見到我,還是在我小學時。


    從那天起,李老太太成了我的室友。


    在我16歲之前,我對李老太太的印象僅限於一個操著我不太熟悉的話的滿頭白發的老太太,而在我16歲之後,她住進了我們家,成了我的室友,也成了我的逃離家庭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並不知道李老太太和我父母的關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差的,大概,在她來我家的一周之後,家裏的氣氛就變得緊張起來。父母總是趁著李老太太早上下樓打劍的時候,發生爭吵,再在李老太太迴來的那一刻變得沉默,就好像家裏從來沒有聲音一樣。而此時的我,正在想著如何把這頓早飯趕緊快快吃完,趕緊離開。


    而我,也漸漸知道了來龍去脈,李老太太從南方搬迴來之前,老宅拆遷,父母想要房子的主張和兩個姑姑要分錢的念頭發生了衝突,在李老太太的主張之下,那個老宅以換成現金結束。


    現在,李老太太搬了來,除了在家裏的很多地方擺放了她的東西之外(我母親有潔癖,最受不了這個),而最重要的是,她和我的兩個姑姑開始談,我們家房子的歸屬問題。


    我們一家三口住的這個房子,是以爺爺的名義從工廠裏分到的,後來工廠改製,父親交了錢,買了下來,成了我們在這個東北小城裏的家,但是名字,還是我已經過世的爺爺的名字。李老太太的表達很簡單:“老二啊,既然是你爸的名字,你們家也住著,那就看看該給你的姐姐妹妹多少錢。”


    那天早上,知道了消息的母親,一下子歇斯底裏起來。和我父親大吵,兩個人一直吵到李老太太迴來都沒有停止,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正在廳裏吃飯,默默地聽著兩個人的爭吵,父親想要拿錢平息李老太太和兩個姑姑的不滿,而我母親,對於她來說,無異於在趕她出自己的家門。


    李老太太一進門,就聽到了兩個人的對話,她頓了下,什麽都沒說,隻是麵無表情地走進房間,坐在床上,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


    而父親也停止了爭執,他穿上外套,走了出去,把我們家的大鐵門摔得桄榔作響,還能聽到他的怒氣:“你就認錢。”


    我以為,李老太太那天會離家出走,雖然她除了我的姑姑家,並沒有什麽地方可去,讓我驚訝的是,晚上迴來,她已經睡下了。


    從那天起,家裏似乎變得安靜起來,父母再也沒有當著我的麵爭吵過,而李老太太也一直在我家很安穩地待著,隻是,家裏的氣氛更加冰冷起來,除了李老太太,我們一家三口都比之前更忙了:每個人好像都比原來的上班上學時間要長,走得更早,迴來得更晚。


    李老太太出身於江南水鄉的大家名門,出生之後就趕上了日本侵略,有次和我聊起那時,她還帶著驕傲地說:“那年我6歲,我們家是坐著小車逃難到重慶的。”後來,國家天翻地覆,李老太太也從富家小姐變成了一名小學老師,但是,有些習慣是改不了的。


    比如,她的大毛巾、小毛巾、長方巾、小方巾一定要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掛好,於是我們一家人所有的毛巾都被擠在了剩下的十厘米掛杆上。


    比如,她喜歡用母親的臉盆洗抹布,又或者,她有時讓人無法接受的聊天方式。比如,她會在我母親對於生計擔憂時,問我母親:日子這麽難,你怎麽不去死呢?


    這句話,母親在那之後的很多年,都和我反反複複地提起過。


    母親當然不是省油的燈,指著李老太太的鼻子:“我告訴你,我就算死,也比你死得晚。”李老太太吃了癟,從此寡言了很多。而我母親,也不再和她閑聊。


    所有情緒都爆發在我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


    我在家無所事事,前幾天和李老太太共處一室,我看書、上網,或者睡覺,不說話,也沒交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態度激怒了她,還是她開始想念從小被她照顧大的外孫女。


    放假一周後的一個早晨,我睡眼惺忪地吃著早餐,心裏想著一會兒要幹點啥,李老太太坐到了我對麵,臉朝著窗戶的方向,看似在一個人自言自語。


    “你有什麽可驕傲的,都說你平時學習好,考試考得那麽差,有什麽能耐,我跟你說,雖然圈圈學習不好,但是人家考得好,你媽天天就知道吹牛b,說你學習好,到處找這個找那個的,圈圈從來不用她爸媽,都是自己考上的,天天吹什麽牛b,想去南京上海,你去的上嗎?……”


    那年我高考失利,本來以為可以考上一個不錯的國家重點高校,但是最後隻去了一個本省最末流的211,李老太太的話無疑戳到了我的痛處,我匆匆穿好了衣服,逃出了家,在書店泡了一天。


    從那天起,我白天不再在家,隻是晚上等到我父母迴家之後,再迴家。也許,李老太太內心的火氣並沒有因為她的勝利而熄滅,她似乎找到了這個家裏最能戰勝的人。


    一天吃完晚飯,我在看電視,父親坐在我旁邊上網,李老太太從房間裏出來,看到我和父親,就笑著說,“真是隻和媽媽好啊,和老爸都沒話說。”


    這句話就像炸彈,把我這幾天受的委屈都炸了出來,“奶,你啥意思?”


    她依舊笑嘻嘻,“我沒啥意思,就說你和你媽好啊,你媽在家,你們倆有說有笑的,你爸在家,你都不和他說一句話。”我一下子就哭了出來,我父親有點手足無措,坐在我旁邊,拍著我,想要說什麽卻好像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李老太太在客廳裏轉了一圈,又坐迴了自己的床上,聲音從房間裏傳到了這邊:“女人,就會一哭二鬧三上吊。”


    她這樣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父親的臉陰晴不定。


    那個晚上,以我抱著母親哭了一夜結束。母親剛開始還在問怎麽了,看我和父親都不肯說話大概也猜到了幾分,便不再說什麽,隻是抱著我拍著我一直說:“有媽媽在,沒事的。”


    第二天我照例出去,迴來的時候,父親和李老太太在屋子裏說話,不多時,就傳出了父親暴怒的聲音,“你想咋地,你到底想咋地,有完沒完,能不能呆,不能呆滾。”


    母親停下正在做飯的手,跟我說:“走,出去吃。”


    一個家庭的平衡,是多年磨合出來的結果,李老太太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衡;而對於她自己,她還想保持原來的內心平衡,也在這裏受到了衝擊。


    比如李老太太想要一個“主母”的地位,又比如我父親想要一個安寧的家庭,或者說我想要一個寵著我的奶奶。所有人的希望都落了空。


    我吃不慣她做的甜甜酸酸的菜:她和我父親抱怨,我寧願吃剩菜,也不吃她做的菜。我不喜歡吃蛋糕餅幹類的零食,但是她總是塞給我,看著我吃完。


    大概她曾經也想把我當成圈圈一樣的外孫女,當她失望地發現我並不和她親近時,她把對所有人地怒氣都發泄在我身上,又得到了我那孝順父親的憤怒。


    父親一直是對她孝順到迂腐的人,無論是當年的老宅動遷,還是搬家時的那些古玩字畫,父親都沒有要,後來母親問他為什麽不要,他說,“家和就行。”


    是的,每個人的期待都落了空。


    大鬧之後,總會迎來短暫的平靜。李老太太從那天起一周沒有和我們家任何人說過話,而我們家也變得更加安靜。我的高考通知書下來了。父母在飯店裏為我辦了升學宴,那天,李老太太和我的姑姑都沒有出現。


    而關係的好轉,是因為另一件事,我姑父突發腦溢血。


    那天,我母親下班迴家,李老太太從房間裏拿出來一個橙子和一個蘋果,讓我母親吃。我母親有點驚訝,看著李老太太,不知道她要幹嘛。


    李老太太笑著說,你和老二去老大家看看吧。劉得了腦溢血,現在在醫院呢,我擔心老大忙不過來,你們去看看吧。


    劉說李老太太對於我姑父的稱唿,在我姑父還沒得病的時候,李老太太管他叫小名,因為劉是技術工,賺得多,脾氣不太好,李老太太在他麵前,總說一副笑臉,但是背地裏總說讓我姑姑離婚。後來,我姑父做了手術,瘸了,提前退休,李老太太對他的稱唿也改成了劉,倒是我姑父對於李老太太尊敬了很多。


    那天,是父親和母親一起去的醫院。李老太太則自己收拾了東西,要去陪我姑姑作伴,給我父親留了張字條:劉住院了,老大不敢一個人在家住,我去陪她。


    父親看了看字條沒說什麽,母親看著字條,對著我父親發脾氣:“你媽什麽意思,男的住院,女的迴家住,你就晚上陪床唄。”


    父親也悶悶地不說話。我沒去醫院,隻是每次看到我父親迴來,都狼吞虎咽地把留給他的飯菜一掃而光。這時母親總是陰陽怪氣,“這是人家又在家吃完去的吧,又沒人給你飯吃唄。”


    父親不說話,母親說了幾次之後,大概也覺得沒意思,不再說話。


    我姑父出院之後,破天荒我在我家看到了姑姑。那天我還沒起床,我姑姑就來了,一進屋,就拿了兩個小橘子,一個扔在了我身上,一個扔在了我的臉上。看我一臉不高興,她卻先笑了起來:“快起來,吃橘子,以後多去大姑家玩,別跟仇人一樣。”


    這句話,我之後也聽過很多次。


    她和我父母的直接衝突在我大學那幾年少了很多,隻不過,小區裏開始流傳一個不孝兒媳的傳說:天天給婆婆吃蘿卜白菜,沒有一點葷腥,不讓看電視,不讓出聲,間或還有一個女兒在旁邊作證。


    這個傳說終於傳到了我母親的耳朵裏,開始時她以為是哪個新搬到小區的住戶,直到某天,她在迴家的路上,看到了正在對著一群老太太講自己兒媳如何不孝的李老太太,還有在旁邊傷心得直流眼淚的大女兒。


    那天後來他們是如何一起迴家的,我不清楚,隻知道那天中午,我母親真的沒有給李老太太做飯。而李老太太從此也收斂了很多,再也不在我母親迴家的必經之路旁坐著了。有時我和母親一起出門,母親還會指著小區裏某處偏僻地地長椅:“她們現在都坐在這裏說我的壞話。”


    我去外地上學,李老太太終於可以一個人擁有一個房間。我一直覺得,這在李老太太內心裏,是一個勝利,她不止一次強調,“這是我的房間。”


    得到了一個人的空間的李老太太的生活也開始規律起來。


    每天早上去打劍,這是她的說法,應該是練太極劍。她拿走了我的英語字典和複讀機,開始每天聽英語,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英語單詞。中午睡一個午覺之後,開始看養生健康欄目。晚上開始看電視劇,一直到後半夜。李老太太偏愛愛情片,尤其喜歡霸道總裁和瑪麗蘇的愛情劇。


    除此之外,隔一天來一次的姑姑,成了她最期待的事。而我的母親,總是從每天的垃圾桶裏去分辨,今天,我姑姑又給李老太太帶來了什麽吃的:有時是瓜子,有時是蛋糕,還有可能是,是雞或鴨的某個部分,而這天晚上,李老太太總是食欲不佳。


    父親總是在這時很關切地問:“媽,你怎麽了?怎麽不想吃飯?”


    而我母親總是對著父親擠眼,悄悄地對著口型,“你姐下午來給你媽吃了。”


    因為李老太太的到來,我深刻感覺到“每一個女人都是偵探”這句話,就好像我母親會關注李老太太的一舉一動一樣,李老太太也會同樣關注我的母親。有次我父親出差,特別巧,連續兩天淩晨,母親朋友的家人晚上出了意外,我母親跟著救護車去了兩次醫院。於是,在我父親迴來的當天,李老太太就悄悄把我父親叫去,報告了我母親“出軌”的跡象。


    父親將信將疑,無意中說了這件事,氣的母親要離婚,還打電話告訴在外地的我,之後要好好生活。


    李老太太的身體一直很好,雖然已經不再每天早上去打劍,但是天氣好的時候,她還會出去溜達。特別是每個月發工資的日子,每到那天,她就會自己去銀行把錢取出來,換成定期,然後小心地把存單收起來。


    她的年齡越來越大,對於存單的在意程度越大,後來已經超過了其他任何事。她把自己的存單先是折成一個煙盒大小,然後用一個小手帕包起來,再拿幾件舊衣服,藏在舊衣服裏麵,最後,拿兩個塑料袋,前後對著裝起來,再係好。


    這個包裹,每天放在枕頭旁。但是即便如此,她仍舊不放心。每天早上4點,李老太太起床之後點第一件事,就說把塑料袋打開,拿出舊衣服,找到其中的手帕,打開,看看裏麵的存單還在不在。然後再如此包起來。


    每次我放假迴家那幾天,這個行為簡直是對我的酷刑,因為每天早上,我就能聽到李老太太抖塑料袋的聲音,“哢哢沙沙”“沙沙哢哢”,直到把我弄得睡意全無,她才結束這個早上的儀式。


    在李老太太85歲那年冬天,她去取工資,在銀行大廳,突然休克。銀行工作人員從她的手機裏找到了我母親的電話,同時打了急救電話。正巧那天我母親就在附近,她比救護車到得還早了10分鍾,到了之後,她給李老太太做了人工唿吸和緊急心髒複蘇。


    醫生後來說,“那十分鍾救了李老太太的命,要不李老太太撐不到救護車來。”隻不過,為什麽李老太太的緊急聯係人是我母親,這成了誰也不知道答案的一個“懸案”。


    從那之後,李老太太再也不說要去我姑姑家住了,就連我姑姑來接,她也直接拒絕:“我在這兒挺好”。然後等我姑姑一走,就對著我們家鄰居說,“那誰做的飯簡直沒法吃,我們家老二起早貪黑地賺錢,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家能幹個啥。”


    李老太太出院之後,她的兩個女兒都意識到一件事:李老太太年齡大了,老二家的房子問題一定要解決了。畢竟,在這種問題上,李老太太一向很明確:兩個女兒均分,兒子就不用拿了。


    在李老太太來我家住了9年之後,和她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女兒終於來了。在第一天和李老太太敘舊,和我父親閑聊之後,第二天兩個姑姑就一起來找我父親談判了:我們死了的老爹的房子,你怎麽好意思獨占?你盡孝了,我們也盡孝了,媽的電視是我們買的啊,我經常給媽打電話啊……


    這場談判最後以我父親要動手告終,而實際上,發現談判不能有結果的我的小姑姑,在來的第三天就迴去了,李老太太說,雖然她退休了,但是還在上班呢,耽誤了要扣好多錢。


    她們的到來,也終於激怒了我母親,她又一次和我父親在家大吵了起來,全然不顧李老太太就在旁邊的房間看電視:“你們家,都是什麽東西,眼睛裏隻有錢,你天天說忍,忍吧,現在人家要把咱們從家裏趕出去,你滿意了嗎?你忍夠了嗎?我就不應該救她,我救了個蛇,她就會咬我!……”


    父親和她對吵起來,“你給我滾,從我家滾出去!”


    那天,是大年二十三,電視裏播著地方台的春晚,我母親拎著小包,就這樣走出了家。我急急地趕出去,追上她,走在她旁邊,白氣順著她的嘴裏噴出來,她麵無表情。


    後來,我和母親迴家,已經是大年二十九的事了。我父親每天晚上都去找我母親,他也不說什麽,隻是在旁邊坐著,抽煙,踱步,又看看我母親。而我母親也隻是反反複複一句話:“你迴去吧,等過完年咱倆就去離婚,給你們家讓地方。”


    大年二十九,我父親抽完了煙,站起來,看著我母親說,“其實,我挺愛你的。”這一次,我母親沒有再說離婚,她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完,和我說,“起來,收拾東西,迴家。”


    聽到門響,李老太太從屋子裏迎了出來,看到是我母親也一起迴來,她顯然愣了一下,然後什麽都沒說,轉身迴房了。


    後來,我們家鄰居悄悄地跟我母親說:“你迴來就對了,不能如她們的願,你這幾天不在,我每天都能在我們家聽到你們家老太太特別開心的笑聲。”


    過完年,劉的病情又惡化了,住院,出了院之後,生活不能自理,說話也含混不清,出門需要坐輪椅。這一次,我父親隻是象征性地去看了一下,再也沒理會。


    李老太太似乎也開始在為之後的某些事做打算,她開始主動和我母親說話,讓我父親和姑姑兩家人一起吃飯,多走動,甚至經常拿出幾個水果給我父親或者母親,說是我姑姑拿來給她們的。但是,收效甚微。每當這時,我母親隻是笑笑,並不接話,我父親則直接說,這段時間沒時間。


    那個假期,李老太太不止一次地問過我,“什麽時候去看看姑姑?”每次我都皺著眉說:“再說吧。”


    在我臨迴學校之前,我去了姑姑家,我母親讓我去的,母親跟我說:“不管怎麽說,那是你姑,去吧,別讓你爸為難,你奶跟你爸說了好幾次了。”


    我的到來,讓我姑姑很驚喜,一直說:“以後常來玩,別見麵跟仇人一樣。”我在心裏冷冷地笑,她們執意留我吃飯,我悄悄給我同學發了信息,讓她們打電話把我叫走。


    那年五月,在李老太太的同意下,我們家的房子終於過戶到了我父親名下。


    丟掉了房子“所有權”的李老太太一下子安靜了很多,也不再出去溜達,常年坐在她的床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的6層灰色舊樓。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已經不看英語了,每天的電視開了關,關了開,再也沒有她一直中意的節目。


    而母親也喪失了鬥爭的目標,不再盯著她每天是不是又“偷吃”了什麽,家裏的氛圍同樣是陰冷,但是已經少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感。


    不變的是,每次我迴家,她都讓我去看看我的姑姑,有時還會跟我說,姑姑是我最親的人。而每次我去玩姑姑家,我姑姑不變的就是那句:常來玩啊,別見麵跟仇人一樣。


    我,也會在每次迴家之前,給李老太太買一點小零食,我感受到了鬥誌在她身體裏一點一點消失。


    在她來到北方的第十九年,某天早上,剛吃完早飯的她突然從椅子上滑了下去,這一次,母親也沒能把她從死亡線上拉迴來。她在醫院的icu裏躺了三天,醫生束手無策。腦出血加胃出血的組合,李老太太的身體在同一時間停止了運轉,徹底罷工。


    她的小女兒和外孫女終於從南方趕了過來,這是她來北方之後的第二次相見,上一次,是為了我們家的房子而來。


    當儀器上的所有線條拉成了直線,三個女人哭了:“媽媽,你不是說要活到100歲嗎?”


    穿著黑衣的工作人員一直等在旁邊,低聲說:“節哀,我現在要給死者換衣服了。”我母親站在後麵,指著地上的一個箱子說:“衣服在這裏。”我的兩個姑姑還在哭著,我父親則從樓下買了一瓶白酒和一袋糕點,白酒是擦身子的,而糕點,則是用來在這裏祭拜的。


    殯儀館的靈堂裏很冷清,繳納費用的時候,一直在工作人員麵前念叨什麽都要買最好的兩個姑姑都躲在後麵,不知道在忙著什麽,我父親看著母親,母親說:“在哪裏交錢,我去。”


    守靈三天,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父親就會問:“吃飯去嗎?”


    大家都說不餓,等到我父親把打包的飯菜拿迴來,不一會兒的功夫,所有的飯菜都見了底。每次母親去扔垃圾,都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我迴家和母親收拾李老太太的東西,看到她還有幾件新的秋衣秋褲沒有穿,母親說:“拿到殯儀館燒掉吧,還是新的呢。”後來,u看書 .ansh 那幾件新衣服出現在我小姑姑的包裹裏,和她們自己的衣服疊在了一起。


    這三天,父親姐弟三人,終於沒有再爭吵,兩個姑姑說的最多的,就是想給李老太太燒一個大電視,還有最新款的手機,如果能燒一些瓜子、堅果就更好了,最終,她們也隻是說說而已。


    李老太太的喪禮結束之後,我的幾個舅舅們和兩個姑姑坐在了同一個桌上,我的大姑姑指著我:“這孩子,怎麽不介紹介紹呢?我看這個像你媽,咱都是一家人,這孩子咋不說話呢?”


    我的三個舅舅兩個哥哥就這樣冷冷地看著她,連個牽強的微笑都沒給。吃完離席,我大姑姑又拉著我:“常去家裏玩哈,咱們都是一家人,見麵別跟仇人一樣。”我笑笑。


    很後的後來,母親跟父親笑著說:“你媽辦喪事的所有的錢包括衣服、她們倆的花圈都是我們花的,她們當時說要給錢的,不能給了吧,你媽的錢,也沒有你的吧?


    作者後記:


    這篇小東西完成於我今年最忙最焦慮的一段時期,經常是每天淩晨迴家後才開始構思之後的情節。從構思到修改,中間幾易其稿,尤其要感謝三明治的胖粒編輯對我嚴重拖稿的不離不棄。


    這篇文字對我的意義要比其他文字更為重要,它應該是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我自己的生活寫作,當我迴頭把曾經經曆過生活寫下來的時候,去審視、迴看,每個人在漩渦之中的位置和角色,最後寫下來,我想,那段並不愉快的經曆才真正有了意義:我跟他們和解,也和他們微笑告別。我想,我也應該要繼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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