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迆的反應讓秦小樂一陣腦仁兒疼,他就像個抱窩的老母雞,仿佛在他眼裏,自己就是個長手長腳的高齡巨嬰,仿佛沒認識他之前,自己那些三歲吃土、五歲撒尿和泥的暢快日子都該被處以極刑。


    那小子有兩句話慣常掛在嘴邊,一句是“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一句是“老姨兒玩心大,以後我心疼你”。


    所以秦小樂一度懷疑,自己心裏拿唐迆當親弟弟,可在對方眼裏,自己大概就是個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點心,處處都需要被他把關照拂著的雞崽子。


    次讓唐迆明顯釋放出這麽強烈的敵對情緒的人,還是警署裏二五眼的小銅錢,不過在聽說了小銅錢人生的至高追求,就是把錢都串在肋條攢著娶媳婦兒、生娃、承接香火之後,唐迆倒是頗為熱心的很幫著對方籌劃了一陣子。


    依葫蘆畫瓢,秦小樂打算著讓唐迆接受顏清歡,也遵照這麽個路數來得話,大概不會錯。


    秦小樂不在乎唐迆和裘靈雨小孩子似的打嘴仗,要是平常閑得蛋疼的時候,他指不定還會在旁邊起哄架秧子,拱著火挑撥兩人吵一天給自己解悶兒呢,但眼下,他是心裏真裝著事兒!


    他直接忽略了中間的阻隔,皮笑肉不笑的擠出一些殷切來,對顏清歡招唿道:“你來了。”


    “來看看你。”顏清歡收迴視線,似乎完全沒有接收到來自另一個人的戒備,繞過他,走到秦小樂的病床前,頓了頓,聲音略微低了一些,“另外,法務科那邊的消息劉法醫迴來。”


    秦小樂碎成鹹蛋黃的腦子瞬間又聚攏向了一處,他就說嘛,無緣無故的,姓顏的幹嘛起大早來看他啊,必然是因為有要緊事兒!


    他眼睛在屋子裏掃了一圈兒,忽然一個猛子紮迴枕頭堆兒裏,哼哼唧唧的說:“昨天的藥,後勁兒也太足了,這舌頭根兒苦麻苦麻的,一陣陣反酸犯惡心啊!”


    唐迆連忙擠過來,用身體隔開顏清歡,鉗起秦小樂的下巴,讓他張嘴給自己看看。


    秦小樂眼皮直抽抽,一把揮掉了對方的手,一邊抱怨道:“瞅什麽瞅,你當生口瘡呢,還能看見!哎喲,不行了這時候要能有口甘蔗壓一壓就好了。”


    裘靈雨走前來奇道:“西藥又是藥湯子,怎麽還會反酸犯惡心?”


    唐迆卻已經利落的站起身來,“你忍忍,我這就去買,隻是”他有些不放心的看著屋裏這兩個不識相的陌生人。


    顏清歡看一眼表妹,“你去我車裏拿吧,昨天不是買了嘛,先拿一根來給秦先生吃。”


    唐迆抬手一攔,“不必麻煩,我自己去買就成。”


    裘靈雨一梗脖子,“我偏去車裏拿,看看是買的快,還是拿的快!”


    倆人標著勁兒的走了出去。


    秦小樂又裝模作樣的哼了兩聲,趕忙探起身來,一把拉住了顏清歡的手腕,“你說劉法醫迴來了?”說完又有些狐疑的打量對方,“你特意來告訴我這個?”


    顏清歡神色很有些複雜,竟然緩緩在床邊坐下來,“我並非是一個冷血的人,可昨天一夜細想,還是覺得有些事情過於衝動了當然了,我倒不是不放心你,畢竟和你幾次談話,也看得出你是個很俠義的人,是非對錯還是拎得清的,尤其是你也有不少親朋牽絆”


    換個聽眾,這會兒估計已經雲山霧罩了。


    可秦小樂卻恍然大悟,敢情對方這是昨天輾轉了一宿,對攔著自己的事兒有些後悔兼後怕,又不大信得過自己的人品,才借著法務科的消息,這兒來賣自己個人情,順便軟言恐嚇自己要謹言慎行


    秦小樂舔舔嘴唇,頂著被睡的恣意張揚的雞窩頭,揚起臉來,“顏先生,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個事兒。”


    “什麽?”顏清歡盡量保持著和煦的態度。


    秦小樂炒蹦豆似的張嘴就來,“黃寡婦不是人,也是精怪!”


    “你!”顏清歡勃然變色,腳底下像踩了彈簧,起身彈開了老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下文來,那套在旁人麵前拿捏精準的姿態,一絲一毫也繃不住了,疾步走到門口向外張望了兩眼,才迴身低聲嗬斥道,“你打得好算盤!真是、真是小人!無恥!卑鄙!”


    這**裸的無賴行徑,擺明了就是要強拉自己下水的意思,那混不吝的臉,寫滿了大家這迴徹底站在了一條破船,你要敢不合作,我就和你來個玉石俱焚的威脅。


    這才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顏清歡覺得自己真是中了邪了,好端端的跑出來救這麽個狼心狗肺的家夥,還不如去救一條流浪狗,至少不會張口吃飯,閉口摔碗!


    往人心最下作的地步去揣測,他秦小樂一個孤兒,老姨兒、幹爹的瞧著熱鬧,可到底沒有一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親人,這可和自己不一樣了


    拚耍光棍兒,自己確實要低頭。


    顏清歡氣得臉色發白,咬著牙看著那無賴,“你要怎麽樣?”


    秦小樂哪裏不知道對方的心思,而且大言不【】慚的說,對方把他想得多齷齪都不為過——因為他還真就希望對方是那麽想的,誰讓他做不出來呢,能兵不血刃就最好了。


    他輕輕的歎了口氣,“對不住了,顏先生,我要的還挺多但第一樣,你得先趕快把我從這兒帶出去。”


    裘靈雨從車費力的扛下一根甘蔗,架在肩膀,活像壓了座大山,她一向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眼下冒著冷風在這裏等著,就是單為了瞧一眼唐迆那一臉挫敗的樣子。


    她顴骨凍成了山裏紅,才張望到唐迆提著一布袋截成小段的甘蔗走進院子裏,忙一臉得意的扭頭向裏頭跑,可沒等跑幾步,又要迴頭駐足一會兒,非得將兩人之間保持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下。


    她站在病房門口,卻沒有急著敲門,一臉的洋洋自得,乜斜著剛轉出樓梯口的唐迆,存心打算著不鹹不淡的挖苦對方幾句,再猝不及防的推門進去,占第一的位置,讓對方幹著急。


    可話還沒出口呢,就看見一個年輕力巴,從後頭一腳踹在了唐迆的小腿,唐迆急著往迴趕,完全沒留意,叫這一腳沒防備的,直接跪在了地。


    這可是石磚的地麵啊,硬邦邦的。


    饒是隔著一層棉衣,裘靈雨也能想象的到膝蓋軟骨和地麵磕碰下的酸麻疼痛。


    那力巴踹完人,轉頭就跑了。


    一個穿著還算體麵的半大老頭晃晃蕩蕩的在唐迆麵前站定,低頭笑著瞧他,陰陽怪氣的說:“這離著過年還早呢,大家都來瞅瞅呀,紅豆班的小鵲仙,這是提前給大家拜年呢!”


    唐迆單手支在地,忍著麻痛站起身來,死死的盯著對方。


    這老頭剛剛被那一門板給惹出了火氣,兩腮下垂的死肉跟著抖了抖,惡狠狠的瞪迴來,“小兔崽子,瞪什麽瞪?嗯?想著背後有個地痞給你撐腰,就擺出一副假清高的張狂樣子,老子今天就是教你重新做人!瞧見街麵跑的野狗了沒?以後自己屁股後頭那條尾巴,也給我夾緊了再出門!什麽下九流的被人玩剩下的爛貨,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也敢給老子耍威風擺臉色!”


    他撒出了氣,見唐迆一言不發,鼻孔哼了一聲,頤指氣使的錯開身,往樓梯口走去,可一條腿抬起來還沒站到下一個台階,後腰一痛,就像個皮球似的,嘰裏咕嚕的從樓梯滾了下去。


    還迴一腳的唐迆猶不解氣,看著蜷倒在下頭的老頭,擼著袖子就要往下衝。


    裘靈雨衝過來挽住他的胳膊,死活給拖拽開,皺著眉數落道:“這個摔法,骨頭估計都要折幾根,你還往衝?”


    唐迆撥開的手,自己撣撣袍子的土,臉色陰沉的很。


    裘靈雨撅著嘴,“我不計前嫌的搭救你,你還不樂意了。”


    “用不著!”唐迆不領情,一半氣剛才那卑劣的人,一半氣自己讓人看不起的行當,悶著頭隻顧往病房走。


    裘靈雨小碎步跟在後頭,喋喋不休,“你知道那人是誰嗎?是肖大帥副官的親爹!酒會的時候,我看見過一次的,最是個老不羞的可人家生了個好兒子,誒,他心眼兒還特別小,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唐迆冷笑一聲,“九流怎麽著,下九流怎麽著,真到了一命抵一命的時候,也沒見誰高人一等,一條命就能當兩條命使的!”


    “你這人”裘靈雨一愣,頗有些意外的把人又重新端詳了一遍


    唐迆在病房門外站定了,穩了穩情緒,漾起一個笑臉,才抬手一推門


    跟在後頭的裘靈雨見他站著不動,跟著探頭往裏麵一瞧,“誒?人呢?”她說著想起什麽,忙不迭的跑到窗邊,往下一看,不禁跺腳道,“表哥的汽車也不在了,這倆人怎麽又拋下我,單獨跑了啊!”


    唐迆把即使跪倒在地也沒撒開手的布袋子輕輕放在了床角,死死的咬住了嘴唇。


    汽車一路行駛。


    秦小樂懷裏摟著根甘蔗趴在後座,被顛得死去活來。


    經過一天的發散,今天的疼法,著實比剛摔的時候疼了十倍不止。


    這也是為什麽他非得黑顏清歡的原因之一,拋去對方有能力有門路,更重要的是,對方有車啊!要不然讓他全程跪在黃包車去查案,小胡沒救出來,估計自己已經昏死過去八迴了。


    車在距離總務廳一條街的位置停了下來。


    顏清歡已經聽秦小樂細致的講過了黃寡婦案的具體細節,卻沒發表任何分析評論,完全一副被脅迫著紆尊降貴賊船、即便身體屈服了,卻靈魂依然高潔堅守的擰巴樣子。


    秦小樂也樂於見到他這活好兒還不粘人的態度,自顧自的趴在窗玻璃邊緣望了望總務廳院門前的動靜,輕聲說:“一會兒你把車開進去倒是好說,就停在樓門前然後呢,你打算怎麽把我運進樓裏去?我必須得見見劉法醫。”


    顏清歡臉像冰凍過,頓了頓才問:“先不說我根本運不進去你你就算見到了劉法醫又能怎麽樣?把拖我下水的說辭再說一遍?你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我聽說劉法醫很不好相處。”


    秦小樂答非所問,“我不去,要不你把劉法醫叫出來見見我?”


    “你和劉姣音很熟?”顏清歡忍不住側頭斜了他一眼,“希望你照實說,我得評估這事的風險。”


    劉姣音這個名字,他不止一次的聽孟維津提起過,似乎老同學原計劃並不是要任職總務廳的,雖然老是含糊其詞,可他聽著那意思,多少有點兒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此次就任,還和這劉法醫多少有些牽絆的。


    秦小樂抱著甘蔗懟了顏清歡後腰一下子,“你話怎麽突然這麽多,別問了,我急啊!你老同學孟維津一共給了我三天時間,這眼瞅著一天半都過去了!”


    顏清歡很想撂挑子,可開弓沒有迴頭箭,閉眼唿出一口氣,打著了火,一路開進了總務廳的院子,貼著後門停好了車。


    顏清歡盡量避著人,狀似落落大方的走進機關大樓,眼見著沒人留意,腳尖轉了個方向,快速潛進半地下的悠長走廊,越走越是隻能聽見自己沙沙作響的腳步聲。


    走廊盡頭一間冷庫,暫存著好些案件被害人的屍體。


    陽光照不太進來,把那股幽森都凝在了空氣中。


    秦小樂告訴他,冷庫旁左手邊的屋子,就是劉法醫的辦公室。


    他第一次“做賊”,說不心虛是假的,謹慎的先側耳聽了聽,確認裏頭沒什麽聲響,剛想敲門,隱約又聽見似乎有人正朝這邊走過來,挨在門的手微微一抖一抖,居然“吱”的一聲,直接推開了一條門縫。


    裏頭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神色清冷的隔著辦公桌睨拉過來。


    顏清歡隻好硬著頭皮走進來,迴手關了門。


    這間屋子裏的氛圍,比走廊裏不遑多讓,讓人有種說不出的緊張感,粗略的掃過去,大概是因為一切物品都過於井井有條了些,犄角旮旯裏連絲生動鮮活的人氣兒也尋不出來。


    “劉法醫?”顏清歡試探的問。


    那人不答反問:“你是誰?”


    顏清歡不禁腹誹,果然能和秦小樂臭味相投有些交情的,都是一個路數的人。


    他也懶得多話了,向外比劃了一下,“後門那輛車裏麵,秦小樂說他有重要的事,必須得和你見一麵。


    剛剛的腳步聲在門邊停了下來,伴隨著敲門聲,還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姣音,你在嗎?”


    門一視同仁,也給孟維津讓出一個縫隙。


    孟維津興致盎然的眼神,在看見顏清歡後,漸漸帶了些疑惑。


    他不自覺的抬手捋了下一絲不苟的油頭,又無意識的轉著小拇指的碧璽戒指,露出一個體麵的笑來,“怎麽清歡會在這裏?你們倆很熟嗎?”


    他堂堂一位副廳長,青年才俊,位高權重,此刻眼神裏卻滿是發自肺腑的求知欲。


    “對,很熟,”劉法醫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向外一抬手,“孟長官如果沒有要緊事,我就不遠送來。”


    孟維津尷尬的怔了一下,再次笑道:“那個,難得今天大家都在,不如中午去安德魯新開的西餐額”他識趣的抿緊了嘴,抽空朝顏清歡使了使眼色,可對方隻顧垂著頭裝木偶,隻好自找台階的整了整袖扣,“忽然想起有事,那你們先聊。”


    顏清歡還當劉法醫這性子,出去見秦小樂的事隻怕沒戲。


    可劉姣音卻簌簌站起身來,迴手向窗邊一指,“我出去目標太大,你把車開到我窗邊來。”


    車開過來容易,顏清歡隻當兩人要隔著窗口說話,卻見窗戶洞開,那狹窄的半截開口正對著車門下盤,裏頭劉法醫將幾把木椅子斜搭在一起,uu看書 .ansu剛好臨時湊成了一截平順的“滑梯”。


    秦小樂手裏的甘蔗一扽,借著力向前衝出去,順著窗口的椅背,一路軟綿綿的打糕一般,無脊椎動物似的趴在了劉姣音辦公室的地板。


    劉姣音示意他把甘蔗一頭抱在懷裏,自己拖著另一邊,一門出一門入,連人帶甘蔗一齊拽進了冷庫。


    透骨的寒氣從腳底蔓延到心底。


    冷庫裏一整麵牆都是金屬方格樣的抽屜,顏清歡跑迴來時,沒有思想準備的打了個寒戰他和那兩人不同,他還是第一次直麵屍體還是冷凍的屍體


    劉姣音拉出中間一個屜櫃,秦小樂拄著甘蔗勉力撐起半個身子,老鱉似的探著腦袋,確認了躺在這裏的,就是黃寡婦本人。


    劉姣音拉開黃寡婦身附著的白布,指著她當胸猙獰的豎向刀疤,意味深長的說:“你裝神弄鬼的要見我,就是為了這事吧?我確認過了,這位死者,沒有心髒。”他狹長的眼睛微眯,像暮色中警覺又充滿危險的貓,眸光在繚繞的冷氣背後閃了閃,“現在,輪到你對我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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