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歡樂的心中,有一個天平,原本搖擺自如,浮皮潦草的侍弄自己的感性,遇事才能不累、不慌。


    可上天偏偏讓他因緣際會的遇到了顏司承,這個人總是不疾不徐,寸寸引誘他走入黑暗陰濕的內心泥潭。


    他能感覺得到,這樣的顏司承也並不快樂,也並不因此而能得到些什麽,他隻是獨自一人在背陰的地方待久了,血液裏都淬了悲觀。


    這很容易讓他聯想到自己的身世,孤僻的棲身在福利院鬧鬧哄哄的一群孩子中,卻總是倔強的高喊著“我有媽媽”!這讓他顯得如此的不合群,如此的討人厭,尤其是工作人員讓他向那些愛心資助人士叫“媽媽”的時候。


    那時候天總是霧蒙蒙的,河岸邊聳立的焦化廠的大黑煙囪,像兩個嘲諷的感歎號。


    他那時一點隱私空間都沒有,從早到晚和幾十個孩子相處在一起,卻硬是過出了一種離群索居的心境。


    後來長大了,知道了世事的艱難,知道了生活裏蠅營狗苟的人俯拾皆是,自己沒有比別人多長一個眼睛一隻耳朵,沒資格總是叫囂自己的不易。


    可心裏那塊疤痕,還是外化成了手背上的那塊疤痕,陰濕雨夜,總歸發癢難耐。


    他甚至懷疑,是不是不用非得梗著脖子自我救贖,就索性像顏司承那樣,躺進滿地泥汙中,徹底沉湎於冷酷的悲觀裏,內心反而能過得平靜安然一些。


    畢竟奮力向上需要莫大的精神毅力,但沉淪向下,隻需要躺倒放挺就行了。


    是的,幾不可查的,他心裏的天平搖擺了,這也是為什麽無論顏司承如何騙他,都仍然使他不由自主的靠向他的原因。


    向日葵向陽而生。


    但他心裏的曼珠沙華,卻總是本能的擅自決定去驅逐著黑暗。


    畢竟他那麽孤單,那麽怪異,在這個世界裏總是出戲,若是任何人覺得他有價值,不如就咬咬牙,一起抱團取暖吧。


    但上天的幽默感與反複無常又在此處畫下了諱莫如深的一筆。


    另一個人顛著砝碼,不期而遇的出現在了他的生命裏。


    他周身一暖,還未窺及全貌,已然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


    潘嫂的廚藝真不錯,這個“不錯”比對的是秦歡樂心中的家常菜排名。


    他幾乎沒吃過幾次正經八百的家常菜,在那菲薄的味覺記憶裏,他給潘嫂打了個高分。


    四涼四熱八個菜,還有一大盆白白胖胖的豬肉白菜餡的餃子,潘嫂學超市裏出售的速凍餃子的配方,還往餡料裏加了些甜玉米粒,效果居然出奇的好。


    “你吃啊,你多吃點兒,看這瘦的,白長那麽大的個子,電線杆子似的可不行!”潘嫂把他麵前的口碟裏堆成了一座小山,並繼續鍥而不舍的挑戰山頂的高度,“嚐嚐這個血腸,這個皮凍是我自己熬的,你蘸蒜泥吃......你動手啊,別光看著,老潘,讓小秦嚐嚐那個雞蛋燜子......不對,直接吃鹹,雞蛋燜子得和著土豆泥、茄子泥,包在生菜裏一起吃!”


    老婆張羅的時候,潘樹一般就在旁邊笑眯眯的看著,他給自己和秦歡樂各自倒了小半杯啤酒,舉起來笑道:“不能多喝,得防著一會兒有任務呢,咱們就沾沾嘴皮兒,意思一下,來,一來歡迎小秦到咱們家來,二來也應景了,小年小團圓,咱們家提前團圓了,咱們四個一起舉杯!”


    秦歡樂不知道咋迴事,自打進了潘家門,突然就靦腆起來,溫順的聽著潘嫂的絮叨,聽話的讓吃啥吃啥,此刻也跟著舉起杯,想說幾句喜慶的俏皮話應應景,舌頭卻想被拉鏈鎖住了,隻中規中矩的擠出一句:“謝謝潘哥和嫂子的款待,我、我祝你們一家幸福,提前說句新年快樂,哦,還有好好,祝你永遠平安、健康!”


    秦歡樂這長相不在潘好這個年紀女孩的審美取向裏,畢竟他早已過了小鮮肉的年紀,熬夜勞心也帶來了早衰的麵部特征:胡子拉碴,外加黑眼圈拖地。


    所以打從進門,潘好也沒表現出太多熱絡,還一直照樣別別扭扭的裝高冷。


    見她沒反應,潘嫂拿胳膊肘頂了她一下,“這孩子,叔叔和你說話呢,你還不說謝謝?”


    潘好不被媽媽教訓,還能勉強裝裝樣子,現在一被說教,立馬反彈,不僅不舉杯,反而撇著嘴“切”了一聲,嘀咕道:“翻來倒去就平安健康,沒點兒新詞,土死了!”


    “誒,你這孩子,”潘嫂放下筷子一戳她腦門兒,“咱老百姓過日子,不就圖個平安健康,你咋的,還想上天啊?”


    秦歡樂一笑,伸著大長胳膊去摸了摸潘好的頭,“小美女,大過節的,來,給叔叔笑一笑!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呢!”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大紅包,“來,叔叔給的壓歲錢!聽說年後你要出國去玩,冬令營還是什麽的是吧,拿著買零食吃吧。”


    潘好眼睛一亮,卻沒伸手,隻拿眼睛掃她媽。


    “誒,你這啥時候準備的?”潘樹一愣,連忙抬手推拒起來,“你買了這麽多東西,還給什麽錢啊,不用不用!”


    潘嫂也說:“我們家不給小孩子那麽多錢的,你別見外,快收起來,收起來!”


    秦歡樂是剛剛在超市買禮品的時候悄悄買的紅包,那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他知道身在東北,沒點兒體力還真是不能輕易的給錢、送禮、買單什麽的,一個弄不好,就容易被打一頓,尤其對方若是中年以上大叔大媽,撕扯下來很容易負傷掛彩。


    他也就順其自然的放迴了口袋裏,隱晦的衝潘好擠了一下眼睛,示意一會兒悄悄的再行動。


    潘好被他的小動作逗笑了,也許是在媽媽眼底下搞這種小動作的行為讓她很興奮,她的情緒開始迴暖,也開始有了笑容。


    飯桌上的氣氛至此融合成了完美的一團祥和溫馨,淡淡的,讓他不喝酒也有了微醺的幸福感。


    飯到尾聲,潘樹接了個電話,抱歉的對秦歡樂說:“我得去出個任務,你在家陪著好好看看電視,和你嫂子說說話,我一會兒完事就迴來。”


    秦歡樂跟著站起來,“我也就三個小時的假,我陪你去吧,這個時間你去哪兒再喊個同事,自己去又不安全......”


    潘樹忙道:“你就這麽點兒休息時間,那更別折騰了,你就......”


    潘嫂聞聲,拿著切了一半的蘋果走出來,立著眼睛低聲說:“不是你值班,怎麽又要走?這大晚上的......”


    潘樹抬手擺了擺,“別說了,著急,小秦你坐著,我先走了!”說完向外頭走去。


    秦歡樂連忙笑著對潘嫂說:“嫂子放心,我陪潘哥去,下次再來看你們。”說完對著潘好又擠了下眼睛,也披上外套,追了出去。


    潘嫂歎口氣,扶著門框喊:“早點迴來,我切好了水果等你們!”


    她等了一下,沒聽到樓道裏有任何迴應,一迴頭看到潘好不知從哪裏摸出了剛剛那個紅包,一臉得意的正笑著,恨恨的拿手指戳著女兒的額頭,“見錢眼開,沒出息的樣子!”


    秦歡樂幾步追上去,潘樹看見了也沒再說什麽,兩人匆匆往報警地點趕去。


    路上老潘簡要介紹了下情況,說在高架橋邊上,有個女人要自殺,路過的司機看見,趕忙報了警。


    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民警發現那女人不光自己想不開,懷裏還摟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小男孩,經過了解,是她自己的兒子。


    那個女人情緒激動,隨時有可能拉著兒子往下跳,民警隻能以安撫為主,同時請求後台盡快派談判專家過來。


    秦歡樂心裏一動,突然就想到了陳女士。


    墨菲定律再一次印證,抵達現場後,果然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女人熟悉的側臉。


    “這大過節搗亂的人真是腦迴路與正常人不同,就不能少給社會添點兒麻煩嘛!”一個先到的同事迎上來嘀咕道。


    潘樹一皺眉,製止了他的話,“別亂說,要不是遇上事兒,誰也不能隨隨便便的想不開。問了嗎,什麽情況......誒!小秦,你下來!”


    他一抬眼,就看見秦歡樂一到現場,居然就擅自翻越過護欄,顫顫巍巍的迎著寒風,自掛東南枝去了。


    秦歡樂耳朵眼兒裏灌滿了冷風,呲在臉上,一個個小刀片兒似的,一張嘴,先嗆了口風,差點兒沒噎死,緩了半天才倒上一口氣兒,望著離自己幾米之外的陳宛平,憤恨的高喊道:“陳女士,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你看看,是我,上次也是我救得你,記得嗎?咱倆不是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嘛,以後你有心煩的事兒找我嘮,先不給組織添麻煩!這才幾天啊你自己算算,怎麽又要跳樓,還帶著兒子一起!”


    陳女士望過來的眼神中卻含著無限陌生,怔怔的說了句,“我要還債了。”說完便欲傾身向前。


    她兒子受不住風,看一眼腳下漆黑的一片空曠,扯著嗓子大哭起來。


    秦歡樂不管了,一手挽著護欄,半邊身子懸空,正麵對著陳女士,拿手背抹了下鼻涕,“陳姐,欠了人家就要還,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天道輪迴,誰也跑不了!”


    陳女士目露絕望,身子更是傾倒下去。


    “但是!”秦歡樂吼道,“有些罪孽,一命抵一命也抵償不了,你就是做了鬼也無法心安!你想過到了那時候又該怎麽辦?你不敢麵對的人,一個一個都出現了,你往哪兒躲,往哪兒藏?你兒子怨恨你為什麽要替他做決定,憑什麽帶他一起輕生,你又該怎麽迴答?那時候你還有命抵給他嗎?你在地下見到你老公的魂魄,你又怎麽解釋?一死了之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終極解脫!不解決問題,哪裏都不是淨土!”


    他連忽悠帶騙的嘶吼加恐嚇,把陳女士徹底鎮住了,她無措的看著秦歡樂,“那、那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秦歡樂故意等了一下,使對方的焦灼更迫切了一些,才堅定的伸出手,“把手給我,把手給我!我們找個地方,好好的聊一聊!”


    陳女士使勁閉上了眼睛,哽咽著說:“要不,你把我兒子帶迴去吧,我、我還是把我......”


    “我是孤兒!”秦歡樂冷聲打斷她的話,“別人都說我是,可我偏偏認為我不是!但實際上我就是!一個幾歲的孩子,沒有父母,獨自長大,是什麽樣的環境,是什麽樣的心情,你能想象嗎?”他看著哭的撕心裂肺的小男孩,聲音漸次低下去,“沒人關心你天冷了穿不穿秋褲,沒人毫不不嫌棄的給你洗襪子,沒人在你耳邊絮絮叨叨的逼你找女朋友結婚,沒人不厭其煩的問你早飯吃了什麽,午飯吃了什麽,晚飯吃了什麽,除了親媽,沒人真正關心你在這個世界上過得好不好......”寒風把濕潤的眼角風幹,“你要這樣自私的對你兒子嗎?他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人了!你明白一個人的意思嗎?就像山穀裏的一棵樹,白天黑夜,風霜雪雨,都得自己承受......”


    陳宛平的臉上交替出現著痛苦和掙紮,孩子的哭聲給了她致命一擊,她神思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搖搖欲墜的身形幾經糾結終於停擺,將兒子一把推迴了圍欄裏麵。


    眾人總算放下了一半的心,剩下的注意力,便全在陳女士身上了。


    小男孩被一個民警放到了警車裏,獨自坐著。


    他被剛剛的情景嚇呆了,不想自己待著,見車裏沒有人,又看媽媽還在遠處,不由悄悄開了車門,爬了下去,又向馬路這邊跑迴來。


    一輛私家車行駛過來,車主趕著迴家,看見這邊有人也沒有減速,反而一腳油門,想要盡快衝過去。


    小男孩踉踉蹌蹌的跑到路中間,叫車燈一晃,呆愣愣的停住了腳。


    遠處終於有人看見了這邊的情形,uu看書 ww.ukanu 尖叫聲還沒來得及響起,就見離得最近的潘樹突然衝了過去。


    一聲尖銳的刹車聲刺穿耳膜。


    鮮紅色的液體印上了車燈,燈光裏驀然有了血色。


    陳宛平翻身向內的目光正看見這一幕,雙腿一軟,便暈了過去。


    秦歡樂來不及探查不遠處發生了什麽事,隻能一把拽住陳宛平,和擁上來的同事一起,合力將陳宛平拖拽到了安全地帶。


    他起身緩了緩神兒,向著路中間望過去,“讓一讓,讓一讓!”他扒開圍觀的眾人,終於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木訥的抬頭望了一眼星空,突然笑了一下,直挺挺的向後倒了下去。


    溫和的台燈下。


    潘好趴在寫字台上寫著寒假作業。


    客廳裏潘嫂看一眼牆上的掛鍾,不知怎麽,隻覺得一陣陣心煩。


    她起身披上衣服,站到女兒房間門口,“又下雪了,我去樓下迎迎你爸。”


    潘好頭也懶得抬的點點頭。


    樓道裏一片漆黑,聲控燈可能又壞了。


    潘嫂邊下樓邊聽到兩個人向上的腳步聲。


    錯身而過的時候,還著意向旁邊避了避,讓出了大半的空間。


    “謝謝。”一個沙啞的女聲響起。


    隨即,一塊味道刺鼻的手帕自身後死死捂住了潘嫂的口鼻,她掙紮了幾下,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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