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樹騎一輛共享單車,在反複傾軋猶如鏡麵一般的馬路上騎行。


    他身邊跟著一樣騎車的女兒潘好。


    天兒這麽冷,潘好下身是水藍色的校服運動褲,上身套一件粉色的羽絨服,卻堅持著不戴帽子,就直接露著腦袋在寒風裏,耳朵、鼻子都凍得通紅。


    潘樹今天不當班,去所裏轉了轉,眼看著到點兒了,就順便去學校接女兒放學,再一起迴家吃午飯。


    可惜潘好不領這個情,家、學校、花園街派出所,仨地方就隔兩條街,有事沒事的都能碰見,實在沒什麽好特意來接的。


    再說她都這麽大了,都上初中了!怎麽就不能有點兒私密的個人空間了,煩煩煩,她半絲好臉色也沒有,一路上還故意和爸爸保持著距離,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們倆有什麽關係似的。


    潘樹知道自己沒那麽光鮮亮麗的形象,還往往因為值夜班、出任務,弄得灰頭土臉的,可“人民警察”這個頭銜,怎麽著也算不上差吧?他自我感覺還比較良好,犯不上真因為這個和孩子置氣,默默的跟在後頭,小心留意著周遭的路況。


    好好卻有意的不走大路,車頭一拐,進了小胡同。


    這小胡同兩邊都是小吃店,前幾天又不知是哪家水管子跑了水,凍成一地的冰淩子,跟冰川似的,稍不留意,就得連人帶車的飛出去,走路都沒人從這邊過,偏偏潘好卻故意的騎車拐了進來。


    潘樹緊跟在後麵,到了夾道裏卻停了下來,趴在小窗戶上敲了敲玻璃,掀起棉門簾從後門走了進去。


    後廚有倆人正忙活著,見有人進來都停下手中的活兒轉頭望過來。


    潘樹指指外頭,“這管道還沒修好啊?外頭都不能過人了。”


    後廚的人也和他認識,笑著迴答:“修好了,不過師傅說是地下管道老化了,眼下隻能先對付上,等開春了,再徹底修。”


    “那就行,”潘樹點頭,“後院不少老人,有願意抄近路的愛從這裏穿,要是早晚黑燈瞎火的不留意,摔一下就要出大事,弄不好家裏人都跟著過不好年,你們閑時鏟鏟冰棱兒,大家都安全。”


    對方推諉的一笑,“哪有閑時候啊,再說冰那麽厚,真不好鏟。”


    “成,找把鐵鍬,一會兒我過來給你們弄。”潘樹說著,居然就開始踅摸起後廚裏有沒有趁手的工具了。


    隻把後廚裏的倆人弄得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接話道:“哪裏能麻煩你,哎呦,等忙過飯口,我們自己弄,一定弄。”


    潘樹這才退出來,扶著自行車沒走兩步,還是沒留意滑了一跤,膝蓋跪在凸起的冰棱上頭,緩了半天,才站起來。


    這麽著耽誤了點時間,到家一推門,媳婦已經把飯菜端上桌了,扭頭看他一眼,埋怨道:“不說一起嘛,怎麽這麽長時間。”


    潘樹邊脫衣服邊向裏屋看,“好好呢?”


    潘嫂把手裏的醬碗往桌子上一摜,高聲數落著,“多冷的天,還不戴帽子,要臭美也得有個限度吧,別以為自己年輕,看著吧,老了都是病!我這一天天說的自己都煩了,分不清好賴話啊?”


    “行了,她聽見了。”潘樹一拉媳婦,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別再說了,才坐在椅子上,從腳腕處,連著秋褲、羊毛褲一起向上擼到膝蓋處,看到那裏的皮膚已經青紫了一片了。


    “哎呦媽呀,這是怎麽了!”潘嫂迴身看見,也顧不上旁的數落了,先從櫃子裏拿出整套的醫藥箱,翻出一瓶紅花油來。


    小臥室的門一拉開,潘樹動作神速的拉下褲管,扭迴身若無其事的衝女兒笑了一下。


    “誒,你!”潘嫂不滿的瞪了他一樣。


    “沒事沒事,先吃飯。”潘樹強拉著媳婦坐下來,安撫的笑了笑,又把麵前的一盤燒鴿子換到了靠近女兒的位置,“吃飯,一會兒涼了,抓緊吃完,還能睡個午覺。”


    一家三口瞬間安靜下來,默默的吃著簡單的午飯。


    潘樹沒啥胃口,隻從小鋁盆裏撿著白蘿卜條和苦苣蘸醬吃。


    潘嫂夾了塊鴿子腿放到女兒的飯碗裏,立刻就被帶著情緒的筷子又給甩迴盤子裏。


    潘嫂也習慣了,又拿眼白狠叨叨的白了女兒一眼,見女兒筷子伸向西葫蘆炒雞蛋,連忙把這盤菜往女兒麵前推了推,才對丈夫說:“我看你們所又招了三個協警,你們最近的工作是不是也能均分一下,不用可著你們幾個老人往死裏禍禍。”


    潘樹好脾氣,和自己媳婦說話卻不自覺還是帶著一絲敷衍,“人少事多,協警沒有正式編製,做起事來束手束腳,還是不如我們方便嘛,這不是快過年了嘛,過了這個月,也就能消停點兒,再堅持堅持......”


    “堅持?你身體能堅持啊?天天胃脹胃酸吃不下飯,我問我同事她小姨,就那個老中醫,人家說估計還是膽的問題,一天到晚的日夜顛倒,吃飯冷一口熱一口,沒個準時候,都不能說,一說我就來氣。”


    潘樹苦笑著掏了掏耳朵,來自親老婆的嘮叨,又是為了自己好,他總不能不識好賴的打斷,又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才笑道:“做什麽都不容易,你自己想想,哪行哪業是容易的?行了行了,我還覺得我過得挺幸福呢,父母健康,老婆漂亮,孩子也......”他伸手過去想摸摸女兒的頭頂,被好好一歪頭閃開了,隻得訕笑一下收迴手,“反正我挺知足了,大多數人不都是過著咱們這樣的日子嘛,天天抱怨,不解決問題,心情還不好,我怎麽瞅著你都長皺紋了?來,笑一笑。”


    “少來!一說正經的你就瞎胡扯!”潘嫂還不到四十歲,但確實已經談不上漂亮了,她在附近的一家綜合性超市當收銀員,一站站一天,邊說邊抬手又給自己加了半碗飯,“你天天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孩子麵前就那麽沒出息,咱倆也就這樣了,也不給孩子做個榜樣!什麽時候也能往上比比!”


    “馬上放寒假了,學校讓報冬令營,國際、國內、省內,三個檔。”好好旁邊冷冷的插了句話。


    潘嫂一頓,看向丈夫,“瞧!”


    這是要將他的軍啊,潘樹忍著笑,在媳婦和女兒之間來迴瞅了瞅,才猛的一拍桌子,“報!想報哪個報哪個!爸爸第十三月工資和年終獎金就要下來了,足夠好好出去漲漲見識的了。”他戲謔的看著終於露出笑模樣的女兒,“爸爸說過吧,隻要你認真學習,嗨,成績好壞都沒事,認真就行,剩下的,爸爸努力給你創造條件,啊。”


    “謝謝爸爸。”潘好壓抑住雀躍,別扭的瞟了一眼父母,咧著嘴角,放下筷子,迴房間睡午覺去了。


    潘嫂直到女兒離開了,才拉著丈夫的袖子低聲急道:“都給她玩去啊?她小孩子沒輕重的!那錢我都盤算好了,想給你爸媽買個按摩椅的,我爸沒有醫保,拖了兩三年,也該做次全身的大體檢了,還有你資助那孩子,到年跟前,好意思空手去看啊?”


    “沒事兒,”潘樹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再多加加班,之前那件皮衣我已經退了,我穿棉服就挺暖和,早說了用不著花那個錢,咱倆辛苦節約點兒,就什麽都有了。”


    潘嫂沒好氣兒的剜了他一眼,下一秒卻又笑了,兩人互相對視了幾秒,潘嫂又正色道:“我們超市進了一批野生托莫根,我買點兒給你泡水喝吧?”


    潘樹搖搖頭,“可別交智商稅了,我沒事。”


    兩人沒再多說什麽,隻是各自又吃起飯來。


    電話響起來,潘樹拿過手機,看見屏幕上的號碼尾數,臉上的表情驟然嚴肅了起來,起身走到洗手間,關上門,又背過身,才接起電話,“喂?”


    電話裏一個謹慎而微弱的聲音響起,“定了,晚上有交易。”


    潘樹忙問:“確定了?時間地點?人數知不知道?”


    電話裏“嗯”了一聲,又倉促道,“具體情況信息發你。”說完便掛了。


    潘樹等了一會兒,看到手機屏幕上的一行文字信息,聳肩長唿了一口氣,才走出來。


    潘嫂正麻利的收拾桌子,“又有事兒?”


    潘樹向臥室走去,“我得睡一覺,晚上有大行動呐。”


    此刻對於延平來說,是多麽平凡的一天啊。


    龔蓓蕾坐在一家日料店的包間裏,百無聊賴的拿筷子戳著眼前的海膽,都快戳成土豆泥了。


    她心裏好死不死的還是惦記著秦歡樂那邊的情況,盡管暗自下過一百萬個決心,絕不再摻合對方的事,可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種心情最適合一個人找個隱秘的角落裏發呆,而不是在這麽個高冷的場合,被父親叫出來吃飯。


    龔父長得還挺精神,一頭“自來卷兒”,身量不高,麵色略黑,但是眉眼間還是和龔蓓蕾頗為相似,想說孩子是撿來的,估計都沒人相信。


    龔父有倆月沒見過這個女兒了,雖然是礙著麵子,父女倆都不願意先服軟,可敗下陣來的,終究還是這個老父親。


    “別戳了!不是說中午休息時間有限嘛,趕快多吃幾口,吃那麽一丁點兒,當自己是鳥啊!”


    龔蓓蕾脖子一梗,沒好氣兒的說:“我減肥!”


    “減什麽肥!”龔父一聽這話又來氣了,“你要是老老實實迴家,到我公司去,或者到你媽媽公司去,你愛怎麽減肥我都不管你!可你非要玩命似的弄這麽個危險的行當,早起晚歸的,也不知道圖什麽!”


    他一時想起兩個月以前父女倆不歡而散的樣子,忙吞下一口氣,和緩了一些語氣,“工作那麽辛苦,還不好好吃飯,身體不是就垮了嘛!你也體諒體諒我和你媽啊,我倆年紀都大了,也生不出二胎了,就你這麽一顆獨苗,這輩子好壞就指著你了,你不好好的,我倆天天忙活著生意,還有什麽意義?”


    龔蓓蕾一撇嘴角,忍著笑夾了一隻牡丹蝦到爸爸盤子裏,“聽說隔壁那大國,人家老夫婦八十歲還生出孩子了呢,你們要真有那想法......要不就試試試管嬰兒?你放心,我肚量大,真要有個弟弟妹妹,我當自己親生的養。”


    一根兒筷子照著她的腦門兒打過來。


    龔蓓蕾身手敏捷的向旁邊一躲。


    這麽一來一迴的,早前和父親的那點積怨也就基本放下了。


    龔父看她眉宇間還是一直悶悶不樂的樣子,揣摩著她的心思,試探的問:“你媽媽朋友的兒子,去瑞士學酒店管理的那個,過年要迴來呢,你們小時候也認識,要不要大家一起聚一聚?爸爸媽媽的朋友不多,小一輩的也就你們十來個,還是應該多熟悉熟悉,往後也互相有個照應。”


    “別忽悠我,”龔蓓蕾兩手交叉做了個“拒絕”的手勢,“要給我相親不用搞得那麽隱晦啊,我這一天天和犯罪分子鬥智鬥勇,怎麽和您說話也得時刻保持警惕呢,就一頓午飯,別讓大家都這麽累心行不行。”


    龔父真實意圖被無情的拆除,麵子上有些下不來,可想想出門時老婆殷切的囑托,又硬著頭皮道:“你歲數也差不多了......我也知道,你小時候走丟了被警察救了迴來,至此心裏一直有這個情節,我懂,也支持,但沒必要......你看這麽著行不行,你不必自己非要從事這個行業,你在你們局裏踅摸踅摸,有合適的,咱們家招個警察女婿不也一樣嗎?”


    “誒,怎麽越說越不著調了!”龔蓓蕾老臉一紅,掩飾性的拿起手機,一看,還真有信息,連忙站起身,拽著外套就往外衝,“局裏有事,我先走了!”


    龔父在後頭叫了幾聲未果,迴頭看著滿桌的食物,幾乎沒有動過,無奈的歎了口氣,一伸手喊道:“服務員,買單。”


    服務員恭謹的送走了客人,看看桌上的食物,心思一轉,端著兩個盤子走到了店門口等位的廊橋下,衝著角落裏的兩個人招招手。


    一個一身黑色棉服的老人,佝僂而瘦弱,正拖著一條不大利落的腿走過來,衝她問:“有位置了?”


    服務員笑一笑,“這是客人點了幾乎沒動過的,你看夠不夠,不夠我再端兩盤過來,這時候應該也不會再有等位的客人了,要不你們就在這兒湊合吃吧,我再給你們倒兩杯熱茶?”


    老人消瘦的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淡淡的說:“不用,今天我女兒過生日,我就是想帶她來嚐嚐沒吃過的飯。”


    服務員順著他的話,向後頭看了一眼,那裏坐著一個一身舊衣的人,帽子、圍巾、口罩層層包裹,一張臉看不出一絲眉目來,不過兩人的姿態、神色、衣著,無一不顯示著他們所處的社會階層。


    真是可憐人呐,服務員心裏感慨,又善意的小聲解釋道:“這裏頭賣的飯菜都貴,uu看書 .uuanshom 不值當的,你們吃一頓的錢估計都能過倆月了,何必呢!你別嫌棄,我真不騙你,這些菜客人都沒動過,你們放心吃,啊,不夠我再去端!拿著拿著,安心吃!”


    她說完,半是強迫的將盤子塞到老人手裏。


    老人嘴裏含混的推拒,隻說:“不用,我有錢!”手裏一鬆,兩盤食物猝然跌在地上,霎時滿地狼藉。


    服務員臉上掛不住了,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怎麽就被當成了驢肝肺,冷著臉想著果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剛想挖苦幾句,就見後頭那位蒙的嚴實的女兒走上前來。


    她聲音沙啞的對服務員說:“不好意思了,這裏我來收拾,你的好心我們領了,能不能麻煩你再拿兩盤來,我和我爸嚐嚐味道就行。”


    這話說的實在卑微,按理說對方看起來也絕對到不了乞丐那步,服務員一時有些訕訕,越發覺得是自己多事了,隻冷冷的說了句“沒了”,就走了迴去。


    女兒挽起老人的胳膊,看著老人臉色漸漸泛起一絲陰沉,低聲勸慰道:“錢這東西真奇怪,有錢也買不來不該我們吃的玩意兒,那就不吃,我是認了命的,早都認了,你也別生氣了,咱們迴去,我煮長壽麵給你吃,行不?走吧,迴咱們自己的地方去。”


    老人垂著頭,半天沒有反應,直到口袋裏的“老人機”響起來,才掏出來看了看,轉頭說:“走吧,街道的人說,有警察來問毛萬裏的事,要我們迴去說說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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