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頌


    作者:【唐】韓愈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崪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


    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1]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2]聖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嚐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3]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由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夫聖人[4]乃萬世之標準也。餘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


    注釋:


    [1]微子:殷紂王庶兄,名啟。數諫紂不聽,去國。周武王滅商,他稱臣於周。後封於宋,為宋國始祖。[2]武王:周武王。周文王子,名發。起兵伐紂,滅商,建立周王朝。周公:姬旦。周文王子,輔助武王滅紂,建立周王朝,封於魯。武王死,成王幼,周公攝政。曾東征平武庚、管叔、蔡叔。相傳周代禮樂製度均為他所製訂。[3]叔齊:商末孤竹君的次子,伯夷弟。[4]聖人:指周武王、周公。


    賞析:


    韓文重情,這篇《伯夷頌》稱許“信道篤”“自知明”為特立獨行,強調人自身的品格素養,與殷、周之際的曆史是非並無特別的同步性。


    首先,確立標準。“特立”“獨行”意思相近。獨特的建樹,超凡的品行,是士人最看重的人格因素。“特立獨行”就是行為合乎社會準則,不顧及世俗人情之是非,信道誠篤而又有自知之明。從行文上說,“士之特立獨行”與“適於義而已”兩句承順銜接,氣勢通貫,而“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三句顯然是倒置。將“皆豪傑之士”嵌置在“不顧人之是非”與“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之間,使本來一氣暢通的句式造成一個暫時的節製,這個節製形成的頓挫,為下文的一氣奔放做好了準備。其次,這個行文上的頓挫,又使“不顧人之是非”“信道篤而自知明”兩句特別引人注目,突出了“特立獨行”的實在性,為下文的伯夷出場做了意蘊上的鋪墊。隨後,作者用三個句式相似的層遞句,層層逼進,由一家非之、一國一州非之進而為舉世非之,將特立獨行的信道篤而自知明的傑出人物推至“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的巔峰。行文至此,似乎文意已足,文氣已極,但是,韓愈卻能妙手迴春,更翻一層,將伯夷“不顧人之是非”翻到“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的九十九重天。翻上了高度,立即緊扣題旨“頌”,用排比句橫向展開,一則將伯夷“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的特立獨行強化,二則將伯夷的特立獨行情化,兩者的目的合而為一——頌伯夷:“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崪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由開頭確立理性標準到引出本文的核心人物,再到三頌伯夷的“特立獨行”的明、高、大,從正麵將伯夷的特立獨行展示在讀者麵前。


    其次,進行比較。微子和伯夷同是殷末周初的人,並且微子還是殷的宗室、帝乙的長子、紂王的庶兄。作者以“抱祭器而去之”一句,點明他在周滅殷過程中的態度。韓愈以為,微子雖然被稱為賢者,但是他躲避禍亂,不言是非,稱不上信道篤、自知明,更不能算是特立獨行之士。司馬遷《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述微子後來被周封於宋,而子孫綿延。避禍為後來和周合作作好了政治準備。其命意大約也與韓愈相似。不過從論證問題的角度看,以微子與伯夷相比,兩者都是“個體”,以“個別”比“個別”,在邏輯上容易陷入片麵性。為了突出伯夷的“特立獨行”,還必須將伯夷的“個別”和殷、周交替之際的賢人(“一般”)相比較。“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嚐聞有非之者也”,正是起著這個作用。天下賢人、諸侯皆從武王周公攻殷,而伯夷、叔齊卻以為不可,這才真正顯示出伯夷、叔齊的“不顧人之是非”和“信道篤而自知明”的豪傑性格和“適於義”的情懷。據《史記》記載,伯夷、叔齊原是周的屬臣,武王伐紂時,曾叩馬而諫,說周武王父死不葬,急於戰事,不孝;周是殷的屬臣,以臣討君,不仁。周勝殷敗之後,義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薇而食,終至餓死。在韓愈看來,微子先諫於殷,不聽而去,是“顧是非”,不是“特立獨行”;周勝從周,也是“顧是非”,不是“特立獨行”,皆未曾做到“信道篤而自知明”。同理,天下賢人、諸侯皆從周伐殷,也不是具備“特立獨行”“信道篤而自知明”的人物,隻有伯夷,篤信仁孝之道,敢於叩馬而諫,具備“自知之明”,故周勝後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凡此種種,說明伯夷是不以時人之是非為是非,不以賢人之是非為是非,不以聖人之是非為是非的“特立獨行”之士,將上文的“日月不足為明”“泰山不足為高”“天地不足為容”作了事實上的論證,使題目中的“頌”具有實際的社會價值。


    最後,議論時人。韓文尚奇,布局常出奇製勝。為了以伯夷“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的高標絕韻為準的,先以當時之人以一人稱譽為“有餘”,一人貶之為“不足”,媚俗從眾做鋪墊,綴以“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彼”是指伯夷。在行文上,“今世之所謂士”將伯夷托上高峰,而“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反彈一句,峭拔至九十九重天之上。迴應前文,強調全文的主旨之後,突然以“雖然”二字,引出“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的警世之論。“圖窮而匕首見”,至此,才揭示頌伯夷而誅“亂臣賊子”的真意。韓愈之世,藩鎮為患,朝廷大臣或依負幽隱,作惡猖狂,斥亂臣賊子是韓愈一貫主張。勵士人處亂世而不亂,一則應有“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的勇氣,二則需要“信道篤而自知明”的品格。


    人或以周伐殷是合乎曆史的需要,頌伯夷有背曆史趨勢,是著眼於政治。而韓愈著眼於人格素質,在文章中反複強調“特立獨行”“信道篤”。不過,兩者都是從各自的時代需要著眼,似可兩說並存,不必加以軒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俠影美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德蘭Y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德蘭Y並收藏俠影美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