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抓住師父的手臂,掀開後密密麻麻的淤青映入眼簾。


    瞳孔驟縮。


    秦老見徒弟麵色蒼白宛如厲鬼,少見的幾分心虛。


    “師父……這是禁術?”秦莫然緊緊地盯著師父,想要聽到否認的迴答。


    卻聽不到。


    靜默使空氣變得壓抑,微弱不穩的唿吸聲更讓人煩悶。


    秦莫然已經從這片沉寂中知道了答案,他頓覺渾身發冷,那冷意細密地滲入血骨裏,直叫人不住顫抖,卻不死心地強穩住不斷顫抖的手去取師父鼻梁上掛著的墨鏡。


    秦老想要躲開,卻在側身的那一刻對上了秦莫然的眼睛。


    那裏深含著的恐懼與脆弱讓他僵住。


    秦老這那雙熟悉的眼睛中見過很多情緒。


    身為一個孤家寡人的老者唯一親重的子輩,秦莫然那雙外形看似淩厲的眼中多是孺慕、尊崇與愛戴。


    秦莫然幼時頑劣,或許是被遺棄的緣故,一直瞪著雙眼睛像是被遺棄的小獸,對每個試圖靠近的人張牙舞爪,這樣過了幾年才漸漸安穩了下來,不知道什麽緣故慢慢就長成了剛直不阿的性子。


    那雙眼睛看向秦老的時候每時每刻都帶著崇拜,像是看著無所不能的英雄。


    秦老也是個凡人,即便成為了妖怪管理局的負責人也是,他初當值時很有誌氣,卻也明白不能和大眾作對。


    隨波逐流或許不正確,卻是最容易的。


    他應該對局裏馴服妖怪牟利的風氣視而不顧、充耳不聞的,卻在秦莫然那種眼神下被捧得飄飄然,真把自己當成了英雄。


    所以他插手了,給自己安穩的生活找了個大麻煩,從此開始了十多年的明爭暗鬥。


    本以為做到這已經夠他留名了,妖怪管理局接下來幾百年都會記住他這麽個逆流而上的勇士,卻沒想到遇到了妖王現世這種人類浩劫。


    有誰能夠擔此大任,度過這種危機呢?


    自然是他——妖怪管理局的負責人,在人族裏有些地位,在妖族裏也有些威望,也有實力去窺視生機。


    也許人就是這樣,當被捧到一個高度時,就真地逐漸成為眾人口中所稱讚的那麽高尚。


    他欣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甚至很樂觀地想,他一個老頭子,反正也沒幾年好活了,臨到頭來成為救世的英雄人物,好像也不賴。


    可對著秦莫然那樣悲哀惶恐的神情,秦老卻意識到這……或許對徒弟是有些殘忍了。


    他也隻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最終沉默著一動不動。


    秦莫然輕輕取下師父鼻梁上的墨鏡,露出下麵那雙異常可怖的眼眸。


    ——眼白泛著青黑,黑色瞳孔被暗紅的血絲環繞,詭譎怪誕。


    屍身已腐,靈魂尚存!


    酸痛惶恐從胸腔處一湧而出,匯集於頭顱轟然炸開,秦莫然想說話,卻一時啞聲。


    身為秦老的真傳弟子,他自然對這種禁術有所了解。


    天道對人族苛刻,凡人修習術法多有限製,五弊三缺難以逃脫,更別提這種存亡危機窺視的術法了。


    秦老從眼框通紅的徒弟手中拿過墨鏡,似乎不讓麵前人看見會好一點似的,有些逃避意味地把它重新戴到了眼睛上,又扶著椅子緩緩坐下。


    眼前逐漸模糊,秦莫然聽到自己胸腔壓抑不住的唿吸聲,空中停留著的手指顫了顫,失力般重重落下。


    他隨著失力感墮落,跌跪在地上。


    低垂的頭顱下,淚水順著高挺的鼻梁滑落,潤濕他有些幹裂的薄唇。


    “師父……”聲音嘶啞,透出來濃稠到如同實質的絕望。


    “是我的錯、是我不對,我不該如此輕視它……”他把全部的罪責都怪到自己頭上,“是我沒有在第一時間行動,還在這猶豫不絕……我錯了……”


    他推門就可揭開謎底,卻懼怕門內的怪物是心中掛念的人,在門口躊躇不前。


    他懦弱無能卻自命不凡,明明知道此事重於泰山卻還不以為意。


    荒唐可笑的逃避……是他的錯。


    自從秦莫然記事起,秦老就沒見過他落淚。


    接觸了一些玄學上的課業後,更是整日裏都念叨著自己以後要成為懲奸除惡,護國安民的大英雄。


    他沒去過學校,也沒和同齡人玩耍的時間,整日裏都在讀古籍練習術法。後來大了些,又開始跟著外出實戰。


    無論是啃讀乏燥無味的古書,還是經受精疲力盡的車輪戰,他從來沒有哭過。


    此時看著徒弟聳動的肩膀,心下一酸。


    窗外天氣陰沉,厚重的層雲遮住日光,留下泛灰的銀光一片。


    “不怪你。”秦老彎下腰,像很久以前那樣,摸了摸徒弟的腦袋,“不怪你。”


    “小秦啊,如果你真的能狠下心,那就不是這時候的你了。”秦老很慈祥地笑著,他很少會笑出這樣的感覺,因為他不服老,平日喜歡穿年輕時尚的服飾,也故意笑得清朗明媚。


    但此刻他真心實意地笑了下,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慈祥,“千萬不要自責,無論你怎麽做都不會有人怪你的……我們這群老家夥在前麵,怎麽會讓你來承擔責任呢?”


    他道,“小秦,別害怕。你師父是無所不能的大英雄,你應該為我感到自豪。”


    ……


    秦莫然在心中連連搖頭,他想否認。


    不是的,他不自豪,他怕,他不願意師父去承擔這種事,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師父日益……腐爛。


    憑什麽要他承受禁術反噬?


    為什麽那麽多人,卻偏偏要他的師父去承擔?


    ……他也可以,他也願意。


    秦莫然想要嚎啕大哭,哭著懇求上天把懲戒降到自己身上,他願意以命換命來換師父安度晚年。


    但這不可能……窺視未來的代價不是兒戲,怎麽可能隨隨便便任他擺布?


    所以最終他什麽也沒說。


    其實他也理解。


    ——如果易地而處,他也會這樣做。


    舍己一人身,換世間萬物寧。


    所以他隻是忍住內裏翻江倒海,靜靜地仰頭看著師父,看著他記憶中無所不能的師長。


    時光歲月雕刻出肌膚紋路,此刻他才恍然驚覺,即便師父不服老,也著實無可奈何的老去。


    那架被秦老用來耍帥的墨鏡,如今用來遮掩令人心悸的異狀。


    注意到秦莫然的萬般情緒,墨鏡下秦老如同惡鬼般的雙眼盛滿了欣慰。


    人的感情如此複雜,悲傷與喜悅交織難分,激烈深刻的情感在那雙非人的眼眸裏,令人莫名心酸。


    他有些枯糙的手輕輕摸了摸麵前青年的麵龐。


    “師父相信你,無論做出任何決定,都不要怕。”


    老者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泰山磐石般堅定不移的力量。


    想起命運中窺視的那一幕,秦老心中微歎,垂眸叮囑道,“萬事憑心而為。”


    —


    等秦莫然從屋裏出來時,眼角的紅意已經淡了不少,隻一小會兒的功夫,整個人便如同曆練了許久一般,像一把塵封的利劍,淩厲攝人的光華藏於皮囊之下,內斂沉默。


    光頭抱著一堆資料正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後背一涼,扭頭就看到秦莫然不聲不響從自己身邊路過。


    他呆了呆,剛剛那瞬間突然覺得麵前走過的人很是陌生。


    光頭晃晃腦袋,把這詭異的錯覺歸結於秦小兄弟突然改變的身份,極為心大地將其拋之腦後。


    他一直知道秦兄弟很強,這幾天他才知道原來他是秦老的徒弟。


    原來和我同事這麽久的兄弟還是個二代!


    習慣性向可靠的同事求助,光頭腦袋一熱就把人拉住了,然後頂著秦莫然透露著冷漠不耐的視線心裏惴惴不安。


    後知後覺的想,他現在問這麽小的問題會不會耽誤大佬忙大事啊?


    但拉都拉住了,他也隻能硬著頭皮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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