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薄霧籠罩整個青山縣,空氣潮濕至極。


    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城門走出,踏上已不似官道那般平滑的黃泥土路。


    這正是孔鎮領頭的流放隊伍。


    斷橋已經如期修好,他們也沒有再在青山縣待下去的理由。


    有前方淮州知府的催促在,孔鎮不似之前那般好說話,一個勁兒地讓眾人加快速度。


    不過眾人在青山縣休整了這麽多天,此時精力充沛;


    又有不少人學著秦霜的樣子買了驢車或是馬車,腳程倒怎麽也稱不上慢。


    秦霜的驢車在隊伍裏麵算得上是配置最豪華的,而緊跟在她那輛之後的,是薑氏為讓葉洲教導幾人而買下的驢車。


    此時,清竹在驢車外邊趕車。


    幾個小家夥和葉洲便在驢車裏邊,聽葉洲說一些知識見聞。


    聽著後邊驢車裏隱隱傳來的幾人勤學好問的說話聲,薑氏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來,


    “當初這個決定果真是沒做錯。”


    葉洲是個負責任的,既然是選擇當了沈宿幾人的夫子,便會將其作為自己的職責,從未怠慢。


    驢車上晃悠,幾人寫不了字,但葉洲仍會以別的形式教導他們。


    如此下來,就算是在流放路上,沈宿幾人也不至於荒廢了時間。


    雖說他們是戴罪之身,終生不得迴京,也沒有參加科舉的機會。


    但現在適逢亂世,也許不知道哪一天,就新帝換舊主了。


    學得多一些總沒有壞處。


    蘇樂菱也道:


    “從青山縣開始,路便坎坷了一些,多一輛驢車也比原來的那般行進要好上許多。


    並且,我看沈宿幾人都很喜歡葉洲,這還沒多少天呢,一個個的都是張口閉口‘夫子說’。”


    薑氏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


    沈宿四人對葉洲既喜愛又敬重,就連平時頑劣,坐不了一會兒就渾身發癢一樣亂跑的沈策,都乖乖地聽葉洲的話。


    “葉洲德才兼備,又為人謙遜溫柔,他們會喜歡也再正常不過。”她道。


    秦霜懶洋洋地倚在窗邊,補充道:


    “葉洲身體不好,他們雖小,卻也是看在眼裏的,又不是天性惡劣的孩子,自然會收斂許多。”


    “這也應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薑氏笑起來,


    “說起來,那位非要教授宿兒和小流的錢瘋子也算是吧。


    我看得出,小策他們四個也挺喜歡他的。”


    蘇樂菱有些疑惑地抬眼:“母親還在想這事?”


    話中說的自然是錢瘋子要收沈宿沈流二人為徒的那事了。


    薑氏搖頭。


    她隻不過是突然想到了,便提了一嘴。


    錢瘋子的目的不明,她肯定是不放心讓沈宿幾人和他接觸過多的。


    不過錢瘋子那性子,老頑童一般,確實是很有意思,很受沈策和沈凝喜歡。


    幾人正說這話,秦霜的目光忽然凝在了驢車一角。


    那裏出發前被她堆放了一小叢掩人耳目的草料和零散物品。


    但現在……


    好像所占體積大了許多?


    秦霜不由得擰起眉。


    薑氏注意到她忽然變化的神情,問道:


    “霜兒,怎麽了?”


    “沒什麽……”


    秦霜剛要開口,便看見那堆草料上有幾根幹草輕抖了下。


    她眯了眯眼,立刻起身將其掀開,手上的暗器也已就位!


    “哎呦——”


    身前被遮擋的東西被抽走,錢瘋子狼狽地往前栽倒在地,瞥見秦霜手上一閃而過的寒芒,他嚇得連忙喊道:


    “別、別動手,自己人!”


    薑氏和蘇樂菱二人被他嚇得不輕,此時冷著臉質問:


    “你偷偷藏匿如此,意欲何為!”


    薑氏的氣勢一拿出來,錢瘋子頓時有種被人審訊的感覺,額頭直冒冷汗。


    半晌,他抬起頭,語氣商量,


    “那個……你們好像缺點什麽。”


    “缺什麽?”秦霜皺眉,收起了手中的暗器。


    那日和錢瘋子聊完,錢瘋子還點了頭。


    她便以為對方是接受了現狀,也不糾纏了。


    誰知道錢瘋子給她來了這麽一出陽奉陰違?


    還偷偷藏在了驢車這個狹小的角落裏?


    秦霜頓時有些頭疼。


    錢瘋子的事她也沒跟薑氏兩人說,此時他突然冒出,薑氏兩人肯定要被嚇壞了。


    她開口吩咐外邊的珍珠將車停下,誰料緊接著,錢瘋子就顛顛地鑽了出去,拉住了驢車的韁繩。


    “你們缺個車夫!”


    他的聲音傳來,


    “怎麽能讓水靈靈的姑娘趕車呢?還是老頭兒我來吧!不用客氣!”


    秦霜幾人:“……”


    此時,薑氏兩人也根據秦霜的表現判斷了下情況,不再如剛開始那般焦急。


    “霜兒,這是怎麽迴事?”


    薑氏看出秦霜大概有些什麽沒告訴她們的,開口問道。


    馬車外,錢瘋子默默降低了一點速度,支起耳朵聽裏邊的動靜。


    珍珠在一旁一臉氣憤,冷冷地看著他。


    “小姑娘,你快進去吧,外邊風這麽大,臉都得吹裂咯!”


    錢瘋子像是渾然察覺不到珍珠的敵意一樣,大大咧咧道。


    珍珠怒瞪了他一眼,掀開簾子進驢車。


    而此時,驢車裏邊的秦霜也正好說完事情的簡略經過,說出了錢瘋子曾提出想要跟著她們的事。


    “夫人,此人來路不明,瘋瘋癲癲,絕不能讓他跟著我們。”


    珍珠凜然道。


    薑氏還沒來得及說話,錢瘋子的聲音就從外邊傳了進來:


    “沈夫人!我是好人啊!我名為錢沛,原是淮州人!來路清清白白!”


    這到底是自己救下才會惹起的麻煩,秦霜掀簾鑽出去,打斷錢沛低聲道,


    “我不是藥王穀的人,給不了你想要的,我們一路往西,路線都是規定好的,也絕無時間幫你打探你兒子的下落。


    你現在就下去,正好離青山縣還沒有多遠。”


    錢沛瞬間拉下臉,


    “青山縣?那兒又不是我家,我迴去幹嘛?”


    珍珠也跟著出來了,聞言生氣地叉起腰,


    “那你也不能纏著我們呀,我們都自身難保,哪兒還能管你?”


    錢沛卻是一把抓住了她話中的漏洞,趕緊道:


    “我絕不給你們添麻煩!還能幫你們當牛做馬,你們絕對不虧!”


    珍珠瞪大眼睛,被他的厚顏無恥震驚到了,指著錢沛音量拔高,


    “你、你……”


    錢沛簡直一秒進入角色,腆著臉笑容滿麵,


    “珍珠姑娘,你有什麽吩咐?”


    眼看著珍珠被氣得臉都紅了,秦霜無奈插手,冷言道:


    “你要是想跟就跟著吧,但我們不會管你的。”


    她這話算是默認了。


    錢沛立刻喜笑顏開,“丫頭,你真是人美心善!”


    秦霜:“……”


    就這樣,錢沛成了她們的車夫。


    而隻要流放犯人不出問題,解差是根本不會管別的人的。


    錢沛寄人籬下,收斂了很多,至少不隨便罵人了,一路過得也還算安穩。


    午時,流放隊伍按照慣例停下來休息,隻不過時間縮短了許多。


    解差發放糧食也比之前更為手腳利落。


    “都吃快點!別亂跑,吃完就走了啊!”解差招唿著。


    而錢沛眼巴巴地看著那些饃饃,又聞見驢車裏傳出的飯菜味道,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娘親,不叫錢爺爺一起吃嗎?”


    透過簾子的縫隙,沈凝看見錢沛空著手,而其餘人都在吃東西,隻有他孤零零地看著。


    她扭頭問秦霜。


    而沈宿三人也眼巴巴地看著秦霜。


    秦霜低聲道:


    “錢爺爺遲早是要走的。


    他執意跟著我們,而我們之前和他說好的便是不管他。


    他是個成年人了,肯定為自己做的事情有打算和準備才對。輪不著我們操心他。”


    沈凝幾人似懂非懂地點頭。


    沈凝黑潤的眼睛盯著秦霜看了一會兒,乖乖低下頭吃飯去了。


    雖然她還是覺得,沒有飯吃的錢爺爺好可憐,但娘親說什麽都是對的!


    秦霜摸了摸沈凝的腦袋,


    “快吃,等會再上路的時候路況不好,估計會有些顛簸。”


    因為之前暴雨在此落落停停,這道路被糟蹋得坑坑窪窪,泥濘不堪。


    驢子比之前行進得也要費力了許多。


    說完,秦霜也專心致誌地吃起飯來,不再去觀察外邊錢沛的動向。


    錢沛現在大概是不相信她的話,覺得她一定是藥王穀的人,才會這麽死纏爛打地跟著。


    等他走個一天下來,就會知道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會醫術的流放犯了。


    到那時候,大概都不需要她開口,錢沛自己就會離開。


    “宿兒、小流、小策!”


    忽然,錢沛的聲音響起。


    端著碗正吃飯的沈宿幾人抬頭看過去。


    就見錢沛鳥窩一樣的腦袋伸了進來,臉上仿佛帶著些不好意思和猶豫。


    沈宿放下碗筷,眨了眨眼,


    “錢爺爺,你餓了嗎?”


    “有點……”錢沛連忙打住,輕咳了一聲,眼神希冀地問正經道:


    “不是,我想說我之前告訴你們的那個藏寶地,你們去了沒?”


    藏寶地?


    薑氏幾人全都怔了下,疑惑地看著錢沛和沈宿幾個。


    沈策呆愣愣地一拍腦袋,臉上掛著傻笑,


    “錢爺爺,我們忘了!”


    “忘了?”錢沛很不滿意這個迴答,頓時垂頭喪氣起來,


    “怎麽忘了你還這麽高興?”


    原本他還想著,若是沈宿幾人將他埋藏在那兒的錢財挖出來了,大不了他臉皮厚一點,討要一點迴來,還能找解差買兩個饃饃吃吃。


    這下,泡湯咯。


    沈流開口,


    “錢爺爺,你還活得好好的,我們當然不可能去挖呀。”


    沈策又恍然地跟在話後道:


    “對哦,錢爺爺,那些寶貝還是你自己用吧。”


    錢沛抱著腦袋,暗自神傷:


    “你們別這麽正直啊……我都把地方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了,你們竟然不去?!”


    沈宿三人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眼。


    一旁的沈凝好奇地看看低下頭的錢沛,又看看三個哥哥,眼睛忽閃忽閃的。


    忽然,她扭過頭去,烏黑發亮的清澈的眼睛看著秦霜,語氣又軟又甜,


    “娘親,凝凝吃飽了,沒吃完的菜菜可以給錢爺爺吃嗎?”


    錢爺爺都抱頭痛哭了,肯定因為沒有食物吃很難過。


    秦霜無奈。


    她之前拒絕錢沛跟著,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流放越到後麵越是偏僻,就算錢沛身上有錢,都未必能買到什麽食物。


    屆時,管不管他的夥食,又都是一個問題。


    他畢竟與薑氏等人不同。


    雖說現在錢沛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壞心思,但知人知麵不知心,人心又是最容易變的東西。


    秦霜不想去賭。


    而現在沈凝動了惻隱之心,想要幫他。


    秦霜也並不意外。


    “凝凝想幫錢爺爺是好事,但食物是要用勞動換取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不勞而獲的事情對不對?”秦霜柔聲道。


    沈凝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有些糾結起來,


    “錢爺爺不是幫我們趕車了嗎?”


    秦霜搖頭,


    “就算沒有錢爺爺,我們任何人也都能趕車對不對?


    這事是錢爺爺非要這麽做的,並不是我們雇傭了他,並不能完全算數。”


    “凝凝知道了。”沈凝點頭,有些苦惱地皺著小眉頭,問:


    “那凝凝不能給錢爺爺吃的了嗎?”


    秦霜對她笑了一下,伸手撫平她的眉,


    “如果是凝凝自己的東西,凝凝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可是,不是凝凝的,是娘親的。”沈凝低落地抿了抿唇。


    “我給凝凝了就是凝凝的東西了。”


    秦霜溫柔地說著話,目光卻是警告地看了錢沛一眼。


    他最好不要利用沈凝等人的善良去達到自己的目的。


    不然,有他好看!


    錢沛隻覺得後背一涼,立刻心領神會了秦霜的意思。


    完全不敢開口,生怕自己一開口,在她們眼中,就變得圖謀不軌。


    最後,沈凝和沈宿三人各自分出了一點飯菜給錢沛。


    錢沛熱淚盈眶。


    他真真切切被感動到了。


    還是這幾個小的熨帖暖心!


    吃過飯,他們便再度上路。


    看著這條通往淮州的路,錢沛心中難免有些複雜的心緒。


    連同空氣中,都飄起了哀愁一般的雨絲。


    “這雨下個沒完!淮州都不知道被淹了沒有!”


    他聽到解差抱怨著說話的聲音。


    “等會兒抄條近道,別走錯了哈!”


    “知道知道了,狹石口那裏是吧?”


    “對。”


    聽到這,錢沛的臉色陡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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