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國的內亂,雖驟然之間發生,但早有預兆。


    恆君郝不平年歲漸高,卻不立世子,恆國的一眾卿大夫,就依附結交恆國的各個公子,漸漸形成各自的圈子,這其中,又以嫡長子郝仁以及庶出的二兒子郝義勢力最大,依附的卿大夫最多。郝不平沒有能力處置,隻好放任不管。


    早先在郝不平病重之時,一些有先見的國家使臣就以各種理由迴歸本國。


    等到郝不平離世,這一場內亂就正式開始了。郝仁掌宮衛,在宮城向郝義發難,郝義出逃後,就以城衛封城門,戒嚴滄城,與郝仁交戰。


    敗兵和逃兵聚集起來之後,失去統率,就使得城內大亂。


    郝仁在滄城勢力不足,奔逃出城,到依附自己的卿大夫封邑中集結兵馬,準備反攻滄城。


    郝義則開放滄城,借著先君遺命的名頭,繼位為君,收攏百姓,檢民查戶,招募兵卒,指責郝仁的叛國行為,號召國內討伐。


    在這場內亂中,隻要是留在滄城的使團,無論大國小國,都死傷慘重,越國使團也難以幸免,木宣帶著使團僅餘的幾人躲藏起來。


    之後郝義打開城門,木宣幾人才得以出城。出城之後,木宣在滄城附近找尋了無善和炎雅幾天,卻絲毫不見兩人的蹤跡。


    使團的其餘幾人萌生了迴歸越國的打算,恰好這時郝義開始檢民查戶,木宣無奈之下,就帶著人順著逃難的百姓往南奔逃,隻是很快便與使團的幾人失散。


    木宣就獨自一人隨著百姓逃難,在經曆了幾次行路被搶以及差點被強抓充軍後,終於偷越過恆國與濟國的邊界,進入濟國的境內。


    濟國對於鄰國恆國的內亂,除了加強自身邊境的封鎖,對逃難至濟國的恆國難民甄別安置外,幾乎采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


    恆國的內亂與動蕩,對於恆國而言是災難性的,但對濟國所能帶來的影響卻是十分局限,同樣的,如若濟國出手,恆國的內亂在短時便能平定,濟國所幫援的對象,就會順理成章地成為下一任恆國的國君。


    可是濟國沒有出手,甚至沒有出手的跡象,濟國在觀望,就像是自家田地邊跑來幾隻雉雞,濟國眼見它們對罵,眼見它們掐架。濟國隻需要張弓而待,射殺其中占據上風的,圈養那隻最弱小的。這對於濟國是個難得的機會,濟國國君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由於現下恆國相關事宜箭在弦上,使得濟國內部對於越國離散的使團失去了關注,這讓木宣在濟國內的行動變得方便許多,借著難民的身份穿越濟國南下,最終抵達禹國、迴歸越國變成了可能。


    此時的木宣便混雜在難民隊伍之中,行走在濟國國都臨陽城的官道外。


    臨陽城令下了令,凡恆國難民至臨陽城,均置於郊外,不得入城。原本木宣便不想進城,出於小心謹慎,又不得不隨著難民行動,現下臨陽城令的表態,倒是間接幫助了他,難民們在臨陽城得不到收容,應當會有一部分人繼續南下,這與他是難得的助力。


    正這樣想著,背後傳來馬匹的嘶鳴,還有人大聲喊著“特使行路,刁民避讓”的話,對此木宣已經見怪不怪了,這幾日行來,每一日都會碰上貴族的車馬,除了喊話的內容不同,其餘倒是相似。


    木宣被身邊的幾人半推半退著都到路邊的溝裏去了,馬車疾馳而過,從側麵開著的小窗上伸出一隻手來,將手中的一把銅子揮灑下來,連同馬車行過所帶來的揚塵,在一群人推搡爭搶之間,隱約聽見馬車內傳來的笑聲,伴隨著難民的唾罵,漸漸恢複原本的平靜。


    但木宣的心中難以平靜,他此前多麽渴望迴到越國,現在就有多不願再迴去,甚至對自己在越國的卿位都感到陌生,帶著些微的鄙夷。


    或許息國尚在,他還能夠升起某種大刀闊斧的豪氣,如今的越國,盡管許著卿位,他卻生不出多大的歸屬感,他的心裏,無端地羨慕著之前見過的雲蒼子。


    他不再急著往南而去,而是像個真正的難民一樣,流連徘徊在臨陽城郊,拿著個破碗,推擠著到富商無償的施粥點,領著小半碗稀粥,“唿嘟唿嘟”就著發硬發黑的麵餅,吃得快活。


    直到三日後,他再一次拿著小破碗,走到施粥點前,卻一下子愣住了,施粥點還在,卻沒有一個人在排隊,施粥點上的幾個仆役正在閑聊。


    見木宣拿著碗走近,其中一個揮舞著手臂驅趕木宣,嘴裏念叨著:“去去去,結群的蠅蟲,大爺不待見了。”


    他的話引來身邊幾人的哄笑,在這哄笑聲中,木宣自嘲地笑笑,走了開去。


    很快木宣就碰到一個同樣落魄,但手中的破碗卻裝著白粥,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張白餅的難民,在一番詢問之後,他終於解開了疑問,臨陽城下不遠處新增了個施粥點,施粥人態度親切和藹,聽說還是個禹國的卿呢。


    木宣卻沒有再聽下去,在走了兩步之後,又停了下來,從懷裏拿出一方不怎麽幹淨的繡帕,看著上麵的花蝶發呆。


    當初使團向北渡過大江,到訪的第一個中原國家,便是禹國,禹國國君薑墉的真誠相待,禹國百姓的安居樂業,禹國臣工的齊心協力,都讓木宣深有所感,這才是一個國該有的樣子,心中生出無限的豪情和難言的羨慕。


    越往北而去,這種感覺就越是強烈,直到使團離散,倉皇逃難,自己心中所想的,也是迴歸越國,勵精圖治,但在經曆了顛沛之後,他突然失去了那種豪氣,失去了自信,他到底不算是越國人,而息國也已然成為過去,他心裏的那一口氣終於被抽空。


    現在再次聽到禹國,木宣想起了薑墉,想起了薑春雪,突然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城門下的施粥點旁,禹國上卿薑黎正看著排著長隊的難民,身邊站著兩個不著甲的護衛,馬車夫和幾個仆從正分發著白粥白餅。


    薑黎的視線停留在難民身上,思緒卻飄散開來。


    夷萊之間的中原國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每年對濟國獻禮。原本這隻是附庸濟國的周邊幾個小國的朝見,漸漸發展成夷萊兩州中原國對濟國的歲貢,但礙於禮製,又不稱為歲貢,而稱之為獻禮。


    就禮製而言,這是濟國的僭越,因為隻有梁天子才能享有諸侯國歲貢的權利,隻是現下的梁王室,早已失去能夠遏製大國的威望和實力,也就姑且任之了。


    禹國,對於所謂的獻禮是厭惡的,又是無奈的。從心理上講,禹國國君堅持著禮,奉行著禮,禹國正是禮治的體現;而另一方麵,從現實來說,淮夷之間的部族聯盟和少數部落,隨著梁王室的衰微,對禹國構成了巨大的威脅。


    兩相權衡之下,禹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以對梁王室的失禮,換取禹國一國百姓在濟國無形的羽翼下安居。


    薑黎,正是為獻禮而來。


    按照往歲的慣例,禹國使團到達臨陽城,由臨陽城令接見,收下獻禮,安排館驛歇息,隔日濟侯簡單地迴書一封,禹國使團就可以打道迴國了,除去路途上的時間,前後不過兩日。


    但這一次不同,城令收下獻禮,安排了館驛,至今已經五日,仍不見迴複,薑黎前往城令府拜見,被告知城令公務繁忙,無空接見。作為一國上卿,被一個城令拒而不見,薑黎內心憤憤,暗歎小國無交,卻也不能發作,悻悻而去。


    閑來無事,又想起入城時在城外見到的難民,想到恆國的內亂,不禁心生悲憫,就在城門外立起施粥點,做起慈善工作來。


    望著蜂擁的難民,薑黎又想到越國使團,不知木宣一行人是否無恙,不禁輕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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