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雖是家中幼子,但天賦卓絕,性情沉靜淡然,很得家主、主母的喜愛。比起天資平平,性情暴虐又無腦的長子,青家長者無不中意煥予。


    在眾人眼中,愛人就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任家主。


    背負傳承之責,家族複興之任。


    那些人會容忍一個普通人占著大公子的位子嗎。


    但送走……


    就是此生再不能相見了,他會生長在一個她不知曉家裏,喚她人母親。往後成婚生子皆與我無關。


    那我於他,便是徹徹底底的陌路人了。


    在我思緒飄飛的檔口,煥予已將有些困倦的孩子橫抱,在屋內穩步走動,撫在孩子後背的手有節律的緩緩拍打,熟練的哄他入睡。


    不多時,他和我並排坐在榻上,騰出一隻手摟在我肩頭,帶著些力道的讓我向下倚靠,直至枕在他肩頭,隨後也安撫似的微微拍打我。


    ……


    轉眼,幾年過去了。


    一道俏麗的女聲,“唉,你說咱們二夫人的位置她能坐多久?”


    另一道更為刻薄的聲音:“坐多久?一個大廢人生了個小廢物,她也好意思繼續糾纏著二公子,真是沒臉沒皮!也不知道二公子喜歡她什麽?那張勾人的臉我看……”


    假山後女仆從的話一字不落的進了我的耳裏。修為盡廢,但經過淬煉的身體也決勝於常人。


    這幾年,她們越發對我不耐煩了,話裏話外陰陽怪氣,以往在暗中惡語中傷我不甚在意,這些日子,她們在我的縱容下更加膽大,暗處紛爭早已拿到了明麵上。


    假山後,嘴碎侍女的話更過分了,聲音也拔高幾個度,話裏話外透著嫌棄。侍候我的侍女想必也是聽到了,齊齊屏息低頭。


    說不在意是假的,我心裏的怒火在今天壓了又壓,最終同先前的一起爆發出來,心境火光滿天,無聲燒掉我的一切理智。


    手中幾緊幾鬆,“叮鈴”一聲,手中的瓷勺扔迴碗中,“你自己吃吧!”


    “母親,”迴應的是軟糯的聲音,“粥粥燙,月兒……”


    假山後縈繞耳邊的謾罵,腦海中公婆那副令人厭的嘴臉,耳邊孩子不休的話語……


    “夠了——”,我猛地拍桌站起,胸口劇烈起伏,“燙什麽燙!”


    假山後的嘰喳聲終歸停了。


    平靜幾息,後知後覺睜開眼,我才意識到我方才盛怒之下竟把桌上的粥順手拾起,傾麵淋在了孩子身上。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一切。


    粥或許真的很燙,肉眼可見的飄著絲絲白煙。傾頭潑下,白色粘稠的粥很快順著烏黑絲滑的發流淌而下,領口,頸脖,前襟。


    各種被傾覆過的地方立刻就泛了紅。


    感受到我的目光,月兒立馬低了頭,用袖口不停的擦拭臉上的粘稠,半晌,說:“母親別生氣,都是月兒不好……”


    即便他是極力隱忍放低自己的聲音,低埋著頭,我也明白他是在哭,不想讓我看出來的哭。


    向時,他曾哭著迴來,抽噎著問我小廢物是什麽意思,那時我不知如何開口,隻把他抱起擦幹淚痕,不準他再出去玩,告訴他男兒不準輕易流淚的道理。


    原來他一直都記著……


    我想同之前一樣把他抱起安慰,伸出去的手卻停在了空中,隨即收迴,緊攥在寬大的袖口中。


    忽略孩子眼中的渴望,我轉身離去了。


    我逐漸意識到,我好像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一種人了。


    滅頂的打擊還在之後,煥予在一次修煉中突然出了岔子,於一夕之間離世。


    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那時我瘋癲了一段,一度想拋下一切與他共赴黃泉。


    直到我暈厥,查出有孕在身。


    無邊黑暗中照進一縷光,讓我有了渺茫的希望。我對這個孩子的寄予很大,想讓他身負傳承達成父願,也想借此改變自己的境況。


    我選擇送走了月兒,一人在此單打獨鬥。


    艱難中第三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兒,我為他取名乘風。


    風兒沒有傳承到青家血脈,但謝天謝地,他隨了我,天賦亦是卓絕,難得一見的好資質。


    大族中明爭暗鬥,明槍暗箭是常事。


    孤兒寡母廢人一個的我便處在了眾矢之地,明裏暗裏一環套一環,容不下我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


    徹徹底底的我成了他們口中的一個笑話。


    不聲不響,忍氣吞聲,我在步步逼退中赫然轉身,遠離那吞人的深淵,主動出擊,將利齒狠狠的對準敵人,出其不意將其一口吞下。


    我終於知道不爭不搶隻會是死路一條,一次的忍讓隻會換來無數次的步步相逼,爭權奪利,步步為營才是在這裏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隻有如此才能活下去,原來最讓我害怕的從不是什麽窮兇極惡之徒,而是那些對你笑臉相迎卻暗藏蛇蠍之輩。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用上幼時所學,這短短的幾十年真真是比他人口述的要驚險萬分。


    我一直沒有把月兒接迴來。


    當初是覺得身處險境多有不便,待風兒有當初的月兒大時,我又全心全意的把心思花在了教導風兒身上,無心其他。


    現在我大權在握,不接他迴來是因……膽怯。


    雷雨驚醒,午夜難眠。


    我刻意的不想去了解那個被我遺棄的孩子。


    我不敢見他,更羞於見他。


    前半生,我好似都是因母親而鬱鬱寡歡,那時我總是恨,母親對滴姐溫柔似水,對幼弟悉心教導,獨獨對生在中間的我不聞不問。


    不曾溫和,不曾教導,留給我的模樣永遠都是高高在上,冷寒若冰。


    父親也是如此,麵對我時總是一副刻板家主對小輩的威嚴。


    可細細想來,我對月兒亦不是如此。


    我嘴上說著天賦不重要,他始終都會是我疼愛的孩子,可不知何時我竟會無意識的遷怒到他身上,將外界對我的傷害也一並轉接到他身上,讓他同我共情。


    將他送走的前幾年,細想來,好似也沒給過他笑臉,甚至想不起最後一次溫情是何時。


    乘風的能力越來越強,是名副其實的玄機公子。不知為何,我越發的討厭旁人提起我的月兒,每每提及我都會大怒。


    怕觸我的黴頭,幾乎無人在提及月兒,那個被我遺棄的孩子。


    以至於後來人們都忘了青家這一脈有位大公子,乘風他有位哥哥。


    說到底,我還是在意了,在意了外界的閑言碎語。


    我現在也確實也成了自己曾經最痛恨的人,我恨他們的冷漠,他們的無情,他們的無所謂。


    我曾卑劣的想過,我對月兒算的上是仁至義盡了。


    我沒有將他早早拋棄他,幼時穿衣喂食皆非假意,後來送走避難更是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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