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劍。還給你——”


    顧見春隻得將目光投向那始作俑者,而後者堪堪收掌,卻衝他揚了揚玉頜,似是挑釁。


    “不就是借來玩玩,至於這麽小氣麽?”


    “小湄,若是你想迴棲梧山,與我說便是。你知曉的,我一定不會阻攔你。”他無奈搖頭,“這次不告而別,又算是怎麽迴事?”


    他一把摘下岩壁上的青山劍,第一時間便檢查那劍柄之處的機關密匣。


    果不其然,空的。


    “興許是...”夜來目光與他落在一處,挑眉道,“我不高興了。況且,我也不樂意待在那種地方。”


    “哢噠——”


    顧見春將匣子按了迴去。


    “小湄,這可不像你的作風。你不是一向信守承諾麽。為什麽突然要走?我們不是說好了麽,要迴也要一起迴,要一同去尋你娘親,要一同治病,從今往後什麽事情都要一同......”


    “閉嘴!”誰知對方忽而背過身去,冷聲叱道,“你懂什麽?誰和你說好了?!空口無憑,你少在這裏厚顏無恥!”


    “——還有...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不高興?”


    “哦...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顧見春怔了怔,難道人的脾性會因著所處的地方而改變?否則他為何無端覺得今日的少女忽然褪去了一身的冰冷,隻剩下了......嬌憨與蠻不講理?


    “自然是因為...”


    他看不見對方麵容,隻隱約覺得她身形委頓下去,就連話音也漸漸飄忽。


    “因為你騙我。”


    “我何曾騙你?”


    顧見春急忙走上前,卻遭到一聲喝止。


    “別過來!”


    腳邊飛來數枚碎石,堪堪將他攔下——自是對方所為。


    “...小湄?”


    顧見春抬眼一看,頓時嚇了個魂飛魄散,那紫衣少女俯身撣了撣崖邊積雪,徑自坐下身去。她那雙腿正在崖邊晃晃蕩蕩,即便這晨曦微光令今日的她更添氣色,而這副光景卻著實令他難安。


    “那裏危險,快迴來!”


    他不敢再上前,隻是也不能任由對方坐在那絕壁之境。即便仗著身手絕佳,方才落了一場雪,她又是重傷初愈,如何能在這濕滑岩壁坐穩身子?


    “——你若是過來,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誰曉得對方卻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你知道的,我向來說到做到。”


    她便篤定自己不敢輕舉妄動。


    “現在,後退。”


    兩相沉默,少女手中把玩著方才揀的石子,威脅般地憑空拋玩,好似他再敢輕舉妄動,這石子就會像方才一樣“關照”在他身上。


    顧見春無奈退了兩步,倒不是怕石子落在他身上,而是怕那少女再有什麽大動作,一個不小心......


    “小湄,你身子剛好,小心著涼。”


    “用不著你操心。”


    少女冷哼一聲,撇過臉去。


    此時借著晨光,他才發覺對方那張素白的臉上正泛著一抹不大尋常的酡紅。


    “現在,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得如實迴答。若你敢騙我,我就......”


    “——我就自絕於此。”


    顧見春苦笑,就知道會是這樣...


    “好,你問吧。”


    “唔......”


    少女撐著雪腮,思索片刻。


    “第一個問題。你是宋家後人?”


    他搖頭道:“他們如此說的,我並不知曉。此番正是要迴山上,與師父問清楚。”


    “好啊。這麽大的事,你竟瞞著我。”少女黛眉一橫,似是終於找到逞兇的機會,“還說沒有騙我,你分明就是防我懼我,不願告訴我。”


    “我亦不確定的事,又如何能告訴你?再說……”顧見春無奈道,“當時你也未曾給我開口的機會。”


    “你......”


    少女一噎,卻被他這番話堵得啞口。隻是仔細迴想了片刻,卻無可反駁。


    “好,那這個不提。第二個問題,既然是守夜人一脈,你是不是也想去尋找皇陵?”


    “是。”顧見春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為什麽?”


    他敏銳地感到少女眼中閃過一抹失望,又或者,那是比失望更為複雜的情緒。他直覺對方誤會了什麽,連忙解釋道:


    “那是因為......”


    “算了!我才不想聽。”無奈他想說的還未說出口,卻被少女喝止。不知是不是雪色映照,她麵上那抹酡紅愈發顯眼,如同水墨畫之中的胭脂色,一圈一圈暈開,最後停在了那柳葉般的眼尾。


    “小湄,我......”


    他不覺又恍惚瞬息。


    “反正...你們都一樣。”


    她無端冒出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讓顧見春有些無措。


    其實在幾日之前,那少年與那位問劍山莊的主人都曾問過他相似的問題,在當時,他亦是如此迴答。


    其實他想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前朝皇陵,目的從來隻有一個。


    “第三個問題。”


    少女眯了眯眼睛,身形微晃。


    “你是不是......”


    “是不是...”


    顧見春等待著她的問題,誰曉得她雙目一闔,似是暈眩一瞬。


    “小湄!!!”


    身體的反應遠遠比心要快一步,待到顧見春反應過來之時,他半個身子已然懸於岩壁之外,手中緊緊握著那不意跌落的紫衣少女的手臂。


    “咦?”


    少女那長睫輕顫,那雙如月色般朦朧的眼眸逐漸清明,緩緩看向正懸於其頂的手臂主人。她歪了歪頭,似是並未注意到自己這命懸一線的險境。


    “你的功力恢複了麽?”


    顧見春滿頭大汗,焦急難當。此時他堪堪抵著半邊崖壁,這才不至於與那少女雙雙墜下。隻是維持這般形狀都已成了難事,更別說將她拉上來。他隻恨自己不如從前那般有內力相助,如今所依的,唯有逐漸流逝的體力而已。


    隻是對方迷糊之時所說的話,卻令他哭笑不得——都這種時候了,這小丫頭還有心思在乎他的武功有無恢複,簡直是......


    顧見春忽然心中一凜,方才距那崖邊足有數丈之遠,他又是如何做到在頃刻之間飛撲前來,將對方牢牢捉住呢?


    若不是輕功,又是什麽呢?


    “你......抓緊...”


    腳下乃是萬丈深淵,那少女被他抓著手臂,卻沒有半點自救的意思。他幾乎要以將其嵌進掌心的力氣,拚命攥著對方的手臂。那素白的肌膚之上頃刻間便顯現出一道紅痕——而此刻,終究是氣力有限,那紅痕正緩緩擴散。


    不論顧見春如何使出畢生的勁力,都難以阻止這下墜的趨勢,更不用提將她拉迴崖邊。


    “——師兄,你還記不記得,在這裏,你和我講過一個故事。就是那個...蝶仙報恩的故事?”


    “別說話了...你...小湄......”


    顧見春近乎懇求地望向對方,他不得不添上一隻手,將其牢牢拽住。這下連他自己都難以抵擋這滑落的態勢了,隻是他卻咬著牙不願鬆手,即便再這樣下去,他的結局也隻是隨其一道墜下崖底。


    ——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其在這裏......


    “前日裏,有人送了我一個草紮蝴蝶,我一下子又想起這蝶仙的故事。”


    紫衣少女黛眉微蹙,似是不解他為何如此焦急,也絲毫沒有配合求生的意思。


    “你說...故事裏的書生,究竟應該考取功名做他的大官,還是應該歸隱塵世,與那小蝴蝶長相廝守呢?”


    “這都...不重要。小湄...你抓著我的手,不要......”


    顧見春額前泌出的細密的汗珠,手掌因著用力,又緩緩滲出血來。那是前日的舊傷未愈,如今卻成了新傷。


    “第三個問題。”


    少女卻恍若未聞,自顧自地笑道。


    “若你是書生,你會選哪個?”


    顧見春當然明白,現在根本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隻是當他勉力向對方望去之時,少女的目光卻流露出一抹極為罕有的審視。


    “師兄,你會選哪個呢?”


    幾乎是以死相逼的決意令他不知所措,而心底的聲音卻漸漸唿之欲出。


    “故事...是我編的——”


    他緊了緊掌中攥著的柔荑,咬牙道:


    “結局...隻有一個。”


    “我的…答案……從來…也隻有一個。”


    他額前青筋畢現,隻覺自己將要脫力,一股不受控製的暈眩向他襲來。


    對方不語,隨即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開,直到一切徹底脫離他的掌控。那手指自他掌心倏忽滑落,映入眼中的,乃是少女意味深長的笑意。


    “小湄!”


    顧見春驚駭難當,當即俯身去夠那抹滑落的身影,哪怕己身已然脫離這懸崖峭壁。


    正如在問劍山莊之時,在妙法寺之時,亦或是更早前,在西馮寨,將之推開的那一刻。


    的的確確,他的答案從來都隻有一個。


    “啪——”


    仿佛是什麽物事落地的聲音。


    這聲音輕巧地微不可察,然而當他發覺這聲音自何處傳來之時,自己那失控跌落的身軀已然被一雙玉手穩穩托住。雖說隻有一瞬,但對方嬌軀之上那溫柔綿軟的觸感與若有似無的馨香依舊令他目眩不已。


    下一瞬,那玉臂的主人逃也似地自他身畔撤離,快得令他幾乎以為這是什麽瀕死前的錯覺。


    隻是腳下傳來的堅實感令他頃刻清醒。


    原來,這峭壁之下暗藏玄機,乃是一處不甚寬闊的懸空棧橋。此時兩人皆穩穩站於其上,顧見春望著對方那一臉詭計得逞的笑意,默然良久。


    “哈...嚇了一跳吧?”


    待他身子安然落定,紫衣少女便站得遠遠地,即使這棧橋之上並無什麽多餘的空間可言。


    “可惜你知道的,我一直不喜歡這個結局。我這個人,最討厭什麽為了誰就要怎麽樣的故事,最討厭莫名其妙的憐憫與同情,最討厭自以為是的犧牲與付出,就比如......”


    “小湄。”


    顧見春猛地將她話音打斷,夜來抬眸望去,對方竟難得沉下臉來。腦海之中的昏昏然使她莫名多起話來,看著對方這副上當受騙的模樣,如同孩子捉弄人的把戲得手,她心中竟有一絲快意。


    “怎麽?發現又被我騙了,於是惱羞成怒了?師兄,以前你可不是這樣。難道你不應該擺出一副講大道理的模樣教訓我,或是求饒似地和我說,‘小湄真厲害,師兄又被你騙到了’之類的麽?”


    夜來學著對方兒時的腔調,唇邊噙著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冷然微笑,仿佛若是不將這些話說出來,她便永遠嚐不到對方的怒火是什麽滋味。顯然,她的目的達到了,她頭一迴在對方臉上看見這種...極為壓抑的形容。


    沉默,良久的沉默。


    可是她總覺還不夠稱心如意,於是得寸進尺般地繼續說道:


    “唉...什麽嘛,一點反應都沒有。虧我為了這個棧橋,還特意去山裏尋了許久的好木材,結果也隻是將你嚇了一時片刻而已,真是得不償失......早知道我就應該...”


    “應該什麽?”


    出乎意料地,顧見春忽然接話道。


    “應該...”夜來眨了眨眼,“我想想...興許,將這棧橋修得再低些?”


    “還有呢?”


    對方低聲問道。


    她認真想了想。


    “——還有...或是多砍兩下,將那些東西毀得更徹底些?”


    “...還有呢?”


    對方話音低得近乎囈語,微不可聞。她眼前有些暈眩,努力睜開眼,想要看清對方此時的表情,可惜,這宛如雲霧一般的模糊來勢洶洶,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懵懵懂懂地指了指胸口,彎唇一笑:


    “要不...就衝這兒劃上一劍,反正我都要死了,流點血也沒什麽,能唬你一唬,將你騙得團團轉,豈不是更——”


    “唔!”


    一陣風掠來,直將她鬢邊碎發揚起。


    她隻覺身子一沉,後脊一涼,原來是失控撞進了那峭壁上的霜雪之間。隻是這觸感頃刻戛然,因著有一隻大掌已然預先料到這一點,將她背脊輕輕托住。


    於是取而代之的,是自後心傳來的一陣暖意。


    這暖意流入四肢百骸,最終衝著她的麵頰洶湧而來。霎時間,她隻覺麵上升起一陣如灼如燎般的燥熱。


    隻是這些都不重要。


    眼前與她相距咫尺的臉龐,正顯露出一股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沉峻。


    最為致命的是,唇瓣的迫壓,氣息的褫奪,對方正以刀劈斧鑿般的鋒銳與蠻橫攻池掠地,不由分說地將她那些未盡的話語堵了迴去。


    在這本就不寬敞的棧橋之上,那驚魂未定的男子正緊擁著她,與她氣息相纏,與她唇齒相依。


    萬頃雪落,天地一白。


    而這,興許是他能想到的最為迅捷,最為直接有效的,令對方緘默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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