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搖亂,一如屋中兩人的心緒。


    興許是說到了激動之處,夜來胸前微微起伏,連著那氣息都有些不穩。


    顧見春目光落在她身後不意滑落的外衫,輕輕歎了一口氣。現在的她,就像一塊包藏火焰的薄冰,碰一下會碎,放著不管,卻也會逐漸消亡。


    “小湄,你且冷靜一下。先聽我說,好麽?”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外衫,中夜寒涼,生怕她凍著,還細心將那領口係好。


    “......你說。”


    夜來看著對方動作,一時之間,心頭鬱氣卻也不上不下,再難發作。


    顧見春手上不停,此時與她咫尺之遙,隻是耐著性子,緩聲說道:


    “......小時候,師父說我年紀比小湄長些,要我愛護你,照顧你。後來小至衣食溫飽,大到病疾危難,我從來都不敢忘記師父的教誨。記得小湄最是怕冷了,還是要勤加衣物,不要受寒了。”


    “......我不是小孩子。”夜來噎了噎,低聲說道。


    “再說...若是怕冷,就不會學這......”


    “師兄知道,小湄為了找娘親,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罪。”


    顧見春抿了抿唇,頗為仔細地將那最後一串抽繩係好,如此就算是對方有什麽大的動作,這外衫也不至於滑落。


    “小湄一直都很堅強,也一直都很努力。可是小湄有沒有想過,即便是找到娘親,若是她看到你如今的樣子,也會痛惜傷懷呢?”


    夜來的身子倏忽一顫。


    “小湄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如何能叫小湄的娘親安心呢?”


    半晌,夜來垂下頭,攥著身前的錦被,低聲道:


    “不讓她知道就好了......”


    “孩子心性。”顧見春無奈道,“她總會知道的。小湄做過的事,小湄受過的苦,她都會知道的。”


    “就像如今的師兄一樣。”


    “不......”夜來忽而將自己蜷在角落,怔怔望著前方。


    ——那是她一直以來逃避的事情。


    “小湄,在你看來,娘親眼中的你,究竟是怎樣的你呢?是做了那些所謂的錯事的你,還是一心一意念著她,想把她找迴來的你呢?”


    “......”夜來麵上猶豫,隻是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


    “那你覺得師兄眼中的你,又是怎樣的你呢?”


    夜來垂下頭顱,靜默不語。


    ——她也不知道。


    顧見春輕輕笑了笑,目光飄渺,似是陷入迴憶。


    “小湄身子骨弱,愛哭,也敏感脆弱,好勝心強。不過這都不妨礙她是個好姑娘,她善良聰慧,堅忍勇敢,最重要的是,隻要認定了的人和事,她一定不會放手,一定守護到底。”


    “可她做錯了事。”夜來喃喃道,“她知道這是錯的,可是她迴不了頭了,她隻能一直錯下去,還覺得這是在彌補從前的罪孽。”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顧見春摸了摸對方的發頂,“小湄,你我都不是聖人,不必苛責。其實你明白這個道理,你隻是不願放過自己,對不對?”


    夜來垂首,將自己掩在雙膝中。


    “......自從得知你的死訊,我再也不敢迴想過去。我隻有一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迎來終結。”


    “我明白我的罪業,我害了師兄,也害了西馮寨的老弱婦孺,害了大師父,害了孫家母子,害了慧海大和尚,害了許多許多人,或許隻有一死,才能讓我贖清這些罪孽。慧海大和尚一直與我說,苦海無涯,迴頭是岸。可我卻不知何處可棲,何枝可依。”


    “你說......我害了這麽多人,你要我怎麽放過自己?”


    她的聲音近乎顫抖,似是在極力克製某種情緒。


    “小湄,抬起頭來。”顧見春彎下身子,取來什麽東西,輕輕撫了撫夜來的肩頭,溫聲說道。


    夜來依言抬頭。


    麵前是一麵銅鏡,那銅鏡碎成幾瓣,卻被顧見春以大掌穩穩托著,其間正映著許多個“她”。


    “你看,銅鏡碎了。”


    “但你還是你,未曾變過。不論怎樣的你,不論在誰眼裏,不論是什麽模樣,你還是那個你,不是麽?”


    夜來怔然望著鏡中的她,麵色蒼白,青絲垂落,隻是這次不一樣。


    鏡中除了她,卻比從前多了一個人。


    那人正無比溫和地看著自己,就像她那為數不多的記憶裏為她櫛發的娘親那樣。


    她心中某個角落忽然為之一顫。


    “小湄,有件事你說錯了。”


    “其實我並非沒有殺過人。”


    夜來驀然轉頭看他,卻在他眼中瞧見滿麵惶惑的自己。


    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夜來一把扣住對方的手腕。隻是那腕骨綿軟無力,哪裏像是有半點內力的樣子?


    這情形,她再熟悉不過。


    “你做了什麽?你的內力呢?!”


    夜來急聲問道。


    “你看,我們是一樣的。”顧見春溫吞抽迴手,活動了一番筋骨。


    “你究竟做了什麽?說話啊!”夜來饒是不願聽到那個答案,但對方愈是雲淡風輕,她便愈是心焦不已。


    “沒什麽。”顧見春搖了搖頭,“隻是破了師門訓誡罷了。”


    夜來唿吸一滯,不敢置信地縮了縮身子。


    “不……”


    她比誰都清楚,棲梧山可以沒有她江夜來,但是絕不能沒有顧見春。如此,她如何對得起那孑然一身的老者?


    “你瘋了,你為什麽……”夜來又急又怒,索性將對方衣領拽起,“你明知道師門功法不可染血,不可嗜殺,你為什麽要破戒?你知不知道…你以後都不能再修煉滄浪訣了!你對得起師父麽?!”


    “唉,你看,還是這副急性子......”


    顧見春任由她發泄,卻隻是淺笑不語。末了,還輕輕替她順了順氣。


    “鏡子碎了可以再補,武功沒了也可以再練。這本非什麽大事,不要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好不好?”


    “這不是一迴事。”夜來苦澀搖頭,“我隻是覺得可惜......你是師父最看重的徒弟,生來就要繼承他的衣缽,為什麽要輕賤自己得到的東西?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可以......”


    “嗬......”顧見春失笑道,“我不知道對不對得起誰,人活一世,對得起自己就好了。小湄,你總是將這些想得太複雜,其實隻要無愧於心,又何必在意旁的呢?”


    “你看,至少現在,我們是一樣的。說不定,師兄都打不過你了。”


    顧見春溫慢地替她攏了攏耳畔碎發,那青絲柔順地垂落,一如他的心跡。


    夜來黛眉緊蹙,目光沉靄。


    “小湄,師兄說要救你,就一定可以救你。你相信師兄,別的什麽都不要想,好不好?我們還要一起迴棲梧山看師父呢。師兄也還要陪小湄一起找娘親呢,對不對?”


    “——小湄不是說,要與娘親做一大桌好吃的,招待師兄麽?”


    暖意攀上眼眶。


    對方近乎囈語般的話音,卻令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酸澀。


    夜來低聲應道:“......連醫仙都沒有法子,你又能怎麽樣?”


    顧見春見對方終於鬆口,暗自舒了一口氣,隨即坦言道:


    “小湄,興許我能......”


    門外倏忽響起一道唿喊。


    未見其人,卻先聞其聲。


    “——阿姐!猜猜是誰來看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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