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長靴輕盈地點在那樹叢之上,翠葉頻頻點頭,像是在衝她致意。隱約有風聲掠過耳畔,帶著一陣微濕的涼意。


    她自嘲一笑,催動輕功,似是要逃離這個地方。忽然,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小湄,你別生氣......”


    她乍聞此聲,心中一驚,頓時倉皇迴頭,而背後卻空空蕩蕩。


    哪裏有什麽人?


    ——那是她上山的第三年。


    早鶯爭暖樹,新燕啄春泥。


    “小湄!師兄錯了!”


    方至變聲期的少年聲音沙啞,又透著一股急切,在她身後心急火燎地追喊她。


    “小湄,你別生氣了......”他一麵喊著,愈發加快腳步。


    行至一處遼曠之地,她忽然止步,轉身問道:


    “師兄何錯之有?”


    對方沒想到她會突然停下,急忙收起腳下輕功,杵在原地。


    “這......這...”他“這”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我不該......不該讓師父知道......”


    她將頭一撇,沉聲道:“師父視你如己出,你同他老人家說什麽,我也管不著!”


    這話便是極為大逆不道了,但她一向如此,也不管對方聽得幾分刺耳,也要先說為快。


    “小湄,你別這樣......”少年麵有難色,又想走近,又怕她一個衝動再跑了去。


    “我如何了?”她心中自是難過,聽聞對方說話卻惱怒不已,“我先前和你說什麽?!我說我想留下小雪,偷偷養著,若是師父知道,一定不會同意,我求你不要告訴師父。”


    “當時師兄你也是答應了的......”她一麵說著,心中委屈,眼裏竟蓄滿淚珠。一抬頭,那淚珠也跟著滑落眼眶,“可是你倒好!轉頭就告訴師父!現在好了,師父要我們把它送迴去,它都還沒長大,送迴去是要讓它自生自滅嗎?”


    少年聞言,連忙走到她麵前,替她拭淚。


    “師父說物競天擇,萬物都有自己的道,小湄,我們......”


    她一把推開對方,怒道:“師父師父,你就知道師父說!你什麽時候能自己想想?”


    少年呆了呆,便是未曾考慮過這個。


    不過他隨即解釋道:“可是師父說得是對的,尋常猛獸最多不過二十年便會死,可雪獅有靈性,短則四五十年,長可壽至百年。小湄,你護得了它一時,能護得了它一世麽?”


    “我......”她一愣,卻辯駁道,“可是它還那麽小,若放任它迴了山林,還有那麽多豺狼虎豹,白白被吃了去,好生可憐......”


    “小湄。”少年循循善誘,溫聲說道,“你想想看,若是你將它帶在身邊養著,不出幾年,你也要下山了......到時候它什麽都不會,難不成要靠師父養著才能活命?”


    “這......師父養著,有何不妥?”她怔了怔,任憑對方用絹帕在她臉上耐心擦拭。那手指上滿是老繭,平日裏慣於握劍的手,此時卻沒有將她弄疼半分。


    “唉......”少年顯然對她這幅“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有些無奈,“師父也會老,也會仙逝而去,你我也好,小雪也好,都不能靠他一輩子啊......”


    誰知她卻有些懵懵懂懂。


    仙逝?什麽是仙逝?


    “師父為什麽要仙逝?”


    對方一噎,看了看周圍,像是在尋找誰的身影。未果,他放下心來,低聲說道:“仙逝就是‘死’的意思,人都會死,我也會,你也會......那天那頭大獅子無奈將這頭小獅子交給我們,就是因為它快死了,明白麽?”


    她歪了歪頭,還是不解道:“小雪的娘親死了嗎?我怎麽沒看到?”


    ——他們與那大獅子,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識。等到師父為它治好傷,他們也成為十分要好的玩伴。這山上本就冷清,能與異獸相伴,倒也算是融洽生趣。隻是某一天,那大雪獅忽然將那小雪獅叼到兩人麵前,低吼幾聲,便一瘸一拐轉身而去,再不見其蹤影。


    原來它是死了。


    她心中隱隱泛酸,卻不知這情緒從何而來。


    那隻手胡亂揉了揉自己的頭頂,失笑道:“它那麽驕傲,怎麽會死在你我麵前,一定是找了個地方,躺在那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再也不會醒來了。”


    “原來死就是永遠沉睡......”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少年看著她眉心漸展,終於鬆了口氣,這才說道:


    “所以啊,我們不能這麽自私,要讓小雪好好活著,對吧?”


    她知道不舍是一方麵,覺得孤寂卻是另一方麵。饒是有師父,師兄,她也盼望再添上三兩玩伴——如今要將自己悉心喂養的小家夥送迴去,卻是萬般不情願。


    “可是......”她猶豫難當,“小湄真的很舍不得......”她如此說著,那淚珠卻像是斷了線一般,又從她雪腮之旁淌過,對方見狀,連忙又替她細細拭淚。


    “好了好了。”少年比她高出一個頭,此時俯下身子,那雙如墨的星眸看著她,眼中滿是疼惜,“師兄明白你的意思......師兄也很舍不得它,隻是方才也同你講了,小湄這麽聰慧,一定比師兄想得通透吧?”


    她雖將對方說的話都聽進去了,此時卻愣神不已,想著那小獅子以後就是獨個兒生活,若是遇上什麽危險......心中便更是替它委屈,竟“嗚嗚”地哭出聲來,淚水怎麽也止不住。


    “小湄......誒——”少年不知是哪句話說錯了,此時見對方眼淚決堤,更是手忙腳亂地安撫她,“好了好了,別哭了,小湄乖——”


    誰知她哭得更兇,一頭紮進對方懷裏。一麵哭著,一麵悶聲說道:“小雪真的好可憐,也沒有爹娘照顧,更沒有朋友陪伴,小湄還有師父和師兄,它什麽都沒有了......小湄心裏真的好難受......”


    對方先是一愣,隨後一言不發,大手在她背後輕輕撫著。一下一下,柔緩而溫暖。


    耐心待她抽泣聲漸止,對方才低聲說道:


    “小湄......你那麽堅強,我想小雪一定也是如此。我們要相信它,給它一個鍛煉的機會,好麽?”


    她胡亂點點頭,垂淚不語,此事便是應下了。


    少年扶著她的雙肩,又取出那方帕子。


    隻是此時方帕已然盡數浸濕,他劍眉輕蹙,思忖一番,方想運功將它蒸幹,誰知一隻小手忽然阻止他,另一隻小手卻遞來一方新帕子。


    隻聽她惱聲說道:“都髒了......”


    “嗬嗬......”對方登時一樂,“這會兒你倒是愛幹淨了......剛來棲梧山的時候,不是連師兄用過的被褥也不嫌棄麽?”


    “你......”她又羞又惱,上山的時候什麽都不懂,哪敢不客氣?對方竟用這個取笑她,偏生此時卻百口莫辯。她麵色一急,淚珠還掛在臉上,就要將他手中絹帕奪迴來。說來也是有趣,她一時心焦,倒也忘了——這方絹帕原是讓他給自己擦淚用的......


    誰知對方也不遑多讓,兩人手中推了幾個來迴,竟沒叫她輕易將帕子奪迴去。


    隨即隻聽“啪啪”兩聲,少年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那帕子在她臉上左右一擦,將她臉上淚痕拭去。雖然不疼,卻也沒了方才那股溫柔勁兒。


    “唉......你看看,都哭成花貓了。”她隻從對方眼中看到小小的自己,雙眼紅腫,滿麵淚痕,哭了個梨花帶雨,好不淩亂。


    “這樣就好看多了。”他收迴手,端詳一番,滿意地點點頭。


    她兀自衝對方瞪著雙眼,卻也拿他沒辦法——


    原是他向師父學了點穴的功夫,此時將自己定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小湄你可別惱。誰讓你這兩日一直護著那小雪,和護寶貝似的......師父叫你練功你也稱病不來。這是師兄新學的,怎麽樣?厲害吧?”


    少年雖是無奈之舉,卻也難掩心中得意。他揉了揉她的頭頂,又將帕子在她臉上抖了抖。她卻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如此舉動,想張口都難言。


    “啊,不小心連啞穴也一起點上了......”少年有些羞赧地撓了撓頭,隨即伸手匯聚真氣,在她頸邊輕輕一點。


    她頓覺渾身勁力一鬆,兀自動了動眼珠——


    他這是把自己的全部穴道都解開了?


    隻是顯然對方可能還未意識到這件事,自說自話道:


    “其實還挺簡單的......你若是想學,我可以教你,就不必拜托師父了......”


    她心中啞然——同師兄你學,怕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更歪?


    方想搖頭,她卻像是想起什麽,硬生生地止住脖頸,緩緩說道:“那師兄教教小湄吧?”


    少年頓時來了興致,給她展示自己方才所為。


    “喏,你看,就是將真氣聚於雙指,然後像這樣點在對方身上,將真氣灌到穴位裏......要快,否則被對方察覺,就難成事了......”


    “哦......”她若有所悟,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那這點穴之術,可有什麽解法麽?”她虛心求教道。


    “自然是有。隻要你功力足夠,可以自行衝破這穴道堵著的真氣,就能解穴了——”他頓了頓,笑道,“不過麽,小湄與我功力相當,恐怕還做不到。”


    “原來如此。”她話音方落,忽然點了點頭。


    少年方欲打算繼續說,誰知他麵色一怔,驚道:“你是怎麽......”


    隻聽又是“啪”地一聲,她將點在對方肩胛之上的手指收了迴來,麵上得意不已。


    少年渾身僵硬,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隻得問道:


    “你什麽時候解的?”


    她將手往身後一背,麵上笑靨如花。


    “你——猜——”


    ......


    “姑娘,要來一串糖葫蘆嚐嚐麽?”


    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遞到她麵前,也將她的思緒打斷。


    “......”她看著麵前的笑臉,怔了怔。


    這不是昨日賣糖葫蘆的那個小販麽?


    對方顯然也認出了她——


    “喲,是您啊......”他和和氣氣地問道,“昨日的糖葫蘆可還合口?”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饒是她現下心情再差,也沒道理衝他發怒。


    “嗯。不錯。”


    “是嗎......”那小販笑吟吟地看著她,又遞來一根糖葫蘆,問道:“姑娘可是要再來一根?算我送您的!”


    她眨了眨眼,對方的熱情昨日已經見識過了,卻還是讓她有些不解。


    小販看她沒有接,於是偏了偏身子,悄悄往她身後一瞅,像是沒見到想見的人,眼中有失望之色。


    “你在找人麽?”夜來心下了然——也許是找那醫仙之女。


    “嗬嗬......昨日那個姑娘...沒和您一道麽?”小販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低聲問道。


    “嗯。沒有。”她頷首道。


    果然.......


    對方存心示好,還是為了那個素衣少女。不過她純良赤忱,倒也擔得起這份好意——


    “哦......”小販像是有些失落,隨即豁然一笑,又取下一串糖葫蘆,也遞了過來。


    “姑娘可要收下!順帶幫我將這個給那位姑娘吧......就當做是昨日她替我看病的迴禮!您不知道,今晨我去了醫館,那大夫直說我這病啊,治晚了恐怕就再也難站著了!還要多謝她提醒......”


    “......好。”夜來接了過來,既是給人迴禮,她再難拒絕。


    小販點點頭,終於稱心如意,遂叫賣著離開。


    夜來看了看手中物事。


    色澤紅潤,香氣撲鼻。


    是她以前最為渴望的零嘴,可是如今卻也不覺得有多饞了。


    就連昨日那素衣少女送自己的,也是沒能吃完——


    到底是糖葫蘆變了,還是人變了?


    ......


    賣糖葫蘆的小販行至轉角,將手中木架隨意一丟。


    靠於一旁的錦衣男子斜看他一眼,問道:“送了?”


    “小販”點點頭:“收了。倒是多疑,費了一番口舌。”


    “嗬......”那人輕笑一聲,“謝景之手底下的人,自然比尋常人多個心眼。”


    “你不看著她?”


    “不了。”那人轉身,衣角上密密麻麻繡著數不盡的金色月環,有如人眼,詭秘炫目,“聽說謝景之親自來了,恐怕要壞宮主大事。”


    “堂堂白王,竟然到這祁川鎮,他是不想活了麽?”那“小販”驚道。


    “嗬嗬嗬......白王?”那人低笑一番,遂說道,“他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小販”搖了搖頭,顯然是不太明白。


    綿綿細雨毫無預兆地落下,意味著這場對話已到了尾聲。


    二人看著那街邊的紫衣女子,隻見她抬頭望了望天色,快步走進客棧之中。


    “小販”忽而沒話找話般地問道:“她若是不吃那糖葫蘆,你這計劃不又要泡湯?”


    “哼。”那人冷冷一笑,答道,“她會。”


    他睨了對方一眼。


    “宮主說她會,她就一定會。”


    簷上雨滴濺落。


    “啪嗒——”


    轉角空曠,隻餘一個沒賣出多少的糖葫蘆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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