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軍又勝了,已經束起青絲的墨申策馬奔馳在大軍最前麵,嘴裏和陳伯伯不知說些什麽,兩人笑的很開懷。


    她本可以在迎接父親的時候,離墨申更近一些,借機偷偷看他一眼。


    但她看了看身上穿的素藍煙紗散花裙,暗自思忖是不是有些太素了,要不要換上那件水紅色的裙裝。


    這時,弟弟找到了她,弟弟一身盔甲還未卸下,臉上、身上全都是血跡,她嚇了一跳。


    “別害怕長姐,這些都是敵人的血,我一點傷都沒有。”


    弟弟笑的很是開心,大手拍的盔甲啪啪作響。


    “墨大哥讓我領一隊人馬,從後麵截斷了敵人的退路,這次敵軍被全殲,我們能太平好一陣了。”


    “陳伯伯說我立了功,晚上慶功宴的時候,要我多喝幾碗慶功酒。”


    看著弟弟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激動,她心裏也跟著高興,像是吃了蜜糖一般。


    弟弟一直想立些功業,但父親總說弟弟還年輕,需得再磨練磨練。


    弟弟經常因為得不到父親的認可,心中失意,感到挫敗。


    這次,弟弟總算向父親證明了自己。


    是墨申,是他促成的這一切。


    那一刻,她的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她最終沒有換下身上的衣裙,相貌不出挑,用裙釵裝飾出清秀佳人的模樣,也無甚意義。


    慶功晚宴上,墨申穿了一身深藍窄袖騎裝,還不是很長的青絲用一頂鏤空雕花金冠束著,手戴一串伽楠香珠,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無論男女。


    陳伯伯甚至開起玩笑話,揚言若不是與墨申同輩,定要將墨申捉來做女婿。


    那一刻,她第一次從墨申臉上看到慌張的神色。


    墨申不願意娶陳伯伯那位容貌姝麗的女兒,為什麽?


    她想了好久好久,最後竟隻能猜測,也許墨申已經有了意中人,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還俗的。


    她猶記得自己因為這個猜測,那晚喝了好多好多酒,父親不滿的眼神頻頻投來,她也裝作沒有看見。


    弟弟那晚也喝了好多的酒,就算已經滿臉通紅,還是不停地給墨申敬酒,同樣無視了父親帶著怒氣的目光。


    宴席散後,她甩開人群,獨自到江邊散心,最後還是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你……因何而哭?”


    不知哭了多久,一句低沉到有些含糊不清的話,突然從她背後響起。


    她渾身一僵,不敢迴頭。


    是墨申,她記得他的聲音,同時聞到了濃重的酒氣。


    墨申應是飲酒過量,這才來江邊散步醒酒,不曾想遇見了她。


    “世間美好,別做傻事。”


    她怔住了,墨申以為她要投江嗎?


    見她沒有迴應,但也沒有繼續再哭了,墨申便又留下一句話離開了。


    “不管因何而哭,孤身漏夜前來江邊,毫不顧忌放聲大哭,不願示弱於人前,姑娘也算是個性要強又明媚之人,以後一定會活的越來越好,千萬不要做傻事。”


    聞言,她像是被人突然推進燃燒的火堆,渾身上下都被烤熟了,一瞬間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灼熱和……痛苦。


    她的目光不由追隨著墨申,往日挺拔的身姿此時變的搖搖晃晃,她心中因為窺見不一樣的墨申而忍不住竊喜。


    可一想到,墨申心中也許有一個讓他心甘情願還俗之人,她的心又變的撕裂般的痛苦。


    最終,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墨先生,你不願意娶陳姑娘,是因為已經有意中人了嗎?”


    墨申的腳步頓住了,他沒有迴頭看她,隻是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仔細思考怎麽迴答她的問題。


    然後,她聽見他說——


    “我沒有意中人,未來……也不會有。”


    說罷,他擺了擺手,那串伽楠香珠突然斷裂,滾落一地,他卻毫不在乎地離開了。


    不知為何,她相信墨申說的……是真話。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宛若一隻擱淺的魚,重新迴到江河之中,得到新生。


    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含熱淚地望著那個謫仙般的身影越走越遠,卻覺得自己的心離他越來越近。


    從那晚起,她有了與墨申正常交往的勇氣。


    她也讀書,時有不解,墨申在營的時候,她便會找他請教。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起先幾次,她帶著弟弟。


    弟弟非常喜歡墨申,很樂意陪她一起。


    隻是因著那晚陳伯伯話中的“同輩”,不再叫墨申“墨大哥”了。


    她心中明白了些什麽,但仍舊固執地去找墨申。


    次數多了,“急於求教”時也會忘記帶上弟弟一起,墨申也不計較。


    因為在營中,男子打仗、運糧、修築工事,女子洗衣、做飯、照顧傷員,並不設男女大防。


    可那一日,她手上的伽楠香珠沒藏好,被墨申看到了。


    自那以後,她去找墨申的時候,墨申總是“剛好”不在。


    不久之後,她按照父親的意思,嫁給了陳伯伯的長子,一路成為太子妃、皇後、太後、太皇太後。


    而自大梁建朝,墨申離京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她明白了墨申醉酒那晚的話,是真的。


    他沒有意中人,未來……也不會有——


    何況是相貌平平的她!


    就算後麵的她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她身處高位,權勢滔天,可她最初也是最想要的,卻永遠得不到。


    ……


    太皇太後的眼角又濕潤了,淚珠滾過臉上的血痕時,她又猛地吐了一口血。


    這次,她沒來得及躲閃,細密的血滴全部傾灑在畫上,弄髒了墨申俊逸的麵龐。


    太皇太後手足無措地想要擦掉畫像上的血,可卻越擦越髒。


    正如她喜歡墨申,可最後卻離墨申越來越遠。


    此刻,她真的很想像那晚一樣,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


    但是,如今的她,似乎已經失去了這個能力。


    身為太皇太後,她擁有大梁至高無上的權勢,未來大梁的每一任皇帝皆是她的血脈後裔,身體裏流淌著她尊貴的血液。


    她注定會被載入史冊,成為傳頌千古的人物。


    歲月流轉,時光更迭,但她的名字將會永遠銘刻在曆史的長河之中,熠熠生輝。


    她……因何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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