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和尚都該死”,這句話確實是去非所說。


    慧海不知,是因為他去探望去非小師弟的時候,去非已經開始昏迷不醒了,不能開口說話,慧海覺得再不救去非出來,去非就真的性命難保了,這才有了眼下的哭殿!


    慧明、慧清、慧仁、慧義四人,早先隨著酒瘦和尚一起去看去非的時候,確曾聽去非說過這種誅心之言,而且不隻一次。


    那次四人隨酒瘦一起看望去非,眼見去非慘狀,四人皆心中戚戚,都勸去非跟師傅求饒,讓師傅寬恕他,即便不成也至少讓師傅將他從極陰洞放出,也好過待在這處冰寒的洞穴裏,畢竟這洞穴就是有修為的弟子待著都覺得極難,更何況他現在已是殘疾之軀。


    誰料,去非卻在地上滾了一下,讓他自己由趴著改為躺著——四肢俱廢的去非,無法支撐身體,吃飯的時候就像一條狗一樣,需要趴著吃。


    他那樣躺著,笑望著禁製之外的五人。隨後他將目光在落在慧明、慧清、慧仁、慧義四人身上,他並不看酒瘦,因為酒瘦的佛心堅不可摧。


    去非笑了笑,臉上浮現出和煦的神情,他將舌頭伸出嘴外,將粘在嘴巴上的一粒米飯舔了下來,隨後在嘴中仔細咀嚼起來。


    他咀嚼地很慢,一粒米也在嘴中被咀嚼了大約十幾次,這才被他咽了下去,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慧明、慧清、慧仁、慧義,你們年紀太小了,在佛宗清苦之地苦熬,所謂何來?不若脫掉僧袍,蓄發還俗去吧。到時娶個明豔動人的嬌妻,天天敦倫豈不快哉!我就是沒想到這一層,還沒有還俗就對那女子動手,不但好事不成,還被師傅以宗規治罪,越想越是晦氣……那個莫君舞是不是長得極為好看,你們是不是心裏麵也想過跟她……”


    去非一張口,就是“敦倫”、“還俗”等誅心之語,嚇得四人都連連捂住耳朵,不敢再聽。


    酒瘦聽到去非再次說起莫君舞,言辭之中仍然有荒唐的心思,不由心中一歎:師弟到底是怎麽是受了誰的蠱惑,竟然,魔怔了一般,心裏對男女之事竟然有如此深重的執念。如果外麵的弟子過來看望他時,他都出此言蠱惑別人還俗,就怕師傅很快就會禁了別人來看他的機會。到時怕是除了自己,再無一人敢來看他。


    慧明四人不敢聽下去了,對著去非師弟匆忙一禮,嘴裏說著:“師弟保重……我先走了……改天再來……”


    誰知躺在地上的去非突然狂躁起來,像是對這他們四人,又像是對著虛空罵道:“所有的和尚,都該死!都該死……”


    …………………………………………


    慧海不知,可慧明四人卻聽了個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們四人並沒有向外宣揚,不知這話怎麽就傳入了師傅的耳中。


    空明看著慧明等四人,直到四人心虛的低下了頭。而慧海看到慧明四人不敢與師傅對視,便在心中明了。隻是,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向師傅求情,讓師傅放了去非。


    去非已然昏迷,再不施救,必死無疑啊。


    “住口,我已說得明白,去非有大罪,關在極陰洞中之後,猶不思悔改,實在十惡不赦。若再敢為其求情,視若同罪論處,即刻逐出佛門!”


    此言一處,不但在殿中跪求的五人一愣,就連在殿外圍觀的弟子也是心頭一震,皆噤若寒蟬,殿中殿外頓時死一般地寂靜,眾人皆不敢再出一言。


    慧海愣了一刻,看到師傅一臉鐵青,正在暴怒的邊緣,卻突然站了起來。


    “哼,趕緊退下吧,帶著四個師弟迴去石屋中麵壁思過……你這是幹什麽……”


    隻見慧海站了起來,將代表著築基境界的青色佛袍從身上慢慢褪下,認認真真地疊好,托在雙手之中,複又跪在空明身前,低頭哭泣道:“師傅,慧海資質駑鈍,修為不及酒瘦師兄,聰慧不及去非師弟,不上不下,庸碌不堪。因師傅維護,眾師兄弟抬愛,平時主持宗內雜務,雖不曾為宗門增添多少光彩,也算是勤勤懇懇,忠於職守。慧海不敢奢求師傅獎賞,隻是慧海在宗內僥幸得師傅教誨,又沐浴佛法日久,卻懂得一條,那就是同門師兄弟本就該友愛和睦,守望相助。現在去非小師弟犯下過錯,我作為師兄不能一身代之,已是心疼如刀割;豈能再為自己害怕師傅處罰,就不為師弟求情的道理?還請師傅念我慧海一片癡心,放小弟一條生路,師傅啊……”


    說完,慧海又在地上“邦邦邦”磕起頭來。


    “慧海這這是要造反?……哼,這般逼迫豈是為弟子的道理,來人,將慧海給我趕出佛宗……”


    殿外僧眾無一人動作。


    空明盛怒已極,眼見外麵的弟子竟然不聽佛旨,正要發作,卻聽慧明等四人已將他圍住,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大哭嚎啕。


    “師傅啊,慧海師兄視去非為親兄弟,所以才會不顧師傅禁令為之求情,請師傅不要罪及無辜……去非小師弟此時真的危在旦夕,眼看就要真的死了,師傅,小師弟真的要死了,求師傅放小師弟一條生路吧……”


    空明眼見這四人冥頑不靈,還在糾纏,再也忍耐不住,法力一轉,立時將四人震開,撞到戒律殿各處牆角。


    “休要多言,慧海已被我逐出佛門,你們四人再敢為他還有去非求情一句,就自脫去佛袍,離宗去吧。”


    慧明四人從各處慢慢爬迴來,又相互對視了幾眼,眼神極為堅定,手上的動作都極為鄭重,也將僧袍拖了下來。


    “我們四人願意受師傅處罰,隻求師傅放去非一條活路……”


    “大膽……”空明一掌就將旁邊的一掌檀木方桌拍得粉碎,一臉的猙獰之色。


    他已然被氣的發狂,身子都有些發抖。他指著四人,一字一句的狠狠說道:“來人,將慧明、慧清、慧仁、慧義即刻逐出佛宗,從此後……”


    “請師傅(宗主)開恩,饒了慧海他們吧……”


    殿外的弟子嘩啦啦跪了一地,不過這一次,都是為慧海他們求情,沒人敢提去非的名字了。


    空明這才心中好受了一點。


    “來人,傳我法旨:將慧海、慧明、慧清、慧仁、慧義五人……暫逐出佛宗遊曆十年,期間不得以佛宗弟子示人,所有職銜盡皆剝奪,十年之內若是犯下十誡八律任何一條,即視為叛宗,永不準再入佛宗門牆。清明,你來,將法旨抄錄七份,傳給七宗。”


    便見一個煉氣期的小和尚,來到殿中,依照空明所言,將法旨抄好,交給了空明。


    空明並不猶豫,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五個“逆徒”,將七份法旨激發,傳與七宗知曉。這下子,天下修士全都知曉五人十年之內都算不得佛宗弟子了。


    而且這五人還持佛宗戒律,十年內犯下任何一條,即被當做佛宗的叛徒,永遠不可能入佛宗了。


    將法旨激發之後,空明便頭也不迴地去了自己的清修之地,並且嚴令即刻起,將慧海等五人逐出佛宗,不得容留半刻時間。


    五人見法旨已被激發,知道自己被逐出之事已不可逆轉,便各自將僧袍“重重地”放在清明的手上,然後向四周的僧眾施了一禮,朝著法陣的大門處走去。


    大門已經得到空明的旨意,早已大開,五人臉上盡皆苦色,他們知道出了法陣,十年之內就不再是佛宗弟子了,至於十年後是怎樣的下場,就不好說了。


    五人走出大門,離開了佛宗,離開了流波山……


    而此時,李秋剛從蜈蚣嶺出發,離佛宗還有三萬裏之遙……


    ………………………………………………


    酒瘦迴來了。


    麵對眾人的哭訴,他顯得有些無動於衷。隻是在聽到慧海五人被逐出宗門十年之期時,臉上有些驚訝。


    他知道,宗主空明大師言出法隨,絕無更改的可能。因此他也沒有再去找空明大師求情,而是立刻到了極陰洞。


    極陰洞中,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和尚正在將藏在僧袍裏的吃食取出,通過禁製的空口,使勁地朝躺倒在地的去非扔去。


    小和尚正是清明。


    他在接收慧海等人的僧袍的時候,被重重地按了一下手掌,聰明的他立刻就領悟到了師兄的深意。


    他初次來極陰洞時,去非已然昏迷不醒。根本無法起身食用任何飯食。


    不過這難不倒清明,他將稀粥包裹在荷葉裏,作成一個個核桃大小的湯包,然後朝著去非的嘴巴扔,那湯包破碎之後,稀粥便會慢慢流出,滲漏到去非的嘴中。


    一開始,去非沒有任何反應,清明還以為他死了,直到一個多時辰後,滲漏到去非嘴裏的稀粥開始發揮藥力,去非才開始慢慢蘇醒。


    將大補的靈藥攙在稀粥裏,這時清明的又一個秘招。


    而去非的身體也漸漸的恢複了一點力氣,已經能夠看清東西,但是仍然非常孱弱,說不了幾句話就感覺到極為疲憊。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餓的時間太長,又被凍傷,五髒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能夠醒轉過來,已經算是佛祖保佑了。


    此時,清明將湯包扔過去之後,就在原地靜等,他知道去非師兄非常愛惜吃食,那湯包掃落在他的臉上,除了舌頭夠不到的地方,其餘地方的稀粥去非都要一一舔舐幹淨後,清明才可以再扔下一個。


    酒瘦在清明背後目睹了整個過程,突然他覺得有些悲涼,一個資質極高的佛宗新秀,被師傅親自廢除了修為,打斷了四肢,扔在這裏等死,讓他開始質疑空明大師的做法,到底是不是錯了。


    那邊,去非已經將嘴巴周圍的稀粥舔舐幹淨,示意清明可以繼續湯包了。


    清明立刻扔了一個過去。


    而這次去非並沒有讓荷葉湯包砸在臉上,而是猛地一抬頭,將荷葉湯包叼在嘴中,然後狠狠一咬,頓時稀粥灑了他一臉。


    去非將湯包中剩餘的稀粥吸食幹淨,卻沒有立刻舔舐嘴巴和臉上的稀粥,卻朝著清明的方向大聲說道:“師兄,你看我剛才接湯包的架勢,又穩又準,像不像一隻餓急了的土狗?”


    酒瘦“哈哈哈”大笑三聲,隨後走到正一臉驚訝的清明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從他的衣襟裏也取出一個荷葉湯包,用手顛了顛,試了試重量,隨後將荷葉湯包拋到了五六丈的空中,待其快要落下時,猛地一跳,也同樣用嘴巴叼住了湯包,頓時細嫩的荷葉湯包破碎,稀粥灑了酒瘦一身。


    酒瘦吐掉嘴中的荷葉,又用袍袖胡亂擦拭了一下嘴臉,再次笑著對去非道:“都是些小時候我們吃花生耍的把戲,師弟為何如此說,豈不是也將師兄我歸為了犬類?”


    清明不期然會在此處遇到酒瘦,他也很明白酒瘦與去非兩人之間的感情深厚,便朝酒瘦施了一禮,隨後退出了極陰洞。


    一時間,兩人無言,洞內寂靜下來。


    “聽清明跟我講,慧海師兄他們五人,因為我求情,已被宗主趕出了佛宗,十年之內不準再迴流波山……我心甚為不安。”去非當先開口,打破了洞內的安靜氣氛。


    酒瘦也已經聽聞此事,心中也有些戚戚然,不過五人離宗,一身築基境修為仍在,隻要能夠在十年間恪守十誡八律,還是有機會可以重迴流波山的。而不像去非,修為盡毀,四肢俱廢,形同廢人一般。


    “我已請了李秋李東君前來救你,他在長春宗的事情,你之前也已經有所耳聞了,若是連他都不能救得你脫困,師兄就隻有冒佛宗之大不韙,劫你出去了……”


    酒瘦一臉的悲壯之色。


    “然後呢,然後你叛出佛宗,為天下所不容,到處被人追殺……”去非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不過他自己因為身體沒有恢複,說幾句話就極為疲倦,因此此時正在大口的喘氣。


    “……這畢竟是佛宗自己的事情,師兄你讓李秋摻和進來……咦,為何不稱唿他為廣秋,我記得青木宗對輩分看得極重的.”去非這才注意到酒瘦對李秋的稱唿,不是以前的子秋,廣秋什麽的,而是直唿其名了。


    酒瘦臉上頓時浮現一抹喜色,與有榮焉的樣子,嗬嗬一笑說道:“李秋在長春宗一行,為救兩個師弟,簽下生隕書,一人獨鬥十三築基境,大勝而還。青木宗為彰其功,特允其今後可以用本名了,李秋,估計是立秋時生的人……”


    去非臉上也浮現出一抹紅暈,心中為了李秋師兄如此瘋狂又如此慷慨激昂的做法,激蕩不已。


    當時在那詭異的空間之內,去非與赤火飛蟻大戰之時,也是同樣的激揚慷慨,他記得當時還吟了一首詩來著,詩曰:


    望斷星河三千重,


    多情笑我雲雨風。


    苦禪滄桑證菩提,


    佛言三光日月星。


    是非成敗轉頭空,


    唯有大道正光明。


    可歎人生天地間,


    不過一場黃粱夢。


    去非隨口吟了出來,頓時將酒瘦的心思也拉迴到了那段時光。


    “多情笑我雲雨風這句不好,應該改為‘雲雨風笑我多情’,哈哈,這才符合我此時的心境。可惜和尚我多情,佳人不知在何方……”


    酒瘦此時對去非時不時的大逆不道之言,已經麻木了,便將這些話略過不聽,再次說道:“不是師兄我故意將李秋扯到這件事情中來,實在是再沒有比李秋更合適來救你的人了。你的事情,說到底是佛宗的事情,其他七宗除了靈寶宗,都無法對此事置喙,更何況宗主對你的懲罰手段如此酷烈,就是為了讓天下修士盡皆閉嘴,找不到攻擊佛門的口實。唯一可以說話的靈寶宗,又是苦主,他們不說話則以,萬一那莫君舞最後還是要你死,難道師兄還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不成?……”


    “就算是我,此時也不便出麵了。慧海五人的下場你已盡知,宗主目前怒火正盛,觸動了他的火氣,隻怕我也自身難保。我倒不是害怕處罰,隻是若我也被逐出師門,能夠為救你脫困的人就更少了,至少我要看著你平安的離開才好…”


    酒瘦將心中的打算全盤托出,一五一十的講給去非聽,讓他知道其中的曲折與關竅。


    “哎,師兄啊,你想得太天真了”,去非打斷了酒瘦,說出了心中的擔憂,“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嗎,宗主此次懲處手段如此狠辣,就是拿我殺雞駭猴,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我的。就算李秋師兄前來,宗主也不會放人的。難道你還想要讓李秋師兄再來一場獨鬥佛宗築基境的戲碼麽?我佛宗別的本事沒有,但是降妖伏魔的神通數不勝數,築基弟子也有五六十,李秋師兄能打得過十三人,難道能打得過五十人?就算是金丹境也不做不到啊,師兄……還有,如果宗主讓你與李秋師兄對上,你又該當如何?”


    如果這樣,如果那樣,這樣那樣,去非說了很多,說道最後,酒瘦的心都沉了下去。


    他確實沒有想到這麽多,隻是除了讓李秋過來,他實在是黔驢技窮,沒有一點辦法了。


    而李秋此時已經馭使著虛天梭,飛在裏東海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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