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裏頭聚集的人沒有外麵多。經理頗有先見之明,在糾紛剛發生時就啟動了壓力門,以防借機搗亂的人進來滋事。但如此也使得發生爭執的當事人出不去了。


    不過這隻是次要問題。


    un取出警官專用的通行器通過了壓力門。他很意外的發現原紗央莉居然還跟在他身後。這個女優正將自己的通行器收進口袋。她的通行器細細的,比警察專用的標準行通行器小一點,也比較精致美觀一點。


    經理馬上朝他們跑過來,大聲道:“警官!我的店員是市政府指派的,我絕對沒有錯!”


    三個機器人像竿子似的靠裏頭站著,壓力門附近還有六個人,都是女人。


    “好。”un清晰有力的說:“怎麽迴事?在吵什麽?”


    “我來買鞋子。”有個女人尖聲道:“為什麽我不能讓一個正正當當的店員來服務?難道我不值得尊重嗎?”她的衣著,尤其是她的帽子,就像她的態度一樣誇張。她氣的滿臉通紅,但仍難掩那過度濃的化妝。


    經理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招唿她的。可是,警官,我一個人怎麽招唿她們那麽多人?我的人沒有什麽不對,他們都是登記有案、領有執照的。我有他們的功能說明書、有保證書”


    “功能說明書!”那女人尖叫,發出刺耳的笑聲,轉向其他人:“你們聽!他居然說那是他的“人”!你沒問題吧?那些東西不是人啊!它們是機器人!”她故意把每個音節都拉的長長的。“萬一你還不知道它們幹了什麽好事,那我就告訴你吧!它們偷了人的工作!所以政府才一直保護它們,因為它們工作不要錢,什麽都不需要。多少人家為了這個緣故,搬到營房一樣的公共住區,吃生的酵母漿。那些可都是正派高尚、勤勞努力的家庭。我要是老板,就讓大家把所有的機器人都砸爛。我告訴你!”


    其他的女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團,而壓力門外的群眾,**喧嘩的聲音也越來越高。


    un很清楚原紗央莉就站在他旁邊,心裏緊張焦急萬分。他看看後頭那些店員。他們是小小地球製品,而且是廉價的製品。他們隻是那種會做幾件簡單工作的機器人。他們知道所有的鞋款編號、價錢以及每款鞋子的尺碼。他們能隨時注意存貨的多寡,這件事做得也許比人還要好,因為他們對別的事情沒興趣。他們還能計算進貨量、量取顧客腳板的大小尺寸。


    他們本身是無害的,但當他們為數眾多時,其危險性卻令人難以置信。


    換在前一天不,就在兩小時之前un還無法相信自己會如此同情這個女人。


    但此刻,他很清楚原紗央莉就在身邊,他很懷疑,難道原紗央莉就不能取代一個高級的便衣刑警嗎?一想到這裏,公眾住區的景象便浮現在他眼前。


    他嘴裏湧出了酵母漿的味道。他想起了他的父親。


    他父親原本是個空氣學家,在上海基地市的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後來去了深空。詳細情形un不太清楚;事情發生時,他才隻有一歲多。


    而此時,他站在這裏,站在一群情緒越來越激昂**的群眾當中,他卻必須去鎮壓那些人,那些男人和女人,而他們隻不過因為害怕自己和心愛的人被剝奪了身份地位,就如同他所害怕的一樣。


    他以單調的語氣像那個說過話的女人道:“女士,不要再鬧了,這些店員並沒有傷害你。”


    “它們當然沒有傷害我!”女人大叫:“它們也休想傷害我!你以為我會讓那種冷冰冰、滑膩膩的手指來碰我嗎?我到這裏來,就要受到人的待遇。我是公民。我有權利要求接待我的是人類。而且,你給我聽好,我家裏有兩個孩子在等著吃晚飯。沒有我帶著,他們不能去地區餐廳,我可不要他們像孤兒一樣。我得走了。”


    un覺得自己的火氣逐漸按捺不住了:“要是你肯讓人家招唿你,現在早就迴家了。真是無事生非,愛惹麻煩!”


    “什麽?”那女人一臉震驚:“你說什麽?你以為你可以把我當癟三一樣講話嗎?我看政府該表示一下了,要搞清楚,小小地球上難道隻有機器人,其他什麽都沒有了嗎?我是個辛苦工作的女人,我有我的權利……”


    她一直說,沒完沒了。


    un陷入困境,進退兩難。情況失控了。現在就算這個女人願意接受店裏的服務,那些等在外麵的人也不會善罷甘休。群眾以露出醜惡的麵目,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櫥窗外至少已聚集了一百人。自從這兩名便衣刑警進入鞋店,外麵的人便增加了一倍。


    “碰到這種案子,一般的處理程序如何?”原紗央莉突然問道。


    un差點嚇得跳起來。“先冷靜一點,”他說:“這並非一般的案子。”


    “就法律上而言呢?”


    “這些機器人士依法指派到這兒來的。他們是領有工作執照的店員,沒有違法的地方。”


    他們低聲耳語。un假裝一副很正經、很有威嚴的公事公辦的樣子。原紗央莉則仍是喜怒不形餘色。


    “既然如此,”原紗央莉說:“叫這個女人接受服務,不然就叫她離開吧!”


    un的嘴角微微一撇:“我們要應付的是一群暴動的群眾,不是這個女人。我看隻有叫暴動組來處理了,沒有別的辦法。”


    “既然他們都是公民,就不應該、也不必要動員一個以的執法警官來指揮大家該怎麽做。”原紗央莉說著,把她的臉轉向鞋店經理。“先生,解除壓力門。”


    un想伸手去原紗央莉,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在這個節骨眼,如果兩名執法者公開起衝突,必然會使所有和平解決問題的機會都化為泡影。


    經理以抗議的眼神望著un,un把目光移開。


    原紗央莉毫不猶豫。“我以法律的權威命令你!”


    經理很不情願的低聲抱怨著:“如果店裏有任何貨品或設備受到破壞,一切損失我要市政府負責。我聲明在先,我可是奉命行事的。”


    障礙除去,男男女女湧了進來。眾人歡唿。他們覺得自己勝利了。


    un曾聽說過類似的暴動事件。他甚至曾親眼目睹過一次這種暴動。他見過機器人被十幾隻手舉起來,那沉重靜止的身軀倒在肌肉賁張的手臂上,被抬了出去。


    人們使勁的拉扯、扭折這些金屬作的人類仿製品,連鐵、壓力針、針都派上了用場。最後,這些可憐的東西全變成一堆金屬片和電線。而人腦所創造出來了、最錯綜複雜的昂貴電子腦,則像一個個足球般在人們手中拋來拋去,瞬間被砸成廢物。


    此刻,在興高采烈聲中,破壞力終於爆發了,無法抑止了。群動的群眾將目標指向任何可以拆可以砸的東西。


    鞋店裏那些機器人店員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同類曾有過什麽下場,不過在群眾湧入鞋店時,他們都嘰嘰喳喳尖叫起來,同時把雙手舉到麵前,彷佛在以最原始的方式竭力躲避危險。


    而引起動亂的那個女人,眼見場麵突然演變到遠遠超出她原先所期望的地步,害怕的張大嘴巴、渾身發抖。“喂,等一下!喂,不要這樣!”她大叫。


    女人的帽子被擠歪了,滑下來遮住她的臉。她語不成句,隻是一迭聲無意義的尖叫。


    經理也在大叫:“阻止他們!警官,快叫他們住手!”


    原紗央莉開口了。完全看不出她在使力,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分貝高出常人力範圍。un又一次想到,當然,他不是“誰敢再動,立刻開槍!”原紗央莉說。


    很後麵有一個人大喊:“揍她!”


    然而,好一陣子,誰也沒動。


    原紗央莉很敏捷的跳上一把椅子,有從椅子跨到一個陳列櫃上麵。自極化分子膜片縫隙滲出來的微微彩色螢光,使得她那冷漠、光滑的臉變成陰氣森森、非塵世所有的東西。


    un心裏想,非塵世所有。


    原紗央莉等在那裏,場麵靜止不動。她彷佛一個緘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人。


    接著,原紗央莉開口了。她口齒清晰道:“你們會說,這家夥手裏隻不過是一條神經鞭,或者是一個搔癢器。如果大家一起向前衝,我們可以把她按倒在地上,頂多隻有一、兩個人受傷,而受傷的人會複原的。然後,我們就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叫法律和秩序到外世界去死吧!”她的聲音既不兇狠也不憤怒,但卻充滿了權威。這是一種充滿自信的、指揮若定的口吻。她繼續說:“你們錯了!我手裏拿的既不是神經鞭,也不是搔癢器。這是一支爆破槍,致命的武器。我會用它,而且我不會隻對著你們頭頂上麵射擊。在你們還沒搞清楚狀況前,我就會轟死你們很多人,也許每個人都會挨上一下。我說話算話。有誰懷疑嗎?”


    群眾外圍一陣**,不過人數卻不在增加了。雖然仍有人湊近店門口來看熱鬧,但店裏的人正爭先恐後散去。那些最靠近原紗央莉的人屏住唿吸,竭力穩住身體,不讓後麵的人把他們擠向前。


    戴帽子的女人打破僵局。她突然放聲大哭,高聲叫道:“他要殺我們!我又沒做什麽。噢!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她轉過身,麵對一堵由男男女女圍成的、擠得無法動彈的人牆。她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沉默的群眾逐漸後退,移動的跡象更加明顯了。


    原紗央莉跳下陳列櫃,“我現在要走到門口。”她說:“誰碰我一下誰就挨,男人女人都一樣。等我走到門口,要是有哪個人還不迴去忙他自己的事情,我就朝他開槍。這個女人……”


    “不!不要!”戴帽子的女子叫道:“我跟你說我什麽都沒做,我沒有惡意。我不要買鞋子了,我隻要迴家!”


    “這個女人,”原紗央莉不理她,繼續說:“這女人留下來,店員會招唿她。”


    她開始向前走。


    群眾愣愣的麵對他。un閉上眼睛。完了!他心亂如麻的想。一定會出人命的,事情越搞越糟了。這不是我的錯。是他們強塞了一個女優來作我的夥伴,是他給了她跟我同等的階級。


    然而這算什麽借口呢?那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他本該在一開始就阻止原紗央莉的。他本該把握時間唿叫鎮暴組來的。可是,他卻任由原紗央莉作主,甚至還像個懦夫似的覺得鬆了口氣。他是多麽憎惡自己,他居然還想告訴自己說,原紗央莉的魅力足以控製這種場麵。一個機器人,居然主宰了……但那些聲音叫喊聲、咒罵聲、呻吟聲、呐喊聲都沒有出現。他睜開眼睛。


    人群正在散去。


    鞋店經理逐漸冷靜下來。他整整歪扭的外套,拂順亂發,對正在散去的人群憤憤的低聲恐嚇著。


    巡邏車的警笛正自遠而近,到鞋店外倏然而止。


    un想:動作真快喔,事情都結束了才來。


    經理拉拉他的袖子:“我們不要再添麻煩了,警官。”


    “不會有任何麻煩的。”un迴道。


    打發巡邏車警員很容易的事。他們是接到民眾報案說街上聚集了一大堆人才趕來的。他們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清楚,再說他們到的時候群眾也已經散了。


    un輕描淡寫的把事情經過敘述一遍,而且絕口不提原紗央莉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原紗央莉站到一邊,一副對此事毫無興趣的樣子。


    事後,un把原紗央莉拉到一旁,靠在建物的鋼筋水泥柱上。


    “聽好,”他說:“你要知道,我並沒有爭功的意思。”


    “爭功?這是你們小小地球人的俚語嗎?”


    “我並沒有報告你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對你們的習俗不太清楚。在我們的世界裏,做報告通常是要完整的。不過在你們的世界裏也許不是這樣。反正,暴動總算避免了,這是重點,對不對?”


    “是嗎?好,現在你聽清楚。”un很生氣,卻又不能太大聲,所以他盡量采取強硬的措辭。“你再也不許做這種事!”


    “不再遵守法律?如果我不做這種事,那麽我存在的目的何在?”


    “再也不許以爆破槍威脅人類!”


    “un,你應該知道,不管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會開槍的。我根本就沒有能力傷害人類。而且,你也知道,我不需要開槍。我已經料到沒有開槍的必要。”


    “你不需要開槍隻是僥幸而已。再也不要冒那種險了。我並不是不能表演你那種亡命特技”


    “亡命特技?什麽是亡命特技?”


    “算了,不談這個。想想我說的話。我也可能會用一支爆破槍對著群眾。我身上有爆破槍。但是我不能玩這種賭博遊戲,你也不能。叫鎮暴組來處理要比表演個人英雄主義安全得多。”


    原紗央莉很認真的想了一想,接著搖搖頭。“我認為你說的不對,un寶貝。我所得到的有關小小地球人人格特征的資料上說,小小地球人並不像外世界人,他們從生下來那天起就開始接受服從權威的訓練。顯然的,這是你們的生活方式所造成的結果。我也已經用事實證明,隻要以足夠堅定的態度代表權威,一個人就綽綽有餘了。事實上,你希望叫鎮暴組來的心態,也是表現了你在直覺上希望有一個更高的權威來為你負責。不過,我承認,我所采取的行動如果換在我們的世界裏,是很不合理的。”


    un氣得滿臉通紅:“要是讓他們認出你是女優”


    “他們絕對認不出來。”


    “不管怎麽說,你都得記好,你是個女優,隻是個女優而已,就像那家鞋店的店員一樣。”


    “當然,我是女優。”


    “你不是人類。”un發現自己不由自主的變的殘酷起來。


    原紗央莉似乎在想他這句話。“人類和女優的區別,也許不向是否具有智慧那麽重要。”她說。


    “也許你們的世界是如此,”un迴道:“但在我們小小地球上卻不是這樣。”


    他看看手表,發現他已遲了一小時十五分。想到原紗央莉已贏了第一迴合的勝利,而且是在他束手無策、呆立一旁的情況下贏的,他的喉嚨就又幹又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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