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嫌棄老人,覺得老人是個累贅。固執不講理。他不覺得。也許他外婆算是老人裏麵的另類。


    相反,覺得老人其實很可愛。從外婆那裏他學到了很多課堂上無法得到的知識還有見識。


    就像有一天下午,他提著水桶去河邊拎水,打算給小菜園澆水的時候。外婆抬頭看看天說,不用澆了,晚上要下雨。


    他問外婆怎麽看出來的。外婆說,烏雲蔽日,半夜不下,明早一定下雨。


    果然當晚就下起了雨來。


    一次他打嗝,打得很厲害。上下牙打在一起,舌頭尖子都咬破了,牙齒也酥了。外婆趕緊過來,在他的兩眼之間的眉心處掐了兩下。馬上就不打嗝了。簡直太神奇了。


    還有一次,他難過的喘不過氣來。哦,對了,是大舅母和外婆吵架的時候,他幫外婆講了大舅母兩句。大舅母就瘋了一樣上來撕扯他。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氣得渾身發抖,氣喘不過來。


    外婆找來一隻塑料袋把他的頭包在袋子裏邊,過了一小會兒就恢複如常。


    外婆的記性特別好。1930年出生的。包括小時候的許多事雞毛蒜皮都記得清清爽爽。大學期間,因為寫一部抗戰題材的小說。問起外婆那時候的事,什麽還鄉團、反幹團、新四軍、川兵、日本鬼子她跟他說了許多。


    “老鄉呢唉,我們退卻了!”外婆說去川軍打了敗仗,撤退時候的繪聲繪色,讓他仿佛看到了八十多年前的川軍在這橫山這塊土地上,抗擊日本侵略者時的艱苦卓絕的畫麵。


    那一本小說的收益,讓他大學四年都過得有滋有味地,體會到了什麽是財富自由。


    外婆從來就沒有念過一天書。可是從外婆嘴裏出來的金句,他記錄了整整一個大本子。


    比如批評人們趨炎附勢,她會說:“蒼蠅唪狗屎,人來嘭嘭起。”“狗捧屙屎的,人捧有錢的。”


    比如說“二十睛,樹木發兩層。”意思是說農曆正月二十的這一天不能是晴天,如果是晴天,不下雨的話。接下去的天又會返寒。


    比如說門鎖著,叫“鎖脖子看門”。形容一個人很忙,“忙得腳不蹈土。”形容一個人玩完了叫“死蝦子泛紅殼”……。


    比如說外婆勸他找老婆不要找太漂亮的,說“醜妻家中寶”。“娶妻娶賢”“妻賢夫禍少”。


    說娶老婆不能娶太漂亮的。說容易被人家惦記,容易出事,“好看好看,別人一半”。


    類似地形像又接地氣的詞語短句不勝枚舉,很多很多。許許多多是方言,表情達意,完全超出了普通話所能表達的意境。遠比普通話傳神。然而查遍了字典和詞典也找不到相對應的詞字記錄下來。


    深以為憾。甚至心如刀割。很是擔心一旦外婆這樣的人去世了,一個傳承了幾千年的地域文化,恐怕就此斷代,殞落了。在某種程度上說,外婆在他眼裏就是一座文化瑰寶。也就是說外婆眼裏是閃著光的存在。


    有感於此,他覺得普通話教育之餘,是不是應該結合各地的實際,保留方言教育。如果從小用方言寫作,是不是可以讓許多小朋友解決寫作難的問題。因為太多的孩子平時說得話是一套語言體係,寫作文時用得則是另一套語言體係。


    從外婆身上看,外婆不應該被當作文盲對待。外婆簡直就是一部活著的鄉土文化集大成者。活詞典。雖然她一個字也不會寫。


    由此他認為,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定義,是應該被顛覆的。


    不應該把外婆這樣沒有念過書的人定義為文盲。他們從長輩那裏學到的許多鄉土文化,是課堂上根本都無法學到的。是絕對要應該得到尊重的。


    他喜歡與老人相處。


    和外婆這樣的老人呆在一起的時間越長,他越發現。一味地愛護老人,不讓老人幹活,反而是害了老人。


    特別對外婆這樣做事做慣的老人來說。一旦閑下來,很容易就閑出病來。


    而且閑下來的老人,特別愛胡思亂想。認為自己沒用了。別人把他們當廢物看了。


    人越老,越在意自己對別人,特別自己家的兒孫有沒有價值。一旦他們覺得對兒孫們沒有了價值,他們就可能抑鬱。


    有許多人以為,給老人買禮物是孝順,其實買禮物還不如迴家蹭頓老人親手做的飯菜。那對老人來說,才是最為難得的,好過任何商場上買來的禮物。


    誰都希望得到認可。老人也是。


    老人希望從兒孫們那裏得到的迴饋是,自己還有用,最好是不可或缺的。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混吃等死的廢物。


    活著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價值認同感,相比於年輕人,老年人有著更明顯地渴望。


    否則他們的精神就可能垮掉。


    當然他也得看好了,不能讓她累著。老人的體能恢複起來慢得多。今天累了,第二天,第三天,甚至一個禮拜都無精打彩,提不起來精神。


    一旦她發現自己精神頭不好,就會疑心自己哪裏病了。那時候,她就會想到要去神跡山去燒香。去求三花娘娘保佑自己。以前是保佑自己長命百歲。現在她已經不滿足一百歲了。有誰說她長命百歲,她會不高興。說到一百二十歲,她才會高興。


    老小老小。老人跟小孩差不多。需要陪伴,也要及時的製止他們一些不合時宜的行為。更要照顧好他們隨時波動著的的情緒。


    想起剛才早點攤上的事,於是就問起外婆來,“外婆,聾子嗲嗲姓什麽呀?”


    沒等在晾曬衣服的外婆答話,外邊的河沿邊,突然傳來一個人聲。也許是他問得聲音太大的緣故,驚動了一個剛上浮躉洗衣服的老婦人,搶先問他道。


    那老婦人,眼睛生得不大好。拎著捶棒,走到外婆家的院子門口,偏著頭笑嘻嘻地問他道:


    “毛毛啊,你問那個老攤炮子的姓什麽幹什麽?”言語間透著謹慎。


    “沒什麽,就是覺得那個嗲嗲,是一個挺有意思,挺好玩的一個人。”他笑笑答道。


    “那個老現世的啊,就喜歡跟小家夥玩。還以為自己小十七八哩!”那婆婆聽他如此這麽一說,一陣釋然。就像家長聽到老師說,自家的孩子並沒有在學校闖禍那樣。頓時輕鬆了一大截。


    外婆把嘴巴努努道,“你問得啊聾子嗲嗲,就是這個奶奶家的。”


    “哦!”施耐德一聽,明白了。不由地笑。心裏想要麽聾子嗲嗲不是個省油的燈,要麽這位婆婆是個天生操心的命。要不怎麽一提到聾子嗲嗲,她就擔心成那樣子。忙上就過來問。


    “爺爺人很好的,我剛才吃麵條的時候,碰見他了。很樂於助人。”


    “是哦,”聽到他在誇讚她家老伴,那婆婆開心起來,“要講到出熱,沒哪個有我家死老頭子出熱。有時候瞎出熱(熱心)。人家要是有什麽事,不要喊的,一顛就跑去幫忙去咯。


    有時候,人太出熱很咯,不好唉。容易讓人瞧不起,拿著不起勁!”終歸是一家人,老婆婆在罵完自己的老伴以後,又開始為老伴喊冤抱屈。意思是有人家不尊重她家老頭子。


    “什麽樣的人都有。那些人沒素質看不看得起,其實也用不著在意。人都老了,該怎麽活就怎麽活。管他們看起看不起哩。”他這裏勸解那位老婆婆道。


    “要是人家都像你小哥哥這麽開通就好了,”老婆婆叫他小哥哥,叫得他簡直站不住。就聽那婆婆繼續道,“這兩天有個小丫頭子。講是哪個外國國家來的,叫日本哦。要找她家什麽人。講在我們橫山生活過。


    我家那老現世的就幫人家小丫頭子在找。你曉得人家背後裏怎麽講我家那個老現世的?


    講我家老現世的不要臉哦。我都不曉得這些人,怎麽搞的。我家老頭子都八十多了。人家外國小丫頭子比我家孫女兒都小一大截子。我家老頭子就是出熱,怎麽不要臉了?他能有什麽壞心思,還能幹什麽壞事出來了啊!我都不好撅那些人的,天曉得。”


    “等等婆婆。”你講爺爺現在幫得那個女孩子哪個國家的啊?”他一聽老婆婆提到小日子兩個字。心裏咯噔一下子,如鯁在喉,忙走出院子去問。


    “是叫日本吧,我也不曉得哪個國家對哪個國家。我又沒有念過書。字都不曉得寫。毛毛啊,這世上是不是有個國家叫日本啊?”麵對一個小夥子的追問,那婆婆顯得有些子緊張。反過來問他道。


    “哦吼,你連日本佬都不曉得啊?”在晾衣服外婆聽到了,忍不住笑出聲來,“揚鳳啊,鬼子打我們中國哎,你都不記得了?”


    經外婆這麽一提醒,那婆婆兩手一拍跌足道:“看我唉,這燒糊咯入。把日本鬼子進我們中國的事都忘了。鬼子不就是日本麽。”那婆婆難為情地笑道。


    那婆婆後麵又都說了些什麽,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昏頭脹腦地。腦子裏一直嗡嗡著一個聲音——“日本人,日本人,她是日本人。她果然是日本人!”


    迴想起那天,準備表白時的那個晚上,看到的她的房間裏的那件和服。這要是當時表白了,和她談起了戀愛。後麵知道了她的身份,以自己這種全情投入的性格,肯定會傷得體無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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