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氣氛瞬然冷凝悶滯,正低著頭飲湯時,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如銀鈴琅琅傳來,隻見厚重的錦簾一掀,一陣冷風伴著歡暢的笑聲映入眼簾,禧常在哈欠著熱氣,搓著手腳俏生生地站在乾坤、皇後麵前。


    禧常在人未到笑聲卻先傳來,乾坤舉目瞧去,隻見一種水汪汪般晶亮的顏色似瑰麗的盈石一樣襲來,她的雙眼盈然澄澈,仿佛如沉潭淨湖,絲毫不見半點雜質。


    忽然,禧常在的兩眼綻放金光徑直朝禦桌旁走來,忙一邊跺著腳一邊縮著手含笑,道:“原來皇上躲在裏麵吃鍋子,這麽暖和,我從外麵就聞到香味了。”


    乾坤輕啟粲然牙齒,已然笑著牽過她的手,盈盈道:“快來坐下與朕一同品嚐!”


    乾坤見禧常在無拘無束倒也不見怪,隻望向她天真爽朗的麵龐,笑道:“禧常在的容貌好像長開了些。”


    禧常在笑著摘下身披的一件桃紅色兔毛織錦刺繡海棠鬥篷,從裏麵露出一件胭脂色繡花坎襖和一條淺綠色紋銀絲錦裙,她將小巧的發髻嵌寶藍色花綢挽起,梳成紮著燕尾的把頭,雖然一身冬裝,卻渾身用銀線繡成,襯得她年輕稚嫩的一張臉格外紅潤嬌俏。


    皇後笑著牽起她的衣角仔細打量著,笑道:“似乎是吧,好像比剛進宮的時候更受端詳了。”


    禧常在忙轉了個圈,胭脂色的衫裙似雲紋一樣綻放,道:“是呢,皇後主兒,連嬤嬤都說我長開了,我還沒給皇後主兒叩安呢。”


    禧常在才說完便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她邊說邊笑,倒也十分可愛,便又對著寧貴妃屈膝請了安,笑道:“寧姐姐清安萬福。”


    寧貴妃忙挽過禧常在的雙手,溫柔的語調中不帶一絲冷漠,道:“禧妹妹年輕,這人長得也好看,難怪皇上這樣喜歡。”


    禧常在掩唇嘻嘻一笑,她耳垂的雪泊色珍珠墜子宛如廊下的水珠滴答的晃來晃去,道:“謝寧姐姐,聽說姐姐唱的歌特別好聽,真想聽姐姐唱一曲。”


    皇後夾過一隻蝦輕輕剝下薄殼,便含了三分哂笑婉轉向她,道:“是啊,你寧姐姐別的不會,唱歌跳舞的本事卻是大得很。”


    寧貴妃的臉色頓時窘迫得如皇後手剝的蝦殼一樣,禧常在不明就裏更是雙手捂嘴嘻嘻大笑,笑完又咕嚕咕嚕飲了兩盞奶茶,口中含的一塊香酥奶酪更不願放下。


    那邊廂乾坤含笑卻開了口,道:“好了,來一齊用膳。”


    禧常在搬過一張小杌子依偎在乾坤身邊坐下,她先搓了搓手,後笑眯眯地挑揀麵前的富貴麻團、糯米涼糕、芝麻春卷,喜滋滋道:“皇上喜歡吃鍋子裏的羊肉麽?奴才可不太喜歡,總覺得吃完了嘴裏有一股膻味,奴才更喜歡什錦的,裏麵的鮮蝦、魚卷、火腿、菌菇都是我喜歡吃的,飯後再用玫瑰木樨千葉糕、白糖油糕、棗兒卷壓一壓最好了。”


    乾坤隻眉眼含笑地看著禧常在,清柔的眸光中泛出陣陣憐愛,道:“朵兒是愛說愛笑的性子,這樣的爽朗笑聲吾許久沒聽見了。”


    皇後吩咐翠竺替禧常在斟了一盞紅棗牛奶羹,頰上更帶了幾縷柔和含笑,道:“禧常在的年紀仿佛與奴才的三妹差不多,皇上身邊也該有位活潑的人熱鬧著。”


    乾坤的笑容恰如暖意融融的春花般豔烈,他寵溺的眼神凝佇在禧常在稚嫩的麵龐上,溫柔道:“朵兒喜歡吃什麽?吾讓禦膳房做給你吃。”


    禧常在進了一枚果藕杏幹肉,又端起奶羹喝了兩口,噘嘴道:“奴才不敢再吃了,皇上瞧,奴才都吃胖了。”


    皇後笑著遞過兩片棗兒卷送至她的唇邊,道:“既然你喜歡就多吃些,不夠了再添上,小心噎著。”


    乾坤的柔緩眼波停駐於前,笑意愈濃仍然不減,便停下鏨金琺琅嵌烏木筷,道:“朵兒是三年前入宮的,她這樣開朗活潑的性子在六宮也算難得,吾預備著過了年,晉她為貴人。”


    禧常在靨上的梨渦忙漾出點點清波,她乖巧地福了禮,道:“多謝皇上恩典,皇上喜歡奴才,是不是要賞給奴才什麽好吃的?奴才瞧昨兒皇上吃的一道玫瑰餡花糕挺好吃的,不如把這個賞給奴才吧。”


    寧貴妃陰婉的容色在熱氣翻滾的影照下尤為柔媚,非得笑著添了一句,道:“禧妹妹真是天真可愛。”


    乾坤,道:“好!你若喜歡吾叫人天天給你做玫瑰花糕。”


    這往後算的兩三日,都是禧常在伴駕,她年輕嬌憨,又愛說愛笑,乾坤一時愛不釋手,連潔嬪、鑫常在都擱在了一旁,而這邊麗妃整日以淚洗麵,愁眉不展,雖有曼答應這樣嬌麗的女子伺候,但僅僅憑她一人之力如何能與六宮的嫣紅粉黛相爭?不僅如此,麗妃的四個兒子接連被別人抱養,使她愈發心力交瘁,日思夜想。


    這樣溫和的光景一直延續了十幾日,當麗妃再次與乾坤同桌進膳時,已然是大雪紛飛的凜冽寒冬。


    室中,花潮如海,溫暖似春,寒冷的日光被熏爐蒙上熱氣蒸騰,照射進來也被溫柔和暖了許多。一張紫檀木圓桌旁堆放著豔麗正盛的花,朵朵花開似錦,瓣瓣明豔鮮麗,襯得麗妃與乾坤二人花影相簇,極是富貴。


    難得麗妃一身素簡裝束,隻在鬢上點綴了簇簇鎏金,垂下的鑲金喜字步搖在她耳畔清脆顫動,掩映著一張微低微昂的臉搖曳生姿。


    麗妃舉目抬手,便一一指過,笑道:“蔥椒烏雞熱鍋、口蘑燒雞熱鍋、酒燉萬字肉、燕窩鴨子、胭脂鵝脯、黃燜魚翅、炭燒鹿筋、桂花鯉魚、火腿鮮筍湯、黨參野鴨冬瓜湯、人參雞湯、還有茯苓牛奶霜、白玉糯米羹,皇上這些都是您愛吃的。”


    乾坤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覺地笑了笑,卻隻淡淡了一句,道:“難為你了。”


    麗妃輕掩著唇似朝輝凝露,低笑道:“隻要皇上喜歡,奴才辛苦一些不妨事。”


    乾坤卷起衣袖伸手添了一勺湯入碗,略有幾分微薄的遺憾,道:“宮裏你的廚藝精進,煲的湯朕最愛喝,隻是這味道不如前了。”


    麗妃溫柔婉睇地殷勤侍菜,隻能聽見碗瓷相碰的輕脆磕裂聲猶在耳邊縈繞,道:“皇上喜歡飲湯,便多飲一碗吧,這道人參雞湯是從前皇上愛飲的,曼妹妹你別站著布菜伺候了,也坐吧。”


    曼答應溫柔寧靜的神態愈發清秀靦腆,不覺使人萌生怦然心動的憐惜之情,乾坤看著二人婉順的笑,頰上便掛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道:“曼答應生得膚白,你瞧這手白的跟玉瓷似的,冰雪纖潤。”


    曼答應現出明眸皓齒,忙作了一揖,玉軟花柔地與乾坤眉目傳情。麗妃的笑雖然看似溫婉如花,臉色卻陰沉似雨,即將頃落,她在乾坤跟前不好發作,便愈發婉媚,道:“天寒,皇上素來喜歡吃這道鍋子,曼妹妹快給皇上夾菜。”


    乾坤的目光留駐於她的麵上不過一瞬,旋即飛快地澹然凝氣,道:“你似乎殷勤了許多。”


    麗妃略略收斂笑容,衣衫翩然間便盛了一碗黨參野鴨冬瓜湯遞過,撫腮道:“奴才年歲也不小了,且是四個兒子的生母,不敢不盡心些,有時瞧見瑞愆為皇上誕育皇孫,倒也歆羨些,這瑞悤過繼給了旁人,瑞愻、瑞憼又養在壽康宮,奴才膝下唯有瑞悊可以依靠,但請皇上憐憫奴才母子,盡早給瑞悊指一門婚事吧。”


    乾坤的嘴角揚起一絲頑色,便頗感興趣地瞥向於她,道:“這事先不急,朕記得你不是相中了安嶽額駙之女嘉穆瑚覺羅氏麽?”


    麗妃忙舉袖掩唇對著乾坤嫵媚一笑,道:“是,奴才是這樣想的,還請皇上做主。”


    乾坤輕輕拭了唇,隻是淡淡一笑,陰暗之意密布他的臉頰,道:“好了,先用膳吧,用過了膳讓曼答應伺候朕歇息吧。”


    如此到了晚上,北風一刮,天氣便愈發寒冷了來,延爽樓的中殿籠著暖爐、地龍都晃亮亮地燒了炭,火星越燒越旺,紅籮炭偶然發出輕輕的嗶剝聲,襯得冬夜更加寧靜了。


    臨窗的冬夜飄雪下,皇後歪在一架纏枝梅花檀香木榻上,榻邊設一對鏤空填漆小桌,擺著幾碟酸梅、杏幹、桃餞,便有一搭沒一搭地伸手捏著幹果吃。


    皇後輕輕吹著銀匙中的梨汁,道:“皇上還愛往麗妃那裏去麽?”


    李長安蹲在榻下烤著手,翠竺輕撥著炭火,頓時火花呲呲地聲音挑起老高,道:“倒也沒幾日,麗妃與曼答應一直纏著皇上,不是煲湯就是歌舞,皇上……皇上似乎動了心。”


    皇後用手托起一朵香紅茶花,胭脂色的花瓣豐滿嬌豔,被熱氣微熏更透出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道:“動心又如何?麗妃本來就能歌善舞,不過做她想做的事罷了。”


    李長安將手搭在皇後的臂上輕輕捶打,他的聲音有些沉沉,道:“迴皇後主兒,近來張庸泰、明珠之人極力擁戴趙親王為皇儲,皇上雖心意未定,卻一直不肯鬆口。”


    皇後挽了挽鬆垂的雲鬢珠飾,眸色似如寒光冽厲迫人,道:“他們是收了麗妃母子多少好處?這樣盡心盡力為她說話。”


    李長安的手勢輕緩中卻微微一滯,擔憂道:“上次章廷海偷盜東珠,麗妃連坐本是死罪,皇上顧念舊情,趙親王又跪在九經三事殿外半宿,隻從輕發落鞭笞二十,麗妃稍稍一使手腕,這不又得勢了。”


    皇後凝神端詳著眼前這盆濃豔的茶花,隻輕輕地嗅了嗅花蕊,道:“麗妃身處六宮多年,見慣了君恩沉浮,也不是什麽大事。”


    李長安忙頷了首,笑道:“聽說仁後身子不太好,請了薩滿太太入園,想來這會兒人已經安置下了。”


    皇後沉靜不言,隻烘著腳下的一團火,烤染著雙手塗抹芍藥花粉的指甲。


    自入了冬,仁後的病勢越漸重了,不僅時常糊塗囈語,還反複冷顫昏厥,為著六宮祥和安泰,乾坤特意請來藏北草原的薩滿法師為仁後積福添壽,祈求平安康健,薩滿法師一行數人入了暢春園,暫住於恩佑佛海、靈吉福壽幾處修行。皇後雖不信奉薩滿,但也以禮相待,除了日日晨昏敬香,灑掃侍奉,還將法師抄寫的經幡符咒掛置在園中各個角落,可見虔誠不已。


    這是燕薊城難得之事,上至仁後、下到奴仆最為崇敬薩滿,求神拜佛,問仙占卜,故東西六宮中篤信之人眾多,無一不虔誠跪拜,深信不疑。


    夜來恩佑佛海、靈吉福壽幾處十分幽深寂靜,隻聽得掛滿的五色經幡和哈達轉鈴叮咚作響,更顯得仙佛難測,詭秘莊嚴。而仁後殿內卻薩滿大作,香煙繚繞,原是她近來噩夢驚醒,妖邪纏身,連著三五日跳鬼神、做法事、燒經卷,濃煙滾滾,薩滿梵音悠長不絕,十分隆重。


    仁後側臥在榻上,她臉色蒼白,神情懨懨,額上纏了一塊嵌珍珠青緞抹額,鬢上綴了幾顆蜜蠟黃珠,眼皮微合,倦怠不安,而外殿牆上貼滿了薩滿符咒,連內殿床帷上也掛滿了無數串紫檀佛珠、木香佛珠,滿殿香煙迷迷,煙氣熏蒙。


    隻見薩滿太太著一身青黑色長掛大袍,腰間腳下綴滿了黑珠鈴鐺、獸皮虎眼、各色彩布,頭上戴著一頂仙帽,臉上畫著五色油彩,神佛仙怪,望之格外畏懼詭秘。


    張明海掀起了門簾,低聲道:“迴仁後,法事做了半宿了,您口幹,奴才給您沏盞茶。”


    滿室的香煙迷蒙,仁後隻好微微點了頭,便沉沉地合了上眼。滿室的香煙迷蒙,仁後隻倦累似的微微點了頭,便合了合眼。皇後執掌鳳印,做薩滿法事必得到場,她才一進殿,卻見那薩滿太太撲火,進了一口酒噗嗤一聲便澆在火上,登時火苗熊熊,火勢極烈。


    皇後的衣角差點被火燒了,驚得她陡然向後退了幾步,她立時大驚失色,麵帶惱怒,不禁矍然變聲,喝道:“火勢這麽大,不怕燒了皇額娘麽?”


    桂姑姑焦灼地施了禮,便掩著口鼻福身作歎,道:“迴皇後主兒,薩滿太太做了兩天法事了,自有分寸,您覺得嗆鼻子,先迴去歇息吧。”


    翠竺與趙得海對視一眼,忙按了按皇後手臂,搖了搖頭。皇後心下微沉,她神色凝重,麵容微冷,如愁雲慘霧,幽怨深沉,道:“我見火這麽猛,小心伺候萬勿傷了仁後。”


    皇後見殿內煙氣彌漫,香霧繚繞,直衝鼻子,隻囑咐安排了幾句,便頭也不抬地走了。


    月夜風冷,雪重難行,皇後頭暈目漲,胸悶氣竭,端見暢春園明黃黛瓦皆被披上雪白霜雪,愈發掩麵惋歎,心神難寧,她便扶著翠竺的手,不覺哀哀憂悒,道:“皇上不喜神怪之說,偏偏惹來了這些東西,熏得滿殿濃煙繚繞,實在不成樣。”


    翠竺攙著皇後一截藕白似的手臂,悄然地低了低聲,道:“仁後鳳體不豫,聽說太醫連夜醫治也不見好,且燕薊城之人一向敬重,尤是六宮。”


    皇後麵色陰沉得像鬱鬱積積的雷雨,眸光清冽得如寒冰堅冰,微弱的羊角燈火或明或滅,影照著她氣憤鬱悒的臉頰,道:“做完了法事,盡快打發了,我瞧暢春園這兒掛滿了經幡轉筒,夜來風吹雨敲,聲音極重,到底不便。”


    趙得海即刻弓身,頷首道:“嗻,奴才明兒打聽到底逗留多久,再迴了皇後主兒。”


    夜來冷風唿嘯直入,吹得仁後殿下火盆的火星嗷嗷直冒,薩滿太太揮舞著手上的經幡符咒,口中念著串串咒語,隻聽噗的一聲火花四濺,火星繚天。殿內濃煙四起,仁後嗆得咳嗽了幾聲,張明海立刻打開窗,北風唿唿直灌進來,風勢越大,火勢越大,那火花飛濺點燃了床幃上幔帳,幔帳瞬間唿唿著了起來,火光四射,火勢極烈。


    仁後嚇得不敢動彈,伴著陣陣濃煙,隻不斷咳嗽,張明海、桂姑姑擋在仁後麵前,大聲疾唿道:“走水了!走水了!”


    聞聽仁後殿中走水,暢春園一眾太監宮女連忙跑到壽萱春永救火,那火勢極猛,加上北風唿嘯越發猛烈,火星吞沒了梁上簷柱,那大火轟轟烈烈,頓時燒得暢春園紅光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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