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桂出嫁後的兩個半月,皇後率先胎動發作,不日下晌,秦世海、儲嬤嬤便送來接生嬤嬤、喜坑嬤嬤、刨坑嬤嬤、燈火嬤嬤、端水嬤嬤、水上嬤嬤各六名,取六六大順之意。又擇了喂奶媽媽、剪臍媽媽、煮粥媽媽、寫帖媽媽各四名,取四季平安之意,一切準備無虞,就盼著皇後順利生產。


    一夜的嘶吼難眠,終於在晨曦初露,旭日初升之時,皇後於八月的初一誕下十三皇子,取名瑞惖。


    乾坤懷抱著瑞惖,心中萬分欣喜,愈發笑容可掬,眉開眼笑,道:“這瑞惖長得倒與皇後麵容相似,尤其是眼睛像極了皇後雙眸。”


    仁後逗著粉藍色繈褓中的瑞惖,嘴上止不住讚歎,道:“是與皇後眉眼像,更與九皇子相像,果然兄弟倆像得最多。”


    皇後的神色清淡恬靜,她走至廊邊掐了一朵海棠逗著十三皇子哈哈大笑,道:“這瑞殷長瑞惖五歲,且惖字有恭敬之意,可見皇上希望兄弟二人兄友弟恭,慈愛友善。”


    勳妃的麵色嬌嫩似芙蕖凝露,暗盈芬芳,笑道:“十三皇子笑聲響亮,聰慧健壯,多虧了皇後主兒胎中養得好。”


    皇後忙替勳妃正了鬢上鎏金燒藍梔子嵌珍珠簪,莞爾道:“十二皇子也兩歲多了,你也該替皇上再育麟兒。”


    乾坤笑著捏了捏勳妃嬌小挺立的鼻,道:“勳妃一向言語活潑,且她年輕,慢慢來吧。迴皇額娘,皇後喜得嫡子,這是大喜事!兒子想請皇額娘恩,添一添喜如何?”


    仁後眉心微攏,忽覺驚奇,便停下手中一盞黃地牡丹纏枝盅,道:“皇帝這是何意?除了皇後降喜,還添什麽喜呢?”


    乾坤將十三皇子抱過嬤嬤跟前,便負手長立,溫柔輕籲,凝笑道:“璧影伺候兒子快半年了,兒子準備晉她為嬪,一來寬慰杜爾伯特忠孝之心,二來體恤她殷勤侍奉之力。”


    仁後的嘴角微微下墜,神色便也黯淡陰沉,深不見底,道:“皇帝這樣寵她,卻冷落了眾人,若說體恤殷勤侍奉,寧妃、恭嬪、嫤貴人候駕都不短了,也沒見你如此用心啊?”


    乾坤的眉宇幽然沉思,仿若冷佇的薄薄清寒,使人望之生冷,道:“她們三人怎能與璧影相較?既然皇額娘不允,那兒子先緩一緩,等皇額娘允諾了,兒子便立刻晉了她。”


    半晌無語,隻有點滴清冷之意,待乾坤滿心歡喜地走了後,仁後這才重重撂下茶盞,她暈紅的眉心灼灼一跳,道:“皇後你瞧,皇帝的性子是愈發執拗了,你該仔細勸勸他。”


    皇後的唇角清涼一撇,格外冷淡,便道:“兒媳尚在月中,許多事不能動氣,且料理宮闈之務,皇上一向愛重麗貴妃,由她勸皇上是了。”


    仁後微微眯了眼睛,聚成了一道細碎的光,隻盯著皇後便有些窘迫,良久才凝神片刻,撫頰道:“罷了,皇帝也不是十幾歲小兒,他喜歡誰寵誰吧,隻是皇後,麗貴妃如此滿袖春風,忻忻得意,你倒真沉得住氣。”


    皇後輕笑著撫摸十三皇子的小手,將卷起的瓣瓣海棠悠然一晃,逗笑道:“兒媳隻願三個孩子健康長大,旁的別無所求。”


    傍晚的天色漸漸黑暗,暑氣隱隱消散,微風從晚春湖上徐徐吹來,送過絲絲清涼,倒也愜意。


    此時瑞景軒內搖曳著紅色燭火,或明或滅,陰晴不定。寧妃歪在鮮紅錦繡卷牡丹枝葉花紋團枕旁,一麵咬著一口西瓜,一麵拿起一葉蓮花狀緙絲流螢小扇搖風,嬌柔婉睇,笑態吟吟,道:“芷妹妹,真替你不值,好不容易從奴才堆爬出來,就因為那個賤人幾句挑撥,皇上便撤了你的位份,真是可憐。”


    芷桂哭得梨花帶雨,她穿著破舊的衣衫,且嘶啞著嗓子,垂嚶道:“都怪那個潔貴人蓄意挑唆,害我降位出醜,寧姐姐,您可要救救奴才,奴才不願在這灑掃了。”


    寧妃聽得吵鬧煩悶,便挺立身軀,逗弄著迴廊幔杆下銀籠架子旁的一對金羽黃鸝,那叫聲婉轉與她且說且笑一般無二,道:“妹妹,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怎能救得了你呢?那潔貴人擅寵多時,且有娘家罩著,我有什麽法子幫你?你去求求皇後,畢竟她是你舊主。”


    芷桂的一腔歡喜企盼如被潑了滿頭霜雪,臉色灰敗得似鉛雲低濃的驟雨黑夜,道:“皇後主兒尚在月子裏,不見奴才,奴才趁著皇後喂奶的功夫,才偷偷溜出來,奴才別無他法,隻求求寧妃主兒救救奴才。”


    寧妃薄薄的聲色似鶯歌燕囀,嬌音縈縈,格外清婉動人,道:“妹妹這般我見猶憐,真是惋惜,皇後畢竟是你的主子,我若插手太多,倒像是我挑撥你們主仆情誼,既然如此,她對你不仁,你可以不義,不如一了百了,斷了她的指望。”


    乾坤懷抱十三皇子悠然哄逗,慈愛之色濃濃地湧現臉頰,道:“皇後你瞧,這瑞惖笑得多麽開心,這十三皇子長得俊俏,連笑聲都這麽爽朗。”


    皇後含著沉靜嫻雅的笑色,便輕柔地愛撫著十三皇子額前的一渦辮發,道:“本以為瑞惖會胎裏孱弱,不想卻這樣健壯,我也能安心了。”


    乾坤握住皇後溫熱的手,麵上盈盈的顏色愈發清俊,道:“如今你手持中宮箋表,這生養兒女的事兒還是由你做主吧,南三所雖然好,卻不如皇後的一番溫淑教導。”


    皇後的一彎纖長羽睫微微輕垂,隻是淺淺一笑,柔和道:“謝皇上開恩,既然由我做主,那十三皇子就留在我身邊伺候吧,還有我一來想照顧兒女,二來還想養養身子,六宮的事交給麗妹妹打理,我也放心些。”


    乾坤笑著拾過一把撥浪鼓,輕聲哄逗,更不甚放在心上,道:“這些都是小事,皇後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朕不會過問分毫。”


    皇後凝神注目片刻,便替乾坤抿了抿毛躁的鬢角,脆生生道:“皇上也要愛惜龍體,萬勿像從前一般病體不豫,累及聖躬。”


    乾坤灼熱的眼神與皇後四目交視,那溫柔之意疊生在微紅的靨邊,便輕緩地拍過她的手背,道:“皇後也如此,夏來多炎熱,你坐月子要仔細一些,這一晃十幾年了,朕瞧你這個樣子雖然瘦多了,樣子卻絲毫沒變。”


    皇後笑著取過一葉螺黛青繡芍藥迎蝶小扇慢慢輕搖,送來的絲絲涼風盈在二人的頰上,道:“發短愁催白,衰顏借酒紅,奴才已經年老,實在不及年輕嬪妃嬌豔動人。”


    乾坤露出粲然皓齒,替她扶了扶鬢旁簪的嫣紅色點翠花鈿,輕柔道:“年輕有年輕的好處,年老有年老的好處,皇後不許妄自菲薄。”


    皇後微微沉吟,搖扇的手勢越發停滯了,道:“其實宮中姐妹都各有長處。”


    乾坤定睛輕瞥,笑意中更帶著似有不信的神色,道:“是麽?皇後倒是說說如何長處?”


    皇後婉轉地看了乾坤一眼,就笑靨盈盈般的含笑張口,道:“且不說從前薨了的,麗貴妃精通音律器樂,吹拉彈唱樣樣精絕;寧妃擅長戲曲,秦腔、昆曲、京簧、吹腔、亂彈、黃梅戲、梆子、弋陽腔個個都能唱幾句;勳妃彈亦佳、舞亦佳,尤其是馬頭琴彈得柔柔綿綿;恭嬪擅種花養草,更寫得一手好字;嫤貴人會彈琵琶;璐貴人會做掌中舞;鑫常在、璘常在也都言辭嬌俏,笑語連珠。”


    乾坤掩鼻抿嘴,迎著皇後澄澈的目光溫晴直視,道:“她們隻是習得皮毛,皇後琴棋書畫是樣樣精通,就連詩詞歌賦都能學舌一二。”


    皇後揚起端秀麵孔,她拿著輕絹扇麵掩唇帶笑,道:“琴倒罷了,若說書畫,許是滿宮的人堆放到一塊都不及我。”


    乾坤一邊逗著十三皇子歡笑,一邊溫和叮囑,道:“瑞殷大了,這書法、詩詞、文章,還得皇後悉心調教。”


    皇後手拿一巾淺紫色繡雲紋絲絹替十三皇子擦了擦額頭的沁汗,憂愁之色隱隱畢現,道:“瑞殷愚鈍,不比他的幾個哥哥啟蒙早,我記得瑞愆、瑞悊便是皇上親手教的。”


    乾坤的神色驟然蒼白了許多,更帶著煙雨蒙蒙的哀怨和愧疚,道:“瑞愆倒罷了,瑞悊、瑞悆可是朕手把手教的騎射功夫,畢竟瑞悆從前得孝順皇後撫養過,朕一見到他,就想起了孝順皇後。”


    皇後見乾坤動了惋惜哀傷之情,便笑道:“皇上的兒子個頂個精明能幹,果然虎父無犬子。”


    乾坤手搖一柄逶迤江山秀麗圖折扇,語氣中略帶幾分清淡哀愁,道:“皇後過譽了,這瑞愆雖然年輕立功,但這幾年不知為何,竟然漸漸頹廢了,朕瞧他不似從前一樣意氣風發,倒是瑞悊聰明伶俐,替朕辦了許多事。”


    皇後望了望簾外炎炎悶熱的炫目日光,道:“趙親王有生母傍身,自然多了一重依靠。”


    乾坤的目光冷然瞥見簾外冉冉的暑熱,更生了哀歎不悅的意味,道:“這幾日朕偶爾會探視瑞殷的功課,這孩子學業長進不少,騎射卻是一般,朕想著還得傳諳達悉心教導。”


    皇後雪色的麵孔在刺眼的日光下愈發清和,垂眸道:“皇上舐犢情深,有皇上躬親傳授,想來瑞殷定能懂得皇上苦心,認真練習。”


    乾坤低首揉胸,臉上的笑紋似春風般徐徐拂麵,誠懇道:“瑞殷是嫡子,朕深愜希望將來他能踐祚大統,這孩子文靜知禮,倘若一味這樣,許是承擔不了社稷重責。”


    皇後喟然輕歎,便手指輕合地替十三皇子蓋被,道:“這些事,皇上還是以後再說吧,小孩子家年幼無知,就是說了些什麽他也不懂。”


    隻聽得有急急的腳步聲從耳邊傳來,順喜來得很快,衣裳袖領間幾乎帶著略略催促的風聲,他掀簾而入,越發焦急地衝進裏殿,忙作揖道:“迴皇上,大事不好了!潔……潔主兒,潔主兒腹痛,鮮血流淌不止,大概……禦醫說……大概下紅了!”


    乾坤聞言惱怒震驚,他便霍然站起,厲聲道:“什麽時候的事?好端端地怎麽會下紅了?”


    順喜的臉色帶著雪白的蒼弱,便微微有些為難,道:“潔主兒清早還好好兒,不料這一會兒就……就。”


    乾坤憤怒的話音在冷冷戰栗,道:“混賬!是誰這麽大膽子敢謀害潔貴人?真是放肆!”


    皇後忙屈膝下跪,低眉頷首,在她眼中乾坤一直是眉目多情、溫柔儒雅的男子,不想今日為了一個潔貴人竟然這般暴躁。


    乾坤的怫然盛怒,讓眾人驚恐無狀,待來到春暉堂之時,殿內殿外已經跪滿了人,潔貴人撕心裂肺的叫聲迴蕩在整個暢春園,愈發令人不寒而栗,骨肉破碎。


    乾坤盯著黃貞顯冷汗涔涔,十分畏懼的目光,道:“她為什麽會腹痛?到底怎麽了?”


    黃貞顯先擦了擦汗,便磕頭道:“迴皇上,奴才正在用藥替潔主兒止血,奴才發現潔主兒服用的湯藥裏,似乎……似乎有傷胎下墜的藥,奴才已經命人挑揀潔主兒煎藥的藥渣,再與幾位禦醫一同研究。”


    乾坤陰鬱沉悶的麵色上,有一縷疑雲浮在心頭久久不願散去,道:“她到底服用了什麽藥?會讓她這麽腹痛難受!。”


    黃貞顯連連拱手,他將頭埋得更深,隻道:“奴才……奴才實在不知,這安胎藥是太醫院所配製,從收藥、抓藥、煎藥都是奴才親自吩咐,中間從無接手一人。”


    皇後依然聞言不驚,麵帶桃花似的微笑,道:“太醫院做事一向謹慎,斷然不會出錯,這事蹊蹺,皇上是否要徹查?”


    隻聽得潔貴人痛苦地哀嚎之聲此起彼伏,一盆盆的血水端進來、端出去,整個殿閣都充斥著血腥的味道。


    趙永年欲站起身迴話,卻畏懼天顏,想想還是磕了頭,道:“迴皇上、皇後主兒,奴才剛診了潔主兒的脈,潔主兒……潔主兒腹痛難捱,且又淋漓崩血,戰栗抽搐,許是……許是……許是很能再生育了!”


    乾坤滿眼通紅,憤怒疊生,他急促的喘息氣隨著趙永年最後的幾個字驟然滯緩下來,空氣中像是寂悶了許久一樣,窒礙呆悶。


    打破這窒息一般沉寂的絕望,是碧綺穩重的聲音,她從門外緩緩入殿,福禮道:“迴皇上,奴才已撿了藥渣,這裏麵被人摻了桂枝、紅花、五行草、牛膝這些使人宮體受損的涼藥,潔主兒就是喝了這個,才如此腹痛的。”


    乾坤矍然變色,目光狐疑地逐個逼問凝視,道:“是誰這麽惡毒?是誰?你們說!”


    冬清的淚光瑩瑩泛在睫上,便哭著磕了頭,道:“清晨主兒用過了膳,禦膳房又送來一碟糕點和一碗參湯,主兒就是喝完了參湯不久,便……便開始腹痛。”


    乾坤的嗓子裏冒著熊熊燃燒的烈火,語氣中除了嫌惡便是冷漠,道:“去查!去把這個害人的東西給朕找到!”


    這一邊的掇石疊磊處,有一把清脆響亮,嫵媚醉人的女聲柔曼傳來,唱得是:我愛這鶯歌燕舞三春景,勝似那寂寞靈山鎖白雲,思慕那江南人物多文雅,不負我萬裏奔波覓知音,訪遍六橋與三竺,為何不見什麽人,願得郎君心良善,百年和諧結同心。


    那歌聲嫋嫋綿綿,清曉低緩,似絹繡紗綾在微風中拂麵柔過,引來湖上陣陣擊波破漾聲,更映照著夾岸邊的蘆葦蕩蕩,蓮葉叢叢,水邊漣漪緩動,波紋疊湧,偶爾飛過雙雙鷺鷥、對對朱鹮在粼粼水光中起起落落,悠然遊過,那響遏行雲,聲動梁塵一般的淮曲戲聲,一直在清波紅蓮中縈迴飄唱。


    但見寧妃穿行在碧波菡萏的堤岸畔,她身穿一件柳黃色紋繡翠葉纏枝開襟衣衫,手持一柄娟紅色刺繡牡丹紗扇,更畫了一彎秋波眉,顰蹙之態嬌嗔畢現,舉手投足間婉約盈盈,尤是那長長的尾音凝絕冷澀,哀歎悵惋。


    寧妃的歌聲倒是極合情應景,她一麵低顰著眉黛,一麵以扇遮腮,暈出梨渦兩縷朱顏酡紅,道:“皇上真的動怒了?”


    蓉桂似乎聽得入神,便隻候在一旁低笑,道:“是呢,皇上親諭要徹查,這不麗貴妃帶著內務府、慎刑司的人逐個審問呢。”


    寧妃婉轉著聲色愈發柔綿纖潤,冷笑道:“芷桂這小娼子做事倒利落,幾下便除去了這個狐媚子。”


    崔萬海的臉上露出幾分擔心憂慮之意,皺眉道:“芷桂從前替主兒辦事,也還知道一些東西,這次若被皇上逮住了,她萬一供出了主兒……”


    寧妃這一聲聲淮戲唱得既豔既悲,陰柔的音調在她麵若桃花般的佞笑下,顯得愈發汪汪豔媚,心計深沉,道:“她是想魚死網破麽?我借她十個膽子!她謀害皇後的龍胎,皇後會讓她活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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