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玟貴人歿了後,直到皇後心驚垂泣而胎動不安,直到乾坤在沒有邁進鹹福宮一步後,沉悶了許久的天氣終於聞得隆隆雷聲,伴著驚蟄時節的陽氣迴暖,春雷乍動,迎來了絲絲春雨。


    這一日春雨剛停,百卉初新,廊下的花草帶著濕漉漉的香氣含苞欲放,雨水順著屋簷上的攢尖頂滴答直流,落在眾人的頭上,倒也十分有趣。


    彼時鹹福宮中殿,鳳穿牡丹嵌螺鈿圍屏下沏著一壺都勻毛尖,那茶香清冽迎鼻,氤氳繚繞,熏得殿中人人手足衣袖間茶意清沁,濃釅幽絕。


    眾人撐傘立在殿外,卻見張平遠搭脈凝神,捏須道:“皇後主兒神思倦怠,心神不寧,又麵色萎黃,陰虛火旺,您這樣憂愁於胎兒十分無益。”


    蘇鈺守在一側替皇後擬寫著藥方,他蘸筆揮墨,笑道:“凡事主兒要放寬了心,旁的東西不要去想,越想越容易憂心傷神。”


    皇後婉聲歎息,那聲聲苦笑伴著衣襟上串串東珠左右擺動,道:“有時這世間的事兒,如一蓑煙雨,如料峭春風,說熱就熱,說涼就涼,我盡量不去想,可是身在後位,有些事不得不犯上覲言,就好像玟妹妹一家,好好地人竟然……”


    張平遠皺眉打斷,道:“皇後主兒,您在娠中,不吉利的事不能說。”


    皇後嗔笑掩唇,揚起菡萏似的清娟笑色,道:“哪有那麽嬌貴了,也不是頭一次生孩子。”


    張平遠收拾好巾帕放在袖中,垂首道:“不是頭一次,但這樣的話還是不說為好,免得傷了福澤。”


    皇後眸色清湛,笑眼如春,她帶著絲絲柔笑,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這下了兩天的雨,我瞧著外麵柳綠新芽,連花兒都要開了。”


    蘇鈺撂下筆墨,以肘托腮凝思,道:“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這春雨綿綿,襯著宮牆翠瓦,果然美不勝收。”


    蕊桂候在他身側,眼中盡是無限柔情蜜意,笑道:“渴了麽?若渴了,我給你沏盞茶喝。”


    蘇鈺眉色輕盈,他笑著與蕊桂相視,溫和搖頭。皇後手撫著小腹,用一方素色手絹掩鼻,道:“蕊桂,去替二位太醫斟兩盞茶。”


    蕊桂手腳輕捷地便去沏茶了,皇後笑著進了一枚酸杏幹,撫著鬢旁簪的鎏金芙蓉飾,道:“那日你出宮替我阿瑪醫治腰疾,他現下可好?”


    張平遠含著溫潤如清風般的笑,他沉吟片刻,才道:“承恩公大人的身子不礙事,隻是練功時受了點傷,這才勾起了腰病,奴才備了追風透骨丸、血府逐瘀湯,承恩公服下定能好轉。”


    皇後揉穴凝思便點頭答允,笑道:“多謝你了,阿瑪素來喜歡舞刀弄槍,這上了年歲還是這樣不知保養,幸好阿瑪私下並無深交應酬,否則真是要傷身。”


    張平遠從容含笑,拱手道:“奴才也是這樣勸解承恩公大人,聽說大人近來喜歡收藏一些字畫。”


    皇後眸光瀲灩一亮,笑道:“是麽?如此也好,從前阿瑪不甚喜歡,現在喜歡上了也好。”


    殿中茶香馥鬱縈繞,耳邊聽著細雨淅瀝的穿林打葉聲,卻見趙得海帶著鬥笠進來,打千兒道:“迴皇後主兒,您著奴才查的事,奴才已經查清,前頭除了麗貴妃阿瑪富保大人上書進言之外,奏本誣告郭氏貪墨受賄的人還有煦主兒的阿瑪,時任宗人府理事光瑞大人。”


    皇後不覺坐正了身子,她放下手握中一枚杏幹,疑道:“這件事也與煦嬪有關?早知道她就不是一個省油的燈,那年她設計滑產,竟勾連榮妃意圖用一碗參湯嫁禍給我,害我生生受了皇上一腳,直到畢德子心虛膽怯,反口複舌,才承認是別人指使栽贓陷害的。”


    蘇鈺立刻起身垂手,道:“這煦嬪主兒的脈案,奴才也過目一二,當年四公主早夭,煦主兒傷心纏綿病榻許久,且她雖身子好了,卻伴有虧血崩漏、下紅淋漓之病,以她的身子是很難懷不上龍胎的。”


    皇後的神色驟然如冰雪積壓,微微垂立,道:“這麽說來,那她上次懷孕莫非是假的?”


    張平遠愈發疑惑不解,他便甩袖撫手,道:“煦嬪主兒的脈象一直是由李桂珅伺候,奴才隱約記得煦主兒在孕中服用過芎歸湯,還用過金丹進補,這兩味藥原是安胎固血的,在孕中是不能服用。”


    蕊桂驚得臉色蒼白,咬唇道:“假孕爭寵,那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皇後麵帶淩厲,便重重一掌拍著桌角,震顫著黃地琺琅纏枝碗中的茶水,道:“這個李桂珅身上一定有嫌疑,即刻傳人將他帶去慎刑司訓話!”


    翠竺忙掀開簾子進來,她滿麵歡喜地施了一禮,道:“皇後主兒清安,您瞧誰來了。”


    說這話功夫,便見一身碧藍色衣裙翩翩擺動,伴著鬢上珠翠玲瓏的擊節輕響格外悅耳,卻是勳妃盈盈走來,她眉翠含顰,臉若凝脂,膚白似玉,一說一笑間頭上嵌的珠鈿愈發浮光金動,忙道:“皇後主兒清安萬福。”


    皇後忙笑著招手,便徐徐道:“你來了,快賜座上茶。”


    跟在身後的恭嬪一身藕青色衣裙,含笑坐下便握住了皇後的手,而鑫常在一身淺青色衣衫,鬢上點綴著雪色流蘇,道:“這幾日主兒鳳體不豫,罷了晨昏定省,奴才等一來憂心主兒安危,二來惦記著主兒腹中皇裔。”


    皇後和婉低眸,纖纖的玉指撥弄著茶盞裏汪汪的水,道:“我無事了,前幾日為著玟貴人的事還時常夢魘,這幾日張太醫開了安神散,精神好多了。”


    勳妃坐在炕邊替皇後披上一件芥黃色繡鳳褂子,笑道:“皇後主兒,您近來身子不好,禦醫說萬勿大喜大悲,容易傷胎。”


    皇後的麵上一片雲淡風輕,隻垂睫思忖,撫腮含笑,道:“禦醫總是這樣說,十二皇子可好?這幾日事情雜,我竟忘了去瞧。”


    勳妃端過一盞茶微微抿下,茶氣熏熏如霧如靄,繚繞著她的眉頭像掛了一層清霜,道:“托皇後主兒恩,十二皇子一切無虞,主兒病了的這幾日,六宮一直由麗貴妃做主,她那個人斤斤計較,飛揚跋扈,我一向看不慣,倒也不與她往來,誰料她竟然明裏暗裏地克扣月錢,將宮例折了現銀用在她的三個兒子身上。”


    恭嬪嫻靜垂眸,她的笑卻有些寡淡,道:“聽說四郡王在前線殺敵頗為厲害,皇上龍顏大悅,除了日日與麗貴妃賞月飲酒之外,便是看得起舞翩翩,聽得琴瑟綿綿。”


    鑫常在雙眼淒迷,滿腹疑團,愈發不解,道:“皇上真的如此情重麗貴妃麽?”


    勳妃怒氣急躁,便甩著一方竹葉色繡龍蝦紗巾,冷哼道:“麗貴妃一把年紀還這樣會邀寵,真是下作。”


    皇後扶著頭上簪的孔雀藍抹額,笑著蹙起一雙柳葉彎眉,道:“那才是她的本事呢,皇上格外疼惜,將綺春園邸賜給瑞悊為府,這又沙場點兵,來日隻怕這親王、太子之位給了瑞悊。”


    勳妃聽得氣急敗壞,愈發不忿,便霍然立起,氣道:“有九皇子在,還有皇後主兒腹中龍裔,她的孩子怎配呢?不過,有奴才在,麗貴妃的孩子休想沾得太子一點泥。”


    皇後含著婉轉的眸色笑著牽過她的手,卻低低捏臉揪鼻,道:“好了勳妹妹,即便你瞅不慣她的為人,畢竟大家都是姐妹,撕破臉麵對你我也不好。”


    勳妃撫著壓襟上對對瓔珞,她雪白的麵色伴著氣急慍怒更加嬌俏紅潤,便剛硬了聲,道:“可是不能平白無故地受了她的欺負。”


    鑫常在攥緊了她的手,笑著凝睇了一眼,道:“有皇後主兒給咱們做主,她不敢欺負咱們。”


    這一年過了三月已是春雨柔綿,花開富貴了,到了四月初,乾坤起駕西幸,攜仁後、皇後、六宮女眷驅車百裏,駐蹕暢春園。


    按著祖宗規矩,皇家慣例,乾坤住進了九經三事殿,賜宴辦公、處置政務倒也清雅自在,不約拘束;仁後住在了春暉堂,可一享園內美景,眺望西山風光,林深竹翠,荷院春色,甚為清靜愜意;皇後住進了延爽樓,登樓遠眺湖光水色,靜影沉璧,四海白浪,景致絕佳;潔常在住進了壽萱春永,且與乾坤的九經三事殿僅一牆之隔,十分近便;勳妃、恭嬪擇了一處幽然清淨的雲涯館居住;而麗貴妃、寧妃、煦嬪、芷貴人、鑫常在各自安排到了後罩殿、瑞景軒、凝春堂、蕊珠院居住,如此一來,嬪妃禦妾,香翠環人,倒也熱鬧。


    過了下午歇息完畢,眾人率先向仁後叩了安,又在延爽樓向皇後問安,才可散去。趙得海候在皇後一側頷首引路,垂聲道:“這幾日適逢四月初八浴佛節,又趕上下雨天氣好,皇上為著避喧舒心,來了暢春園小住,皇後主兒瞧瞧這暢春園的花兒草兒都爭先恐後地開了,主兒常出來走走,於鳳體也有好處。”


    皇後抬頭卻見前麵一帶粉垣綠巷,笑道:“是啊,欲知一雨愜群情,聽取溪流動地聲,這幾天在宮中憋著,胸口一直悶悶的,真不如出來走走,聽聽溪流湧動,蟬鳴蛙叫。”


    放眼望去,有千百竽翠竹遮映,藤蔓席地,便是曲折遊廊的階下都用石子漫成了甬路,草旁處植著梨花、海棠、鬆柏、桂樹,都曼妙搖曳,個個挺拔。


    秋荻伸手遮過一片被雨澆的葉子,笑道:“主兒懷著龍裔,倒不愛走動了,若不是聽鑫常在說鳶飛魚躍亭這兒梨花盛開,藤蘿繞地,主兒還不願出來閑逛呢。”


    翠竺含笑攙著皇後手臂,柔和道:“聽說皇上得空的時候也愛往這邊走,這兒假山嶙峋,僻靜幽深,還真挺別致的。”


    皇後輕輕頷首,便手托這小腹盈盈展笑,道:“是,我來暢春園也有幾次,卻從未來過這兒,李桂珅進了慎刑司可吐了什麽?”


    趙得海雖挺立身子卻灰敗了氣色,道:“他說什麽都不知道,也沒敢多說什麽,聽說煦主兒一聽他進了慎刑司臉都白了。”


    皇後秀眉微攏,杏眼含怒,道:“看來這個李桂珅與煦嬪是很蹊蹺,剛才我提點了煦嬪,見她臉色蠟黃,氣短慌張,必有古怪,暗中留意著她二人的動作,別叫李桂珅死了。”


    皇後見竿竿綠竹倒影,朵朵花蕊嬌韻,心中不覺萬分欣喜,她含笑眼望隨行幾人,忽然眉上疑惑,道:“蕊桂去哪了?”


    秋荻含著歡暢笑言,捏鼻道:“蕊姐姐還能去哪?當然找蘇太醫了。”


    皇後揉著一勁青嫩花枝,臉上泛著清婉的笑色,道:“蘇鈺在宮中伺候多年,一直勤勉,且他與蕊桂年貌相當,兩情相悅,終成眷屬,也實在是好姻緣。”


    秋檀抿起嘴角笑意深深,道:“是啊,蘇太醫年輕英俊,蕊桂姐姐聰慧能幹,真是一對好伴侶。”


    翠竺略略帶笑,手卻緊緊攙著皇後不敢鬆開,道:“前兒蘇太醫還將一隻鐲子戴在了蕊姐姐腕上,蕊姐姐喜歡極了。”


    皇後在薔薇色綃紗衣衫下伸出一隻潔白柔荑輕撫腮下,便啟齒道:“蕊桂能找到一生摯愛,我也放心了,她跟了我這麽多年,我能做的,是該替她向皇上賞恩開口,成全一段良緣佳話。”


    翠竺的笑聲十分輕柔,像三月裏剛冒芽的柳枝新翠,軟糯道:“等蕊姐姐迴來,奴才告訴她,姐姐一定高興壞了。”


    皇後削蔥般的纖細手指在鬢旁微微一推,將那赤紫色的芙蓉穩穩簪正,笑道:“你什麽時候能有鍾意的人也告訴我,我向皇上求恩,皇上賜婚放恩,那是無上榮耀。”


    翠竺羞得麵紅耳赤,緋紅如天邊的彩霞,隻笑著捂臉,道:“主兒取笑奴才了,奴才一輩子都不想出宮,隻想侍奉主兒。”


    二人正笑言之際,隻聽杜若蘅蕪,藤蘿怪石處仿佛有一陣極為委婉動人的曲調緩緩送來,如清風拂柳,芙蓉帶露,歌聲柔緩低迴,百媚橫生,令人耳光一喜,神情舒悅。


    皇後不免側耳傾聽,卻聽著像唱揚州清曲的《四季相思》,那一把清婉娟麗的女聲曼歌吟唱,款然落下,清澈悠長,飛旋而上,有著爽朗落落的幹脆,夭桃濃李的喜悅,一字一吐,牽腸百繞,越發清亮上口,琅琅入耳,叫人不覺注目傾聽。


    皇後蹙眉深深,臉色愈加凝重,道:“誰在唱歌?”


    趙得海垂頭沉思,便笑道:“聽說閱是樓新排了曲子要趕在四月初八唱給皇上聽,許是她們吧。”


    秋荻展眸向前,細思道:“奴才聽仿佛不是別人動靜,倒像是寧主兒。”


    翠竺冷厲柳葉,倒豎青黛,道:“玟貴人自裁,皇後主兒又心情抑鬱,這些東西攪了主兒清淨。”


    歌聲完畢,耳畔又響起一陣琴音,悠悠揚揚,洋洋灑灑,宛如行雲流水,順暢無滯,仿佛若三月山泉落水,擊石淙淙,柔緩潺潺,撫調箏弦處,如幽泣泉穀,低迴嫵媚,百指千柔。


    皇後低低冷笑,她的眼眸明明沉靜似水,卻如剜出的一池碎冰般凜冽,道:“這不年不節的,竟這般低俗扯下臉麵,唱這些陳詞濫調做什麽?趙得海,你去傳我懿旨,無論是誰,一律掌嘴二十!”


    趙得海忙頷了首轉身下去,朝著歌聲縈耳,醉人飄蕩處疾步走去。次日一早,嬪妃們便不約而同前往延爽樓閑話問安,皇後便一眼瞥見臉上紅腫交加的寧妃。


    皇後輕輕抿了口茶,便倚在錦繡團枕旁撫摸小腹,橫眉道:“寧妃,我傳人打你,是給你個教訓,讓你日後少這樣沒眼力。”


    寧妃猛然抬起一張腫脹的臉,她的眉眼含著灼灼的怒火,隻屈膝道:“嗻,奴才記下了,有皇後的揮摑教導,奴才銘記於心,沒齒難忘。”


    皇後含下一枚冰片入喉,她持著一葉乳白色繡蘭花絹扇晃風,冰冷道:“日後再犯就不是二十個巴掌這樣輕鬆了事了,今兒煦嬪怎麽沒來?”


    趙得海忙轉身作揖,恭聲道:“迴皇後主兒,煦主兒一早便被傳到九經三事殿問話去了,李昌海也被押進慎刑司了。”


    皇後連眼皮也沒抬一下,隻摩挲著茶盞發出悶啞之聲,沉定道:“做了什麽孽就要受什麽苦楚,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怨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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