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陣細聲議論,酸雲醋雨之後,漸漸看著禦座上方的乾坤,他的星眸驟然亮起,情意綿綿,道:“你是誰家的女兒?”


    那女子含羞凝眸,屈膝一福,道:“奴才烏拉那拉·秀嫵,是貴州守巡道員長齡之女。”


    乾坤隻微微一怔,唇上的薄笑如遇上了寒雨清涼,道:“你是長齡之女,豈不是與皇後同族?”


    那女子不可置否隻低垂雙頰,皇後捏著繡花鬥蝶手絹指著她,道:“迴皇上,秀嫵是奴才堂妹,如今十四了,奴才見她年輕懂事,便允了入園。”


    乾坤仔細端詳了烏拉那拉氏一眼,發髻上垂落的一支紅色珊瑚如意花釵,玲然微動,愈發襯托臉色紅潤,嬌美如花,便笑道:“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烏拉那拉氏竟這麽秀麗。”


    麗嬪輕笑一聲,道:“原來是皇後主兒堂妹,模樣這樣楚楚動人,一定得皇上憐香惜玉。”


    仁後麵上微微沉靜,轉臉便和顏悅色,道:“皇帝不曾選秀,身邊該多一些活潑穩重的人伺候,烏拉那拉氏看著倒也懂規矩。”


    皇後精光一閃,凝聲道:“是啊!奴才這才撥了堂妹入園伺候皇上,有奴才教她學規矩,皇額娘還放心不過麽?”


    秀嫵半垂臉頰,眉頭輕鎖,道:“奴才得皇後提攜,能為皇上歌舞一曲,助興一次,已是十分榮幸,奴才不敢奢求,隻願皇上聖體康健,萬事如意。”


    煦貴人蹙了蹙秀眉,忙用繡花手絹掩唇,嫌惡道:“入門不妒,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饞,狐媚偏能惑主。”


    慧妃莞爾含笑,眼波一漾,低聲道:“妹妹這種話最好不要說,皇後聽了定會怪罪。”


    榮嬪以扇遮麵,低聲道:“那拉氏這樣出挑,非是得寵不可。”


    慧妃接過蕊桂手剝的一粒葡萄融入嘴中,撫著雙腮微微一笑,再不言語。


    乾坤的笑意如清亮的陽光,隻伸手執起嬌韻婉約的烏拉那拉氏,他凝視一笑,道:“朕依皇額娘之意,冊封你為貴人,你留在清漪園伺候吧。”


    乾坤唇腮歡喜,雙眸含情,笑著伸手向她,語氣十分舒緩,道:“你身著素裙,斜鬢芙蓉,朕給你一個玞字做封號。”


    慧妃眸若秋潭,盈盈一晃,道:“芙字?可是圓花一蒂卷,交葉半心開的芙蓉?”


    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風,綿綿道:“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厲,碝石碔玞。”


    慧妃垂頭沉思,抬首便溫柔凝眸,道:“是司馬相如的《子虛賦》皇上博學!”


    煦貴人扶著鬢上一朵赤色芙蓉如意流蘇,笑吟吟道:“果是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恭喜玞妹妹了。”


    皇後臉色微冷便轉臉不顧,隻緩緩起身舉酒,道:“秀嫵,還不謝皇上聖恩?奴才恭敬皇上一杯,賀皇上新得麗人。”


    玞貴人盈盈下拜,口唿萬歲,卻見乾坤眉毛輕揚,神色也緩緩一滯,仍如常含笑飲酒,隻像是煩悶一般自斟自飲了一盞。


    歌舞漸止,乾坤與玞貴人眉眼生春,笑意濯濯,一眾人如何不識趣,皇後便借著湖上風驟,不勝酒力,領了一眾嬪妾下去了。


    彼時清風明月,皎潔當空,湖上波光粼粼,泛起層層漣漪,如此醉人月夜,略略覺得昆明湖上樹搖風大,燈火搖晃,便抄了一條崎嶇小路,悠閑賞月。


    麗嬪纖纖玉指卷著裙上的繡花紋樣,撫腮道:“今兒我還包了粽子想著獻給皇上,誰料一個勁兒歌舞縈耳,真是狐媚。”


    慧妃走在前麵便秀眉一挑,怡然含笑,道:“詩詞曲賦,能歌善舞,真是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嫤常在皺了眉,絮絮低語,道:“皇後主兒的妹妹,能唱能跳,忸怩做派,這往後得了寵,咱們得仔細了。”


    榮嬪悠然撫著小腹,隻黯然斂眉,道:“嫤妹妹說的在理,這烏拉那拉氏如此顯赫,萬一得罪了玞妹妹,皇後主兒可是怪罪的。”


    麗嬪耳畔上的玉環玲瓏輕輕擊碎,便輕蔑一瞥,道:“榮姐姐肚子懷有龍種,誰敢怪罪您呢。”


    榮嬪眉眼漸凜,容光驟沉,道:“你不也有四皇子麽?皇上日日誇讚,旁人更不敢怪罪了。”


    慧妃唇角凝了一縷清冷冰花,笑道:“我見皇上得了玞貴人,眉眼帶笑,頗有興致,果然人年輕,嬌俏得跟一朵花似的。”


    寧嬪撫了撫襟上的硨磲,她眉黛輕揚,目色閃爍,冷冷道:“不過瞧著新鮮罷了,能得幾時呢?”


    過了端午,乾坤一連幾日處政也不曾召幸嬪妃侍奉,獨獨一人宿在勤政殿。晨起聽張庸泰、晝親王啟奏,將新調上書房的四位大學士指給太子、三皇子做師傅,一同吃住,伴隨起居。


    晌午時分,淑禛公主與額駙入園叩安,仁後便傳了諭邀乾坤、皇後一同來問安,憫嬪得知消息,趁人不備攜著一盒匣子,裝了幾碟小菜,一壺女兒紅,靜靜悄悄地來了勤政殿左殿的尚書房,看望大皇子瑞恿。


    尚未走進園中便聽大皇子在背《論語》,那《論語》讀得不好,十字有六七字不識,憫嬪側耳聽了聽,連道:“這是什麽規矩?大皇子從小就不喜歡讀書,如今成家開府,還要讀這些黃口小兒的玩意兒。”


    薺桂忙掩住了唇,道:“主兒萬勿動氣,您得緊著時辰了,淑禛公主攜額附入園,皇上、皇後主兒前去閑話,這才絆住了腳,主兒才肯脫身瞧見一麵。”


    憫嬪東張西望瞧了一眼,剜眉道:“這話用你說?素日皇上讓我見一麵都不肯,楊自海守在外麵不許跟來。”


    憫嬪說著話一腳邁殿,舉眸處卻見大皇子攜了一卷書在內,憫嬪激動得垂淚不止,招手道:“瑞恿!額娘來了!”


    大皇子許久不見憫嬪,他一著急連書都丟了一旁,忙拉住憫嬪的手,驚惑道:“額娘萬安,您怎麽來了?”


    憫嬪乍見大皇子,掩袖垂淚不住,低聲道:“淑禛公主與額附入園絆住了皇上,額娘這才鑽了空子來尚書房見你。”


    大皇子拉住憫嬪的雙手,一時竟也落淚,道:“額娘,皇阿瑪何時能放兒子出園?兒子不想關在清漪園讀書,兒子想迴府想福晉。”


    憫嬪心緒情急,她撫摸著大皇子的臉抽噎不止,哭道:“額娘不知!額娘都三年多沒伺候皇上了,額娘也不想你在清漪園受苦,可額娘不得寵,額娘做不到!”


    大皇子氣得兩眼汪汪,跺腳道:“額娘去求求皇阿瑪!求求皇額娘放兒子出來!”


    憫嬪擦了擦眼淚,悲笑道:“額娘在禦前根本說不進話,皇後那裏更是油鹽不進,額娘一直惦記你,傳了禦膳房做了幾碟小菜,還有一壺酒。”


    大皇子一聽有酒便欣喜若狂,他雙眼閃動,瞥望四周,道:“額娘這兒說話不便,跟兒子來內殿說話。”


    母子二人轉身到了內殿,憫嬪吩咐著薺桂、翠茹將菜酒擺了擺,才道:“這些日子苦了你了,這是你最愛吃的菜快吃幾口,額娘瞧你都瘦了一圈。”


    大皇子聞了聞酒香,仰脖喝了一口,連連稱讚,道:“好酒!額娘下次來再給兒子多備幾壺,兒子藏在炕梢,下晚饞了抿上一口。”


    憫嬪愛惜地撫了撫大皇子辮發,替他整了整衣衫,笑道:“犯什麽渾話?額娘知你喜歡才備了一壺,若是喝醉了讓師傅瞧見,哪兒有你好臉色。”


    大皇子夾了幾下菜,他挑眉道:“額娘來日去求皇額娘,把烏梁罕氏接到清漪園,兒子許久不見怪想她的。”


    憫嬪親手夾了一碟菜遞到大皇子眼下,沉吟道:“想她做什麽?她要是有心就該向皇後請旨來探視你?你讀書別太累著,那書能背就背,背不下來就不背,萬不可累傷了身子。”


    大皇子仰脖進了一盅酒,冷笑道:“師傅說兒子必得勤讀書,才能得皇阿瑪喜歡,皇額娘下了諭,每日允兒子睡兩個時辰,他的兒子睡三個時辰,餘下不是讀書練字就是騎馬射箭,兒子太煩皇額娘。”


    憫嬪麵色蠟黃,心如刀絞,她緊緊拉住大皇子的手,撫頰道:“皇後主兒不是你親生額娘,自然不會心疼你,她隻想太子的榮華和烏拉那拉一族的富貴,上次你騎馬摔了腳踝,轉眼便把你接到清漪園讀書,額娘是一眼都沒見著,額娘太惦記你了。”


    大皇子也是淚流滿麵伏在憫嬪膝上,口氣愈加隱秘,道:“兒子聽張德友說,皇阿瑪為太子換了四位大學士講授,天不亮便起來溫書,熬得太子十分疲累。”


    憫嬪篤定含笑忙攙扶起大皇子,語氣十分低微,道:“太子倒了才好!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還年幼,根本不值一提,你雖不是嫡子卻是長子,仁帝生前最喜歡你了,等皇上龍馭殯天,必定尊你為今上,繼承千秋大統!”


    大皇子眉開眼笑,端起一盅酒仰了下去,道:“既是如此,皇阿瑪殯了天那兒子就不這般受罪了,兒子若能繼承皇位,一定尊額娘為母後,把舊日欺負額娘的妃子,通通打死。”


    憫嬪含淚而笑,她盈盈閃著淚花,越發清苦,便挽過大皇子的手,愁歎道:“瑞恿!你千萬要爭氣,額娘的娘家王氏早已敗落,額娘年老色衰也早就失寵,唯一的指望便在你身上,皇上就算再絕情,再不待見咱們母子,也不肯絕了祖宗江山、萬代千秋!”


    母子二人越說越來勁,關了殿門密密籌謀起來。


    彼時的清漪園正是百花初開的時節,皇後一貫喜植花卉,便吩咐人在玉瀾堂一處植了紫薇、玉蘭、淩霄,株株嬌麗,朵朵晶瑩,襯著前幾日和風化雨,柳色青青,桃紅灼灼,那花瓣上更是飽蘸了雨露潤澤,十分香豔旖旎。


    皇後扶著髻上梨花點翠嵌珠花鈿,含了溫柔笑色,道:“近來天熱,皇額娘著人煮了冰糖綠豆粥,下晚你溫讀的時候在讓人奉上。”


    太子恭了一禮,道:“謝皇額娘,不過兒子不喜綠豆。”


    皇後撫了衣袖上牡丹繡葉連枝,轉眸一笑,道:“綠豆解暑祛火,你素來勤勉辛苦,仔細身子,萬勿中暑,近日在書房讀書如何?皇阿瑪可有過訓?”


    太子手持一柄金絲雲岫繡龍團扇,道:“前兒皇阿瑪來了,提問了大哥功課,教了兒子讀書,還教了三弟寫字,皇阿瑪還誇三弟聰慧上進。”


    皇後微見驚疑之色,便道:“是麽?皇阿瑪真是這樣說的?”


    太子隻含笑點點頭,王嬤嬤輕嗤聲如一池碎冰,道:“三阿哥這樣顯眼賣弄還是故意邀寵?”


    皇後神色漸黯,眸光一凜,低聲道:“這個孩子從前在潛邸時獲寵一般,怎麽倒得皇上青睞了。”


    陸忠海肅聲道:“榮主兒年輕得寵,又懷著身孕,皇上自然多瞧上幾眼。”


    太子的臉頰上湧了幾縷溫和懦色,道:“兒子昨兒在廊下玩耍,還瞧見憫娘娘挎著匣子探望大哥,還和大哥說了好久的話。”


    皇後揚眉惱怒,冷厲著一雙鳳眸,道:“憫嬪膽敢擅入文昌院?她膽子真是夠大的!”


    王嬤嬤忙頷首,臉上卻是兇光凜冽,道:“憫主兒一向無寵,且大皇子漸漸長大,不再是從前頑劣嬰孩,太子性子仁厚,斷不是他的對手。”


    皇後麵色靜穆,氣度優容,道:“不過是區區庶子何所畏懼?吾瞧三皇子才真的心有餘悸,瑞慜,你是太子,在書房若讀書讀得不好,讓伴讀陪你,讓師傅仔細教你,萬不可與大皇子、三皇子過從親密。”


    太子眨著一雙漆黑似墨的眼睛,隻作了一揖,道:“嗻,兒子記下了。”


    翠雯福了一禮,垂言道:“是啊太子,皇額娘給你挑的伴讀都是大學士、權臣的兒子,他們出身世家,於太子學識十分助益。”


    王嬤嬤眼底精光一閃,道:“皇後主兒,庶子這樣得勢,您該再懷一位嫡子,好好壓一壓她們的氣焰。”


    皇後低垂眼眸,深為憾然,道:“這些年喝下的藥也不少卻始終沒動靜,怕是沾了慧妃的晦氣,不過幸好還有玞貴人,她若誕子必由吾來撫養。”


    翠雯折了一片葉子把玩,皺眉道:“主兒撫養五皇子,到底生母低微於主兒也無益,若是撫養玞主兒孩子,那才是血脈一親呢。”


    幾人正在言語,卻見迎頭走來的玞貴人一身清貴,她穿一件玫瑰色衣衫,雲髻上斜簪了一支鎏銀燒藍長釵,下綴紫粉色流蘇,耳上懸著三對玉色珍珠墜子,容色嬌韻,舉止嫻靜。


    玞貴人櫻唇一啟,便依依施禮,皇後緩步至庭下,隨手折下一朵雪白玉蘭,道:“這些日子皇上很寵你,你得仔細著為皇上誕育兒女。”


    玞貴人盈然福身,蹁躚行禮,道:“是,謝主兒恩典。”


    皇後唇齒輕揚,眉色勝春,扶著耳側的蟬金菊紋扁方,笑道:“你阿瑪將你召入宮中,就是要延續烏拉那拉一族的榮耀。”


    玞貴人微一抬臉,道:“是,主兒的話,奴才一定謹記,奴才入宮之前,阿瑪便教導奴才,宮中萬事要以烏拉那拉一族為重。”


    皇後仰首看一看如金日光,含笑道:“你阿瑪倒也懂事,你性子安靜,模樣也周整,要懂得惜福才是,雖說烏拉那拉氏也有男子建功立業,可到底不比女子為妃來得利落,所以中宮之位、太子之位,一定要來自烏拉那拉氏。”


    玞貴人微微沉吟,卻見皇後將目光迫在她的臉上,隻調弄著指尖香花,道:“是,奴才謹遵皇後主兒教誨。”


    皇後徐徐上前折下一朵桃粉色香花別在玞貴人的青絲上,托腮一笑,道:“人說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吾見你如此雲鬢花顏,真不負了這句詩。”


    玞貴人含著清秀冷淡的神色,隻安靜地閑坐一旁,溫文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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