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時間,現在王大俠應當正和鄭前輩對談吧。”善提舉起手中的棋子,放在麵前的沙盤之上。


    這沙盤外形是個四四方方的木架子,其中填滿了沙子。沙子堆積成了山脈和河流,將禪心寺周邊的山形水勢都展現得淋漓盡致。


    此刻已是後半夜了。


    蠟燭的光照在沙盤上,也將兩個人長長的身影投放在牆壁上。吳能坐在善提的對麵,手裏也舉著一枚棋子,卻遲遲不知道該放在何處。


    “吳掌門似乎很是擔心?”善提察顏悅色,如是問道。


    “是。”吳能此刻惜字如金,臉上現出幾分嚴肅的神色來。


    “為了王大俠?”善提追問道。


    “是。”


    “王大俠看似溫和,心中卻自有一方天地,無人可以逼他退讓。相較之下,鄭前輩卻無這般信念。吳掌門又何必擔心呢?”


    “誠如盟主所言。”吳能歎息道。“老王看似溫和隨性,其實內心執著無比,刀砍不進,水潑不滅。隻是最堅固的城堡,總是從內部被攻破。老王心中,對正魔兩道聯合之事,總帶著三分懷疑。這三分懷疑,在關鍵時刻,就是讓他那千裏堤壩崩潰的小小蟻穴。”


    “吳掌門這般說,老僧倒是真的不明白了。”善提輕聲道。“既然吳掌門這麽擔心,為什麽之前還同意讓王大俠去見鄭前輩呢?”


    “隱患已經埋下,我刻意忽視,也不過是掩耳盜鈴之舉。”吳能答道。“我也隻能相信老王,在這堤壩崩潰之後,他必定能在洪流之中再起一座新城池。所謂‘破而後立’,便是如此道理。”


    他這麽說著,手中棋子重重落在沙盤上洛水的中遊。


    同一時刻,王鈺屋中。


    麵對著鄭義的悲鳴,王鈺已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的兩隻手反反複複地捏著那隻茶碗,來迴來去地轉動著,茶碗裏的熱茶已經逐漸變冷,但他卻始終沒能說出來一個字。


    他能說些什麽呢?


    他不過是一個不屬於神州大地的遊戲玩家,為了完成任務獲得獎勵而來到這個世界之中,經曆一段不屬於他的喜怒哀樂,最後終將拋下這個世界離開。


    想到此處,一種無力感在他心中緩緩蔓延開來。


    而在他對麵,鄭義此刻也收斂了眼中的悲傷,他的頭已經低了下去,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麽。


    兩人相對無言。


    良久,鄭義才緩緩抬起頭來。


    “王大俠,今日是老夫多言了。”鄭義歎息一聲。“夜色已深,老夫就不多打擾了,咱們來日再見罷。”


    他正要離開,卻聽到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鄭義和王鈺對視了一眼。


    “今日我沒有別的客人。”仿佛猜到了鄭義的想法,王鈺搖了搖頭道。


    “我能進來麽?”門外傳來女子清冷的聲音。


    這聲音,赫然是楚千嵐的化身發出來的。


    王鈺站起身,過去將門打開。在他麵前,那腰纏長發的女子,手中握著一把金黃色的長劍,照得身旁三尺之地都一片明亮,仿佛有人在夜裏開了個小型探照燈。


    看到這位意料之外的來客,鄭義臉上也浮現出幾分怪異表情。


    大半夜的,一個女子來找王鈺這個年輕男子。鄭義活了這麽大歲數,還真沒親眼目睹過這般的事情。


    看到鄭義在屋裏,化身倒是沒有絲毫意外。她見王鈺一直沒有迴答,也就自顧自地走進了屋子,自己從旁邊搬了把椅子做下。


    “還有多餘的碗筷麽?”她問道。


    “有。”王鈺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從旁邊拿了碗筷給化身。化身拿著筷子給自己撿了些飯菜,然後毫不在意地吃了起來。


    此刻,桌上的菜肴已經被鄭義和吳能吃了大半,化身倒也絲毫不介意,以一種少見的狼吞虎咽般的動作清理著盤中的剩菜。看她吃得過癮,王鈺非常體貼地為她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了她手邊。


    鄭義本來打算告辭,但此刻見到化身這副吃相,也不由得產生了些許好奇,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重新坐迴到自己的椅子上。


    在鄭義和王鈺的關注之下,化身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桌上的菜肴打掃了個幹淨,然後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沒事兒,你們聊你們的。”她一邊端起茶碗準備喝茶,一邊以一種非常詭異的熟稔態度對兩人說道。“我不過是來蹭個飯。”


    隻是看到她這個態度,王鈺忽然覺得這個天兒沒法往下聊了……


    “你們不說話的話,我倒有幾句話想說。”化身撫摸著腰間長劍說道。


    “在下洗耳恭聽。”王鈺應道。


    一旁的鄭義沒有說話,隻是用一雙混沌的眼睛看向了化身,仿佛像從她眉間捕捉些什麽。


    “你們說的話,我不小心聽到了。”化身毫無一絲慚色地說道。“說得很有意思。”


    “鄭義,你這輩子過得,太虧了。”


    “你一輩子都沒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以為躲在煉丹房裏就能安穩度日。等到老了,才想起來懷念一下自己年少時候快意恩仇的理想。做人做到你這個份上,真是無聊透了。”


    鄭義微微蹙眉,顯然沒想到化身會突然對自己大加批判。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他有些不悅地迴道。


    “當然不止這些。”化身瞥了他一眼。“你這一輩子,過得是很無聊,但無聊未嚐不是一種活法。你很執拗,很刻板,還有些傲慢,這些都是歲月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跡。我說你這輩子過得虧了,這話也不是說給你聽的,而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其實自己過成什麽樣子,自己心裏清楚就罷了,外人說些什麽,又有什麽幹係?”


    聽化身這麽說,鄭義“嘿”然一笑,仿佛頗是受用。


    “同樣的,你的人生隻有你自己才能評判清楚,其實其他人的人生未嚐不是如此。你泰和觀上下百餘口人死在戰事之中,他們可能死得悲壯,也可能死得委屈,但無論如何,他們過完了屬於自己的一生。他們活一輩子,不是為了成為你口中,向邪魔外道複仇的工具的。你可明白?”


    “這便是強詞奪理了。”鄭義皺著眉毛迴道。“你所說的不假,固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壽數。但他們中,許多人死於邪道之手,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正邪之辨,豈能如此輕忽?”


    “正邪固然不可輕視。但你眼中的正義,和魔道中人眼中的正義,卻不是一迴事兒。”化身繼續說道。“在你眼裏,魔道中人殺戮正道弟子,這固然是邪惡;但你正道數百年間與魔道為敵,也殺了不少魔道弟子,在魔道眼中,這何嚐不是你們做的惡事?所謂正邪之辨,其實並非天生,譬如你鄭義,如果生在邊疆之地,自小被魔道收養,從小聽的都是魔道中人的傳奇故事,你長大成人之後,難道就不會成為魔道麽?到那時候,難道我說一句你們邪道至邪至惡,你就要在我麵前自盡謝罪不成?”


    聽她這般說,鄭義臉上的肌肉顫了顫,終究沒有說出反駁的話來。


    “姑娘這般說,實在是有些詭辯了。”王鈺忽然開口道。“正邪之辨,並非全由心生。有利於天下蒼生者是正,不利於天下蒼生者便是邪。正道數百年來,護境安民,多有苦勞,難道是一句‘正邪之辨並非天生’就能否定的麽?”


    “對啊,我是在詭辯啊。”化身坦然點頭道。“再具體些說,正道也做過惡事,魔道也做過善事,具體事情具體分析,我等不能因為行善之人是魔道之人,就否定他們所做之事;同樣的,也不能因為作惡之人是正道之人,就肯定他們所做之事。”


    “你看,要說道理,我也能說得很清楚。但這也不過是你我的一點私人見解罷了,不能強加於別人身上。須知這方世界之中,億萬黎民,心裏各自有自己的一杆秤,對於什麽是善惡,什麽是生死,都有自己的一種衡量。”


    “正因天下蒼生如此繁雜,這方世界才得以生生不息。每個人的看法,每個人的主張,uu看書w.ukanshu都各不相同。它們互相碰撞之下,才有了思想的火花蔓延成滔天烈焰,映照得這方天地一片光明。”


    “鄭義,你心中的看法,你的主張,我無力反對,也無需反對。但你自己也要分個清楚,你到底是真的這麽想,還是因為心中悲痛,急於想要尋求一種自我解脫?如果是前者,那我這些話,你隻當作是我在胡言亂語便可,你大可以握著手中刀劍,貫徹你自己的正義;但如果是後者,那你就得想個明白了,想想你自己過去所做,是為了什麽,未來又要如何活著。”


    “善提助我領悟了‘智慧劍’,何謂智慧?所謂智,在我看來,就是知道自己所求為何物,所謂慧,就是知道自己所做為何事。兩者結合起來,便是心如磐石,無所轉移,雖千萬人,吾往矣。”


    “到那時,你心中的正義,便是你手中的正義。身與心合,再無煩惱。”


    “嗬,飯菜吃過了,話也說完了,餘下的事你們自行處理吧,我走了。”


    說到此處,化身站起身來,握著那把“智慧劍”,邁步向外而去。


    而王鈺和鄭義二人留在屋中,皆是若有所思。


    “身與心合麽……”鄭義唏噓一聲。“王大俠,我想一個人好好領悟下。今日多謝你盛情款待了。”


    看到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王鈺一個人重新坐迴到椅子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輕輕抿了起來。


    “身與心合麽……”他低吟一聲。“你想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吧,天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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