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真是能沉住氣。”


    正在寫寫畫畫的王守仁聞言抬起頭,庭外,一個青衣中年男人走進來,無奈的搖頭:“陛下都把天捅破了……”


    “無非就是正韻之爭。”


    王守仁又低下頭來,繼續處理自己的文章:“難得一次休沐,你若是來尋我辯論,我自當歡迎,倘若不是,你就自個兒尋開心去。”


    “你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直。”青衣中年男人在他麵前落座,“陽明兄,你對拚音和注音,屬意哪個?”


    “湛元明,你這話是認真的?我屬意哪個重要嗎?”王守仁皺眉看著眼前的湛若水,這貨去年就到北京了。


    隻不過皇帝之前跑山西處理九邊的事情了,讓他呆在京中混了小半年,這才迴來正式安排官職。


    不過也是翰林院的差使。


    朱厚照養著湛若水,也是為了統合心學諸派係。


    隻是,湛若水現在和王陽明的分歧很大。


    尤其是王守仁基於朱厚照的“天演論”誕生的《陽明天演論》一書,雖然將朱厚照的學問,心學理學徹底統合到了一起,但內部的分歧還是很大。


    這是注定要分裂的學係。


    所以湛若水不明白一向治學嚴謹的王守仁,為什麽會選擇寫出這種混亂矛盾的文章。


    兩人為此還大吵了一架。


    最終誰也辯不過誰,就暫且擱置。


    但今日,湛若水再來找王守仁,就是奔著聲韻學來的。


    雖然湛若水不是很懂,但他深刻認識到,老祖宗的反切法也是瑰寶。


    皇帝要重新正韻,這個幹係更大。


    畢竟《洪武正韻》作為官方考試資料,已經用了一百五十年,結果轉頭你要修改韻書,這是鬧哪樣?


    一般都是王朝更迭的時候,新朝才開始做正韻工作的。


    朱厚照這是朝著改換法統去的嗎?


    文官們書都快上爛了,但全都被朱厚照留中,不管不顧。


    大家也隻能硬著頭皮來。


    湛若水也受了不少人的委托,尤其是廣東士紳,希望暫時不要改韻書。


    因為廣府的話,也是古漢語的後代,學習《洪武正韻》優勢還不低。


    若是修改了,那可就要重新學,這個成本太大。


    士紳們接受不了。


    更重要的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朱厚照的新韻,是為了配合推行拚音或者注音的。


    這將嚴重的降低識字門檻,加大士紳內卷競爭。


    讀書人一多,他們的利益就會被瓜分。


    這是上岸的士紳團隊不想看到的。


    總之,諸此種種,湛若水還是希望王守仁能站出來,製止朱厚照的修韻工作。


    但王守仁的擺爛,還是讓湛若水有點無奈。


    “罷了,今日不跟你說韻書的事情。”湛若水沉吟了一下道,“說說你的《陽明天演論》吧。”


    “想要辯什麽?”


    “天之公裏有五:天行有常,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用進廢退,適者生存。”


    “仁之公裏有五:天人合一,存天知道,明德致良,知行合一,明哲保身。


    其中,天行有常故而天理常在難道不是廢話?


    那麽物競天擇所以要存天知道,解釋一下,存天知道的存天是什麽?存天理嗎?知道是你所認可的致良知嗎?那麽這個和下邊的知行合一不就衝突了?


    然後優勝劣汰,為什麽對應明德致良呢?明德是明明德,致良不也是致良知嗎?


    為了你的學問,你能一直你那套來替代嗎?無處不在的矛盾,很難想象這是你寫的文章。”


    湛若水吐槽了起來。


    王守仁的《陽明天演論》,甚至比不上他徒弟王艮的《三權論》。


    真是很難想象這是王守仁的手筆。


    而王守仁聽著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將手中的資料推過去:“這是翰林院破譯的部分商代文字。”


    湛若水一愣:啥意思?


    拿起來看了一下,上邊的表格寫滿了各種論述,隻有二十個字基本得到各方士紳的認可,被定為釋義。


    但還有很多充滿衝突。


    “你怎麽看?”湛若水果然好奇的問。


    “我注六經。”王守仁淡淡的迴答。


    湛若水沉默了。


    果然,這本《陽明天演論》,壓根不是給大佬看的,而是給後人看的。


    文章充滿矛盾不要緊,隻要能寫注釋就行。


    “陛下主張今文不必複古。”王守仁淡淡迴答,“所以我的釋義,也很明確了。我就是要用心學替代理學成為顯學。於是,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


    充滿野心的話語,也符合王守仁的一生所求。


    湛若水深深看著他:“但這本書,本身就跟你的論斷不契合。”


    “人要懂得思辨。”王守仁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升起了苦笑,“盡信書,不如無書。讀書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當信仰的。倘若當做信仰,那麽心學就是下一個理學。”


    “可你不也說《心即理也》?”


    “我是在篡權奪位,倘若不說心即理也,那麽陛下的法家學問,將替換掉儒家的內核。”


    “曆朝曆代,不都是儒皮法骨?”


    “但陛下的天演之論,更赤裸無情!天演之論,隻存在道家和法家的痕跡,一絲絲儒家的根本都沒有。


    須知,此書我是用進廢退作為核心。


    隻是我隱晦的沒有表達出來,算是替儒家爭取最後一抹香火情吧。”


    王守仁的話,讓湛若水有點難以繃住。


    朱厚照讓王守仁重新梳理的結果,就是將整本書的內核替換為“用進廢退”四個字。


    而與法家相交的內容,也可以用“用進廢退”四個字來解釋。


    法家認為要嚴刑峻法,不能法古。


    那麽用進廢退就契合不法古的思維。


    但王守仁扭曲了朱厚照本意,將《陽明天演論》用在補強儒家修古崇三代之治的弱點。


    用進廢退被王守仁表示:不是儒家崇拜三代之治,致君堯舜上。


    而是你不將古禮古法拿出來用,就會導致荒廢。


    所以要致君堯舜上,要天下大治,就必須將古仁人之風倡導起來。


    等於變相將朱厚照一軍。


    但凡是都有兩麵性,這句話放在天之公裏之中就是另一個意思。


    天之公理:因為天行有常,所以物競天擇。


    因為物競天擇,所以優勝劣汰。


    因為優勝劣汰,所以用進廢退。


    因為用進廢退,所以適者生存。


    天理赤裸無情如上,那麽人當如何應對?


    湛若水很快想透這一點,將手中的資料推迴去:“作古矣,今時之人隻能以今日之目光,揣度古人之用也。”


    湛若水這話看似在迴答甲骨文釋讀,但實際上在迴應王守仁之前的內涵。


    “所以我注六經。”王守仁抬起炯炯有神的雙眼,“天之公理和仁之公理,便是我注陛下所給予《天演論》的結果。


    仁之公理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限製天之公理徹底奪舍人之根本。


    以人為本,方致本真。”


    “以仁為本……嗯,倒是沒問題。”湛若水頷首,但顯然他倆想的不一樣。


    王守仁,已經看透了朱厚照的本意,朱厚照的雄心太大了。


    大到王守仁感覺到了害怕。


    人與仁之間該是怎麽區別?


    王守仁最近還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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