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儲的著作發到了朱厚照手中。


    他看完之後,喊來了後來趕到太原的王守仁。


    本來王守仁過來的任務是帶著一群勳貴禦史,去清算山西地方的地主,以及支援後續前往陝西調查的人力補充。


    正好現在梁儲的著作來了,就讓他拿走去看看。


    王守仁隻是看了幾句,隨後一臉驚恐的看著朱厚照:“這……”


    “宋明儒學的區別在於一點。宋之儒,媚上。今之儒,媚下。”


    朱厚照淡淡的點頭:“梁儲研究得很對。而且剖析得很清楚,誰為旗幟,誰便是統治者。”


    王守仁不言片刻,接著苦笑道:“弟子所作之書,像個笑話。”


    “無所謂的。”朱厚照搖了搖頭,“心理本就一體。梁儲拆分對比,寫得這般激烈,隻是為了警告朕,若是將學問更進一步下放,將會帶來什麽後果。朕與你說過,國家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


    若是此書發布出去,大明朝堂必然進入黨爭。


    新舊勢力必然全麵展開競爭。


    甚至稍有不慎,大明就會被踹翻,轉而換上一個新的國家。”


    “那……陛下的意思?”


    “發。”朱厚照冷笑起來,“了不起,朕重操舊業就是。”


    “舊業?”


    “迴鳳陽舉事咯。若是沒有做好推倒重來的打算,你真以為朕敢動手改革?”朱厚照放下筆站起來,雙手一背,一臉煞氣:“改革不徹底,不如不改革。既然要做,那就做絕。太祖高皇帝自己創造了淮西勳貴,朕也能重新倒騰出鎮國府勳貴。


    統治階級可以是士大夫,但為什麽不能是新崛起的普通百姓呢?


    如梁儲所言,曆朝曆代,都是不斷將教化下放,雖然梁儲叫做教化萬民。


    但現實呢?並不是!


    而是統治者需要,不斷強化出來的。


    站在曆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大明僵化的理學,開始影響一部分人利益,於是他們推進心學崛起,展開對理學進攻。


    這是必然帶來新的層級崛起。


    那麽這些層級,肯定也必定是下一層的人。


    這就是朕的《階級論》的觀點。


    台進仆,仆進僚……公進王,王進則皇帝矣!


    你要麽往上,要麽往下,想要不上不下,不可能。


    因為餅就這麽大,能給所有人吃的就這麽多,你吃了別人就吃不到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抬起一雙充滿煞氣的眸子:“皇帝唯一,臣子萬餘,地主五十萬,黎庶卻有八千萬之巨。朕若是將教育普及到八千萬黎庶之中,區區五十餘萬地主,能是八千萬黎庶對手?要是人人讀書,地主還能通過這套手段統治底層嗎?”


    “不可能的。而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理學世家們,已經成型了。


    他們控製了權力,想要進化為士族,想要重現昔年的光景。


    那麽現在,朕就用梁儲的書,將其中齷齪掀開,讓更多底層讀書人,對他們失去幻想。


    子曰: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也!


    既然底層讀書人想要當官,出將入相,那麽是不是可以給他們一套行動綱領,引導他們走向?


    儒何以強?因為他是一套行動綱領。


    用他,你滿嘴仁義道德的吃人肉,也不會被人鄙視。


    因為你身邊左右都這樣,當渾濁成為常態,清淨反而成為異類。”


    朱厚照嗤笑起來,在王守仁眼中,隻有癲狂。


    “你看,你也是肉食者,你的眼光,短淺了。”朱厚照看他歎息,一句話讓王守仁後槽牙咬緊。


    對!他著相了!


    “你直到現在還用儒家的思維思考問題。”朱厚照有點失望,但很快歎了一聲,“或許是朕對你寄予了很多的希冀。先入為主了。”


    王守仁抿唇不言。


    朱厚照與他交流的時候,王守仁能清晰感覺到朱厚照真的對他寄予厚望。


    但王守仁終究沒有辦法徹底脫離他的時代認知。


    朱厚照現在,頓了一會兒後:“你提筆改改,把階級論的部分概念寫上去。”


    “這……梁次輔的著作,弟子……”


    “就說朕寫的。”朱厚照撇嘴說道,“朕的文筆不咋地,你代筆,迴頭你要是不想要署名,就寫朕的名字。朕說過,解決完九邊,就開始處理文治。


    新時代的大明,要有新時代的氣象。


    熱愛華夏,以危害祖國為恥。


    忠君愛國,以背叛國君為恥。


    崇尚務實,以空談無知為恥。


    辛勤勞動,以好逸惡勞為恥。


    團結互助,以損人利己為恥。


    誠實守信,以見利忘義為恥。


    遵紀守法,以違法亂紀為恥。


    艱苦奮鬥,以驕奢淫逸為恥。


    此將成為新時代大明人的行動準則。儒的三綱五常,它都有。寫了兩千年的儒門,是時候開始從我開始變易了。


    實幹興邦,空談誤國。


    朕不管什麽亂七八糟的奇技淫巧,朕隻要大明強!


    就這樣吧,去忙吧。”


    朱厚照擺了擺手,王守仁作揖沉默了片刻又壓彎腰:“臣謝陛下教誨。”


    朱厚照不言,等王守仁離開,他才轉過身。


    他知道,他和王守仁之間,終究還是出現了鴻溝。


    這種隔閡,源於認知的不同。


    他來自後世。


    那個時代,剛剛經曆了華夏最低穀的時候。


    華夏存在,在那群西人眼中,就是不對的。


    為什麽?


    很簡單。


    因為華夏,是活的。


    而羅馬,死了。


    有人說,華夏沒有曆史。


    是的,華夏隻有輪迴。


    輪迴的華夏,意味著永生不滅,但輪迴的華夏,不代表每一次都跟曾經長得一樣。


    一根樹枝延伸出來的枝葉,都找不到一模一樣的兩片,何況文明呢?


    唯物主義教會我們,務實求真。


    唯心主義教會我們,所想即真。


    二者對立統一,如太極兩麵。


    這是套體係,在宋代就確立了。


    每每迴望曆史,哪怕你再不爽宋代,但你不可否認他們完成了三教合流,太極圖說,實實在在奠定了後世華夏人的性格基底。


    秦漢如舞勺少年,看誰不爽就揍一頓,反正我無敵,你隨意。


    隋唐如弱冠青年,你可以罵我,但我會揍服你,因為成年了,我要成熟點,不上不下的年紀,一麵意氣風發,一麵又渴望被認可。


    兩宋如而立中年,成家了,要穩定才能給家族安全感,承擔起應有的責任,於是畏首畏尾,不上不下。


    明朝如耳順之年,開始成為說一不二的家長了,世界的變化開始超過認知,不願意接受,卻不得不接受,十分別扭。


    是不是很像一個人呢?


    朱厚照想到這裏,重新落座,沉吟片刻寫了一篇白話小說:“《一個華夏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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