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煥人生第一次放縱,烈酒下肚醉了三日才醒,醒來時,江南府的楊柳終於開始抽穗,綠草瘋長。


    他將那瓶決定帝王生死的丹藥送去了盛京城,從前他恨命運不公、恨天道不仁,覺得善該有善報,惡人該有惡報,秋慕白那樣的人活該千刀萬剮,世人唾罵,隻是現在他卻理解了明歌的做法。


    死並不可怕,讓他活著承受,才是最狠的懲罰。


    而他如今也活在這種懲罰中。


    天大地大,他無處可去,最後隻得渾渾噩噩地迴到泉城,卻不入城。


    他一路朝著城郊的道觀而去,坐在師父的衣冠塚前,祭了一壺烈酒,師父一杯,他一杯,好似師父還活著,好似又迴到了一切還未發生之時,那時小草初來泉城,還是個呆萌愛哭的小娘子,整日隻知道在樹底下撿摔下來的雛鳥,那時候師父每日都高高興興地拎著二兩肉迴家給師娘做飯,而他,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期待。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一切都變了呢?歲月在最溫柔的日子裏,埋下了一根綿長的針,而他多年來毫無察覺,鈍感和痛覺在多年後一點點地覺醒,那根針刺入心口的位置,痛入心扉。


    謝景煥醉倒在衣冠塚前,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直到謝風請來了大長公主殿下。


    “師娘?”他從三分醉意中清醒過來,聞了聞滿身的酒氣,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衣裳。


    大長公主殿下身著道袍,平靜地看著世人口中的傳奇劍客,見他一身狼狽,清渣胡須、失意潦倒的模樣,淡淡說道:“景煥,你去河邊洗把臉,清醒一下。”


    謝景煥如夢初醒,去河邊洗了一把臉,看著湖麵倒影裏的邋遢劍客,低頭等著師娘訓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從金陵迴來之後,整個人就徹底地垮掉,謝氏和泉城的諸多事情不想理會,生活也不想理會,隻想在這深山裏,陪著師父一壺酒一壺酒地醉下去。


    他以前不覺得酒是好東西,如今卻覺得酒是救命的東西。


    這樣的他,令很多人失望了吧。


    他根本不是九洲的傳奇,不是大劍師,他隻是一個普通卻無能的人。


    大長公主見他清醒了幾分,坐在河邊的石塊上,淡淡說道:“你師父去後,我就一直住在道觀裏,每日抄經、做飯、灑掃,以獲得內心的平靜。


    我不來後山,不祭拜他的衣冠塚,也不看漫山遍野的野花,仿佛這樣他還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三個月了,我已經接受了,你還沒有接受嗎?”


    謝景煥低頭,雙眼潮濕,啞聲道:“師娘,我對不起師父,對不起明歌,對不起小草。我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他們,但是我什麽都沒有做到。”


    大長公主幽幽歎氣,看著已經開滿野花的山崗:“你師父走的時候很安詳很平靜,明歌有她自己的選擇,她十年前選擇做夢山道人,月明歌就已經死了。


    你為她,為你師父做的,已經夠多了。


    你沒有對不起他們。”


    他唯一辜負的,隻有他自己和小草。


    大長公主見他至今依舊沒有覺悟,仿佛天生就少了一根情絲,低低歎氣:“這些天,你收到小草的書信了嗎?”


    謝景煥搖頭,聲音沙啞:“小草已經很多年沒有給我寫信了。我留了一隊人在南疆,每七日會有書信傳來。”


    他記得小草以前很喜歡給他寫信,那時候他整日奔波在外,她初初掌家,人前威風,人後都是偷偷哭的,那時候她總愛寫一些瑣事和解決的麻煩,然後求他誇獎。


    後來,是從什麽時候她不再寫信的呢?謝景煥記得不太清楚了,大約是從她認識崔玉壺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日日地生疏,漸漸形同陌路。


    從金陵迴來,他本想去南疆接她迴來,但是聽說崔玉壺陪她一起去了,準備在南疆安家,那一刻他又猶豫了,或許迴到故土,小草會過的開心一些。


    他們是一家三口,而他不過是一個外人。


    大長公主暗暗歎息:“小草離開的時候,過來看我,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迴南疆。我拒絕了。我想守在你師父身邊。這些年人世沉浮,改朝換代,我經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能尋到一處老死之地,已然是一種幸福。


    景煥,這些年,你一直身不由己地被人推著走,有想過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嗎?”


    她縱觀謝景煥的一生,唯有兩字可言:“悲劇”。


    他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一步步地推著走上了這一條孤絕的不歸路,最後落得一個九洲傳奇的孤寡名聲,親人、愛人、朋友皆離他遠去。


    功成名就之後,他隻得來這道山,在他師父墳前,祭兩壇烈酒,醉生夢死。


    今日就算是為了小草,她也想撕裂他的傷口,點醒他。


    謝景煥呆呆地看著河裏遊來遊去的魚,他想要什麽?他不知道,他隻覺得自己甚至不如這河裏的魚兒快樂,他好似什麽都有了,又好似一無所有。


    隻有喝醉以後,在夢裏才能夢見往昔的快樂時光。


    “我想迴到過去,師父還在,小草還在,我們一家四口相依為命的時候。”


    謝景煥眼眸微微刺痛。


    大長公主歎氣:“原來,你的所求裏,並沒有那位月娘子。”


    謝景煥呆滯,明歌嗎?他張了張口,他多年執念就是接迴明歌啊!原來,明歌並不在他的所求中嗎?


    “明歌對我有恩,我也承諾過小草,一定會接迴明歌,明歌也是我所求。”


    “那接迴月娘子以後呢?既是你多年執念,為何在金陵的時候,你送她前去道門?”大長公主一點一點地撕開他的傷口,“景煥,愛有很多種,無論是瘋癲還是平靜的愛,最終都會想著和對方生死在一處。


    你對那位月娘子是這種情感嗎?”


    謝景煥猶如被雷劈一般,猛然抬眼:“師娘!”


    沒有,這些年他隻想著接迴明歌,讓她逃離秋慕白的魔爪,從未想過接迴明歌以後的事情。明歌和風眠洲情深至此,他又怎會,怎會生出那樣肮髒的念頭。


    他隻是想護她一世周全。


    所以明歌前往道門時,他隻能目送她離開。


    大長公主殿下見他這般震驚的模樣,心下了然。年輕人,終究是經曆情愛太少,所以這些年竟然不懂情愛。


    “你知道小草這些年為何從不上崔家門嗎?”大長公主下了一劑猛藥。


    謝景煥唿吸微窒:“為何?”


    “因為小草和崔玉壺簽署婚書的當日,就簽了和離書,這些年,他們不過是一對人前的假夫妻罷了。”


    謝景煥不敢置信地繃直了身體:“不可能。”


    這怎麽可能?小草說,她心悅崔玉壺才會下嫁,假的?都是假的嗎?這怎麽可能?謝景煥隻覺得天旋地轉。


    如果成親是假,那麽孩子呢?如果這些年都是假的,那他做了什麽?他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不可能,他完全無法接受。


    大長公主淡淡說道:“你去南疆親自問她。如今你師父不在了,我餘生常伴青燈古佛,你的所求裏,隻剩下小草一人,去吧。”


    她淡淡悲憫著看著這個孩子,希望還來得及。


    謝景煥內心猶如烈火在燃燒,燒的他五髒六腑劇痛,燒的他整個世界開始崩塌,他朝著大長公主行了行禮,想也不想地往山下狂奔。


    那一刻,內心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去南疆問她,為何要騙他這麽多年!在她心目中,他就是這樣不值得信任的人嗎?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又到底當他是什麽人?


    *


    五月春暮,謝景煥抵達南陽郡境地時,羅城有書信傳來。


    寄信的是和明歌一起去道門的風三。


    書信是寄去泉城的,因他人不在,半個月後書信才送到他手中。


    謝景煥看著那封書信,久久不敢拆封。


    路邊茶寮裏,有一隊迎親的隊伍經過,一行人坐下來歇腳喝茶,新郎官給茶寮裏所有的路人都發了喜餅,一時之間熱鬧非凡。


    路人歡天喜地,紛紛祝賀。


    新郎官樂嗬嗬地應著。


    “這位郎君,今日是我和七娘成親的大好日子,這份喜餅送與郎君,望郎君沾沾喜氣。”長相討喜的新郎官笑眯眯地看向角落裏的遊俠兒,見他雖然風塵仆仆,卻身段挺拔如鬆竹,俊秀不凡,是個讓人眼前一亮的郎君,“若是能得到一份祝福,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郎君,郎君?你沒事吧?”新郎官見他如若未聞,周身籠罩在一種濃鬱的哀傷中,一時之間有些後悔,又有些憂心。


    “沒事。”謝景煥抬起頭看,看著那厚厚的喜餅,上麵還貼了一個紅色的“喜”字,手指有些輕顫地接過來,“祝你們白頭偕老,恩愛一世。”


    “多謝!”新郎官見他眼眸通紅,似是要哭出來,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又遞給他一塊喜餅,“祝郎君也早日找到自己心愛的女娘,一世安穩。”


    新郎官朝他笑著作揖,轉身離開。


    “那人是誰呀?郎君怎麽和他說了這麽久?”


    “好像是一個失意的遊俠兒,看到喜餅時都快哭了,我又給了他一塊喜餅,希望九洲安定,這樣遊俠兒也都不用在外漂泊了……”


    “郎君心真好……”


    迎親的隊伍很快就吹吹打打地離開。


    清風拂過桌麵,喜餅邊是一張信箋,上麵隻有寥寥數語:“謝家主親啟,女娘和公子合葬於道門青山,吾將守在青山山腳,殘度餘生。風三敬上。”


    信箋被風吹起,卷上空中,朝著山林之間飄去。


    謝景煥雙目刺痛,在人聲鼎沸的茶寮中拿起桌子上的喜餅,咬了一口,甜的齁人的喜餅,不知道主家放了多少糖,明明是那樣甜的味道,他卻覺得無比苦澀。


    原來,每個人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當年的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還存活的不足一二,人生到最後,一直是失去和告別。


    明歌已經不在了,那麽小草呢。


    謝景煥猛然站起身來,將那塊沒咬過的喜餅小心翼翼地包起來,貼身放到胸口的位置,他要去找小草,給她帶一塊喜餅去,告訴她,人生還可以重新選擇。


    就算她欺騙他,隱瞞他,怨恨他,他都不會介意。以前是他錯了,他不該那樣自私,以保護的名義,要求她入謝氏族譜,做世家娘子,以後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這些年終究是他大錯特錯。


    謝景煥拿起桌子上的鐵劍,起身飛快地牽馬入城,直奔南陽郡,找到小草在南陽置辦的宅子。


    宅門緊閉,他用力拍著大門,看著門前懸掛的白色燈籠,不知為何心裏隱隱恐慌。


    為何懸掛的是白色燈籠?


    三日前他還收到了南陽來信,說她和孩子一切安好。算算月份,她應當很快就要生了。


    “家主,您怎麽來了?”


    “家主來了。”


    守在暗處的一處謝氏護衛隊被驚動,紛紛現身,看著謝景煥的眼神微微閃躲。


    謝景煥認出這一隊人,是謝風手下最得力的一支小分隊。


    “青天白日的,為何宅門緊閉?無人應門?”


    眾人紛紛低下頭。


    謝景煥見他們人人手臂上都纏了黑紗戴孝,臉色慘白,心口如遭重擊,為何他們都戴孝?謝氏有人亡故嗎?


    他身為家主,為何一無所知?


    他這幾個月來,一直沒怎麽關注謝氏,或許是謝氏有族老亡故,謝風沒有告知他,一定是這樣!


    謝景煥自我安慰中時,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崔玉壺一身素袍從裏麵走出來,手臂上依舊纏著戴孝的黑紗,看見他,低低苦笑:“你來了?還以為,要晚兩年才能看到你。”


    崔玉壺臉色憔悴,神情悲苦地仰頭看向大月山的方向,娘子,他來送你了。


    謝景煥臉色慘白,人猶如踩在棉花上,一言不發地往裏麵走,府內白綢還未摘幹淨,懸掛的白燈籠尚在,滿庭院的死寂,沒有奴仆丫鬟,沒有茶香飯香。


    他轉身去看崔玉壺,冷靜地問道:“小草呢?她在哪裏?”


    聲音平靜到令人恐懼。


    崔玉壺扶著欄杆,跌坐在一邊,眼圈一紅,低低地笑道:“你來晚了,謝景煥,你足足來晚了一個月。”


    他笑著笑著就痛哭出聲:“娘子難產,母子皆亡。”


    謝景煥臉色慘白,那一瞬間,世界嘈雜,無數的聲音湧入,他卻什麽都聽不到,感受不到,渾身浸在冰寒刺骨的寒意中。


    懷裏的喜餅掉落在地上,摔成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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