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腳下,大雪紛飛。


    “娘子,前麵就是青山,我們一路行來,從未聽說青山上有道觀,如今大雪封山,上山怕是不易。”風三抬頭看著麵前巍峨連綿的山脈,滿麵塵土地說道,“今日是除夕,我們還是去十裏外的客棧借宿一晚,明日再上山吧。”


    若是山上無道觀,他們今夜怕是要露宿荒野,天寒地凍的,山上危險的很,就怕娘子出意外。


    明歌搖頭:“十年之期已過,九洲就此一座青山,道門必在山上。”


    風三見她堅持,說道:“前麵有一家農戶,我們前去歇歇腳,打探一二,再上山吧。”


    明歌點頭,看到前麵有炊煙,和風三一起下馬,敲響農戶的門。


    風三:“老丈,我們路過此地,想討口熱水喝。”


    開門的老丈見他們風塵仆仆,明歌腰間懸掛著懸鈴,麵容如九天玄女,似是奔赴青山而來,連忙說道:“兩位請進。”


    老嫗熱情地倒了熱水,將爐中的炭火燒的更旺些,問道:“外麵天寒地凍的,又是除夕,小娘子何故還在外停留,沒有迴家過節?”


    明歌凍僵的身子被火一烤,暖和了幾分,低啞說道:“我們皆是無家可歸之人,聽聞青山上有一座道觀,故前來拜入道門。”


    老嫗夫婦倆對視一眼,說道:“娘子有所不知,青山上確實有一座懸觀,但是無人能找得到,我們夫婦倆在青山山腳下住了一輩子,隻見過一次懸觀,想再去找,就找不到了。”


    明歌抬眼,聽他們繼續說下去。


    老丈有些激動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個晚秋,因快要入冬,我和老婆子就上山去打柴,在山中走著走著不知道就怎麽迷路了,然後天下起了小雨,山間起了白茫茫的霧氣,我們就看見半山腰上有一座道觀。


    那道觀在雲霧中若隱若現,我們還進去討了一口水喝,避了避雨。


    等雨停了,道觀中的道長還笑眯眯地送我們下山,後來我們將此事說出去,無人相信。”


    老嫗點頭道:“我們後來也去山中找過,但是如論如何都找不到,所以也不知曉那日所見是不是真的,聽說山中有精怪,也有各種迷幻人心的藥草,真真假假的,二十多年了,你們還是頭一個來山中尋道觀的人。”


    風三問道:“何為懸觀?”


    老丈道:“那道觀建在懸崖峭壁上,一麵是萬丈懸崖,瀑布如練,一麵是雲霧繚繞,就像是懸空而建的。那場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明歌微微一笑:“多謝兩位告知。過了今日,兩位還是搬到十裏外的郡縣生活吧,明日之後,山下就不太平了。”


    夫妻倆大驚,問道:“真有道觀?”


    明歌點頭:“有緣才得以相見。”


    老丈和老嫗對視一眼,麵露喜色,好似多年心結終於解開,原來他們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見到了山中道觀,他們是有緣之人。


    明歌起身告辭。


    “小娘子,你們這就要上山嗎?帶上幾個紅薯,剛烤熟的,熱乎著呢。”


    “還是在我們這裏住一晚,過了年,再上山吧。”


    明歌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帶著鬥篷,和風三一路朝著山上走去,走出老遠,迴頭看去,那老嫗夫婦二人還站在門口相送。


    “娘子,為何要讓那老丈夫婦二人搬走?”風三牽著馬,低聲問道,而且他還看見娘子留下了一袋子的明珠,“我們一路走來,行蹤隱秘,多是走荒山野嶺,盛京那邊未必知曉。”


    明歌抬眼看著青山的地勢,淡淡說道:“或許是我多慮了。”


    風三沉默,娘子並未多慮,如果他是高祖陛下,也會追至青山道門,有些人外表看著正常,內裏早就瘋了。


    “若是陛下追來,娘子該如何?”


    明歌看著雲霧繚繞的青山,清冷一笑:“那他恐怕要老死在青山了。”


    這樣龍藏於淵的地勢,就算是十萬鐵甲衛也能藏的無影無蹤,何況是一座道觀,秋慕白窮其一生都找不到道門所在。


    雪越下越大,山上的積雪也越來越厚,明歌下馬,牽著馬,一路尋找著山門道觀,一道悠遠的鍾聲從山間傳來,一聲聲似是在指引著什麽。


    “是道鍾。”風三驚喜道,“娘子,山上真的有道觀。”


    明歌聽著山中迴蕩的道鍾,帶著他一路上山,終於在半山腰的懸崖邊看到了那座不知屹立了多少年的道觀。


    道觀建在懸空的山體之上,背靠懸崖峭壁,明歌看著那道從山頂飛流直下的瀑布,看著簌簌下落的白雪,看著滿山嶙峋的怪石和霧凇,微微一笑。


    這裏還真是絕美的埋骨地。


    她喜歡這裏,不知道風眠洲喜不喜歡。


    “娘子,是道觀,真的有道觀。”風三驚喜地叫道。


    風三前去應門。


    隻見一個七八歲的道童打開門,探出腦袋,看見明歌和風三,驚訝地瞪大眼睛,喊道:“師祖,師祖,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那是你師父。”一個道袍破爛,舉著鍋鏟的老道從道觀內出來,衝著明歌笑道,“抱歉呀,小國主,在山裏喝了一壇酒,睡過了頭,等醒來就已經是年關了,這忙著炒菜做年夜飯,就沒顧得上去盛京接你。


    好在你聰慧,知曉尋過來,年夜飯馬上就好。”


    明歌看著那跛腳老道,跪下來朝著他磕了一個頭,喊道:“師父。”


    跛腳老道嚇了一跳,連忙扶起她,見她如今最後一絲塵緣都被斬盡,真正地入了道門,幽幽歎了一口氣:“既是如此,以後世上就無大月國小國主,隻有青山的夢山道人了。”


    世事終究不如人願。


    “哎喲,鍋燒焦了。”老道說著火急火燎地舉著鍋鏟就朝廚房奔去,留下目瞪口呆的風三和明歌。


    小道童撓著腦袋,嘿嘿笑道:“師祖平時不這樣,今日因為師父來了,師祖高興的很,酒醒了就開始做飯,平時都是我做飯給師祖吃的。”


    小道童說著,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明歌,朝明歌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師父莫驚訝,我是師祖代替師父收的徒弟。


    青山清冷,道觀裏隻有師祖和我兩人。”


    明歌看著這早熟聰慧的徒弟,微微一笑。


    入道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吃年夜飯。跛腳老道嗜酒,在山裏一醉便能睡上數年,哪裏會做飯,幾道菜炒的發黑,最後還是風三卷起袖子,親自下廚做飯。


    原本以為這道觀既無香火,也無傳人,冬日裏怕是連新鮮蔬菜都沒有,結果沒有想到道觀的廚房內都是堆積了不知多少年的山貨,藥材野菜很多都是風三沒見過的,還有各種新鮮的蔬菜。


    風三看的目瞪口呆,三下五除二,做了一桌子素齋。


    道門年夜飯,吃的最高興的就是屬莫問道長和小道童,兩人險些吃撐。吃完年夜飯,小道童去洗碗,風三將偌大的道觀逛了一圈,一臉震驚地迴來。


    “娘子,道觀後麵有一處藥圃和一處菜園子,裏麵還有一口泉眼,泉水冬暖夏涼,能自動灌溉,那裏的野菜多的吃不完。”


    “娘子,道觀後山全是酒,酒香聞著不比春日盡差。”


    “娘子,這道觀看上去有數百年,為何這麽多年無人知曉?”


    “這個我曉得。師祖說曆代祖師爺都懶得很,尋了一個傳人就不出山了。我也是師祖撿迴來的。”小道童洗完碗,跑迴來,巴巴地看著明歌,“師父,您以後會收很多徒弟嗎?”


    明歌:“不會,有你繼承就足夠。”


    小道童歡喜地點了點頭:“那以後我照顧師父,就像照顧師祖那樣。”


    明歌微微一笑,從行囊內取出這些天默寫的道門典籍,裏麵大多是大月國藏書閣裏的傳承,皆是出自一燈道人之手,也有一些是她自己的感悟。


    “這些都是給你的,若是你能參悟這些典籍,就能出師了。”


    小道童歡喜地抱著厚厚的一堆典籍,迴房中參悟了。


    明歌看向風雪道觀,朝著跛腳道人一拜,低聲說道:“夢山不孝,有一事求師父成全。”


    老道看著她蒼白灰敗的臉,低低歎氣,說道:“你我雖然隻有三麵的師徒之緣,不過你也算是我唯一的徒弟,但有所求,為師定然盡力為之。”


    他命中注定隻有一個徒弟,與這徒弟隻有三麵之緣,第三麵便是她身死之時。他遲遲不去盛京,為的就是想改變這樣的結局,沒有想到她竟然能找到道門所在,是命,也是劫。


    風三微楞,三麵師徒之緣?這是何意?


    明歌微微一笑,從行囊中取出風眠洲的骨灰,低聲說道:“徒兒想將他葬在青山,望青山靈澤之地能助他入輪迴,成就聖儒。”


    老道一改之前窮困潦倒之態,目光悠遠地看著天地蒼穹道:“天地間早無聖儒,青山靈澤屬於九洲,你想葬誰都可以。”


    “多謝師父。”明歌眼眸潮濕,“我死後,望師父將我屍骨焚燒,鎮於青山,了無牽掛。”


    風三急急道:“娘子,這是何意?”


    老道低低歎氣:“你果然還是走了那一步,你以自身為殼,累世功德都贈與一人,日後他若是入輪迴,你則永世不入輪迴。”


    第三麵,她入道觀之後,他便看出來,她十年間以道門禁術,將自己的命格和風眠洲的命格聯係在一起,滿身功德盡數贈與他人,隻為換一個虛無縹緲的來世。


    老道指尖點在她的眉間,隻見明歌眉間生出一顆鮮紅的血痣,那血痣襯的她麵容如冰冷的玉石雕塑,周身都沒有一絲活人氣息。


    她以凡人之軀,施道門禁術,禁術反噬,能活十年已經是僥幸。


    如今她心願將了,撐著的最後一口氣也將散去,藥石無罔。


    明歌微微一笑:“皆是償還因果罷了。多謝師父。”


    她說完,看向漫天飛雪,她這一生,轟轟烈烈地活過,見過紅塵諸多歡喜,也寂寞清冷地清修過,如此足矣,再無遺憾。


    明歌閉上眼睛,坐在飄雪的庭院中,香消玉殞。


    風三不敢置信地看著失去氣息的明歌,跪在老道麵前,失聲痛哭道:“道長,求您救救娘子。”


    老道看著命中唯一的徒弟,看著她在麵前身死道消,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他背過身去,從廊下取過一柄黃紙傘,替她擋住滿山的風雪,幽幽歎息道:“為師隻能為你撐一撐傘,替你擋一擋風雪了,望你輪迴路上,春光明媚,青山依舊。”


    風三伸手摸著她冰冷的身體,跪在老道麵前,滿臉淚水地哀求道:“大師,求您救救娘子。”


    老道搖頭:“她天資太過,修道數年,便能以凡人之軀動用道門禁術,如今心願已了,迴天乏術。自此,大月國傳承已斷,隻餘青山一派了。”


    風三悲道:“不該是這樣,娘子和郎君都是世上最最好的人,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這世道不該如此,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老道沉默數息,看著那盞已然熄滅的燈,低低歎息道:“老道就拚死助他們一迴吧。”


    跛腳道士撿來一截被雷燒焦的桃木,將那桃木燃為灰燼,取出師祖傳下來的玉牌,將兩人命格刻在玉牌上,連同那灰燼一起放入玉盒中,交給風三:“小居士,你將這玉盒埋在道觀東角的桃樹下,就牆角長歪的那一棵,以我百年道觀靈氣滋養,助他們入輪迴。”


    老道做完這一切,跌坐在地上,臉色黯淡下來,周身道力消耗殆盡。這道門禁術他是第一次施展,一次就反噬自身,這些年果然喝酒誤事。


    他拚盡全力也隻能將他們的因果纏繞在一起,隻是夢山這十年將自身功德消耗殆盡,就算入輪迴,一個是功德千秋,可成聖儒的天之驕子,一個是業障纏身,淒苦一生的命格,十有九悲的結局。


    風三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玉盒,然後也不顧著大雪,在東院牆角的桃樹下挖了一個深坑,將玉盒鄭重地擺放進來,然後磕了三個頭。


    老道看著這世間的癡男怨女,恩怨情仇,仰頭看青山,蒼老說道:“小居士,你去喊十醒出來,給他師父磕三個頭。”


    風三擦掉臉上的淚,啞聲說道:“大師,我想將娘子和郎君合葬。”


    這應該是明歌一路帶他來青山的目的。總要有人將他們合葬在一起。


    老道點頭,看著漫天大雪化為飛灰,看著天上黯淡的星宿,悠長地歎了一口氣,帝星隕落,新的輪迴開始了。


    他這徒弟,生來便是帝星,可惜九洲不需要兩顆帝星。


    風三進屋去喊小道童出來拜別,小道童看著等了數年才等來的師父,隻相處了半日就身死,“哇”的一聲哭出來。


    “師祖,師父為何要離開我們?人,不可以不死嗎?”


    “死亡是為了下一世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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