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繚一拐一拐地出宮,追了幾條長街都沒有追到跛腳道士,又問了問路人,可曾看到一個衣裳破舊的老道,路人紛紛搖頭。


    蕭繚一路追到大相國寺,得知老道沒有迴來,就這樣,以木劍引下晴天雷霆,攪得九洲轟動的跛腳道士出宮揚長而去,不知所蹤,無人知曉他的下落。


    事情傳開,更是披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眾人都說老道得道升仙去了,留下的女弟子便是傳人,也是道門的未來,大盛朝的國運以及萬民的福祉……


    奔波了一日,在生死邊緣來迴蹦躂的蕭繚失魂落魄地迴到蕭府,就見謝景煥抱著劍,站在庭院裏等他。


    “聽說你今日在宮裏直唿陛下名字,將陛下罵的狗血淋頭,出盡了風頭。”謝景煥看向他的目光隱隱佩服,想當年初見時,蕭家五郎還是一個聲名狼藉的紈絝草包,如今卻能頂著帝王壓力,當麵怒斥,這份膽量,非常人能及。


    九洲天下,敢這樣做的唯有他一人。


    蕭繚慘兮兮地站在庭院內,發冠都歪了,額頭還磕腫了,衣裳也髒了,看見如今修劍道的謝景煥,問道:“你都不用迴泉城的?你謝家要是被陛下偷家,被強敵入侵了怎麽辦?”


    謝景煥:“我師父坐鎮泉城,誰人敢去?況且謝氏的諸多事務都有我義妹在。”


    “你妹妹?”


    “小草。”謝景煥淡淡說道,“大月國沒了,謝氏就是第二個大月國。”


    蕭繚:“誌氣可嘉。”


    蕭繚捂著額頭,一拐一拐地進來,說道:“陛下昭告萬民,準許明歌入道門,跛腳老道在宮裏以木劍引下晴天雷霆,消失無蹤,我沒有追上他,也不知道要怎麽跟明歌交代。”


    謝景煥從樹下麵走出來,淡淡說道:“無須交代,現在外麵都在傳跛腳老道得道升仙去了,追不上人才是最好的結果,往後明歌就是大盛朝最神秘的道門之人了,秋慕白,動不了她。”


    民心呐,就是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當年秋慕白派人在江城的河道裏挖出千年石龜,說他乃是帝星下凡,吹得神乎其乎的,這才收攏了民心,當年是這樣上位的,如今若是推翻神跡,砸掉飯碗,這帝位還能坐的穩嗎?


    蕭繚這才轉過彎來,驚道:“有道理,原是如此。那老道真的是來幫助明歌的?”


    “不知道,世間因果不是你我等參透的。”謝景煥抬眼看天,如今外麵都天翻地覆了,自打入盛京,他這顆心都是懸著的,如今看來,明歌每一步都走的很穩,秋慕白身為帝王,也並沒有在這場對弈中占得先機。


    這本是一場死局,但是明歌卻將自己和萬民,和大盛朝國運聯係在了一起,導致秋慕白根本不敢動她,更不敢迎她入後宮。


    大月國的人確實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難怪他們不入九洲紅塵,並且受天道因果限製,否則這天下就大亂了。


    “有風眠洲的消息嗎?”


    蕭繚搖頭:“沒有。”


    “宮裏也沒有?你在盛京這麽多年,就連一個可用的人都沒有?”謝景煥一臉嫌棄。


    蕭繚沉默不語,他擔心風眠洲兇多吉少。


    “除了陛下,沒有人知道風眠洲的生死。”


    謝景煥“呸”了一聲,罵了一句狗皇帝。


    “老道士不見了,你還是早些迴泉城吧,如今局麵看似我們占了上風,誰知道陛下什麽時候發瘋呢,何況他手中還有底牌和殺手鐧沒有用。”


    謝景煥眯眼:“你是說,秋慕白會拿風眠洲來控製明歌?”


    蕭繚點頭,如今他有些理解明歌為何要入道門了,斬斷塵緣,包括情緣,就是為了保風眠洲的命,也為了不受陛下的控製。


    普天之下,唯有道門是她的歸宿了。


    “謝景煥,你說,真的有輪迴嗎?”


    “不知道,我又沒死過,也是第一次當人。”


    蕭繚低低笑出聲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歎道:“吃完飯再走吧,你要是再來我府上,我就放狗咬你。”


    謝景煥:“你家養狗了?”


    “明天就養。”


    謝景煥:“……”


    膽小鬼!


    謝景煥在蕭府蹭了一頓飯,朝著蕭繚擺了擺手,就大搖大擺地出了蕭府,混入盛京的燈火人群中,上一次來盛京,他藏頭露麵,這一次他反而能明目張膽地走在街頭。


    謝景煥看著燈火輝煌的不夜城,想起那年明歌北上時,對這座城池抱有的無限幻想,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買了一根糖葫蘆,咬了一口,突然之間就紅了眼睛。


    “郎君,這糖葫蘆不好吃嗎?”


    “太苦了,我吃不得苦。”


    “這位郎君,你怕是沒有味覺吧,這麽多糖漿,您還覺得苦?”


    路人詫異地看著他,年紀輕輕的,長得這般俊俏,氣質也十分的出眾,還是帶劍的遊俠,不是味覺有問題就是腦子有問題。可惜了。


    謝景煥吃完那串糖葫蘆,站在路邊抱著劍發著呆,等到夜色漸深,人潮散去,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娘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塞給他一個糖人,笑道:“大哥哥,別哭了,給,這是甜的。”


    謝景煥低頭看著那個小糖人,是一隻小兔子,他看向小女娘。


    那小女娘燦爛一笑,蹦蹦跳跳地和爹娘一起迴家去了。


    謝景煥咬了口糖人,覺得眼睛進了沙子,這便是明歌想要守護的世界吧,即使她那樣的恨,依舊沒有殺了秋慕白,即使她那樣的愛,也要與風眠洲割裂,她想要這人間不再有戰火,想要百姓安居樂業。


    原來她和風眠洲本質上是一樣的人,隻是這樣心中有眾生的人注定下場都不太好。


    他希望有來生,有輪迴,這樣或許能彌補所有的遺憾。


    謝景煥沒有再留在盛京城,沿著那條長街,抱著他的劍,一路孤獨地出了城門,和驛站的謝氏護衛隊匯合,返迴泉城。


    他知道了明歌的選擇,盛京的這場對弈與他無關了,他留下來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他隻能迴到泉城去,守住那一方的安寧,守住初見的地方,等待著下一次的相見。


    希望還有再見之時。


    謝景煥離開盛京,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帝王的耳中,並且沒有多加阻攔,放任他迴泉城。


    “九洲世家大洗牌,除去謝氏,其他世家都盡數清洗掉了,陛下為何要放虎歸山,留下這樣的心腹大患?”


    謝氏家主和陛下可從來不是一條心,甚至能不遵陛下詔令,泉城那地方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諸侯國。


    秋慕白搖頭,淡淡說道:“總要給人留點希望。”


    至於給誰留的希望,留的什麽希望,帝王沒有說。


    *


    明歌夜裏驚醒過來,看著滿殿晃動的燭火,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掙紮著起身,打開偏殿的窗戶,被夜風一吹,清醒了幾分。這幾日她渾渾噩噩的,心緒不寧,此刻清醒過來,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她站在窗前吹了一會兒風,覺得嗓子發幹,正要去倒一盞茶,一迴頭就看到了站在屏風邊的秋慕白,頓時驚了一跳。


    夜色深濃,偏殿內沒有一個宮人,高大冷峻的帝王站在屏風前,夜風吹起滿殿的帷幔,吹起秋慕白寬大的龍袍袖擺,他靜靜站在那裏,不知道看了多久。


    明歌握緊手,鎮定自若地去倒茶。


    秋慕白伸手握住茶壺,動作比她更快一些,給她倒了一盞茶:“嚇到你了?”


    他鳳眼清亮,眼底翻滾著不知名的情緒,看著明歌,期待她能發現一些不同。


    明歌皺起眉尖,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尋思著他的傷應當早就好了,怎麽又受傷了?不過他死不死的,與她無關。


    她垂眸喝了一盞茶,冷冷說道:“陛下怎麽會在這裏?”


    “來看看你。”秋慕白說著坐下來,俊美冷靜的麵容帶著一絲瘋狂的平靜,淡淡笑道,“朕打算在盛京修一座高塔,都說國師得道升仙去了,那朕便修一座高塔,聆聽天意,往後你就在高塔內清修,如何?”


    明歌握著茶盞的動作一僵,冷淡說道:“道門清修,應當遠離紅塵,修在盛京,過於喧鬧了一些,道門自有道門的去處。”


    秋慕白見她不喜歡,薄唇抿起,又接著說道:“那便修在小孤山的寺廟邊,那裏清淨。”


    明歌放下手中的茶盞,冷冷說道:“勞民傷財。”


    秋慕白鳳眼幽暗地看著她:“是不是我做任何事情,你都不會喜歡?明歌,你對我是不是太過殘忍了一些?這些年,我可曾傷害過你?就因為我姓秋?我身體裏流著秋言喻的血?就因為我生父曾經傷害過你娘?


    那我們將秋言喻淩遲處死如何?車裂也行,五馬分屍也行。”


    明歌猛然站起身來。


    秋慕白低低笑道:“你看,就算是殺我父親,你也依舊不高興,月明歌,你那樣討厭我,是因為恐懼我,害怕我嗎?


    你見我第一麵是不是就預感到了,將來我會奪走大夏朝的一切,重建一個盛世王朝?你是害怕我奪走你的一切吧?”


    秋慕白臉色一點點地陰翳起來,冰冷說道:“這九洲,多少女子對我心生愛慕,渴望入主後宮,多少郎君將士慕強,渴望追隨我開辟下一個盛世,唯有你,對朕視而不見,你的眼中隻看得到風眠洲,他除了對你百依百順,除了會寫文章,會論道,會悲天憫人還會什麽?


    你不敢選朕,因為你不敢愛朕,你隻敢選一個懦夫,就如同你們大月國龜縮一角,不敢踏入中洲一樣。


    你敢選朕,敢愛朕嗎?”


    明歌握緊手中的茶盞,臉色發白,想也不想地潑了他一臉,身子隱隱戰栗道:“我為什麽要愛你這樣的人,秋慕白,你那樣缺愛嗎?


    你有什麽地方值得我去愛嗎?你不過是中洲選出來,終結大夏王朝的人,今日大夏朝覆滅,來日大盛朝也會湮滅在曆史的洪流中。


    你自登基以後做的那些功德新政,皆出自風眠洲之手,你推行新政的功德甚至不能覆蓋你的那些殺戮。


    你對生命,對百姓從來就沒有悲憫之心,也沒有敬畏之心,你這樣的人也配和他相提並論?”


    秋慕白鳳眼赤紅,狠狠攫住她的手腕,叫道:“可最終得到九洲天下的是朕,不是風眠洲,朕會流傳千古,而他的名字都不會被史書記載。”


    明歌低低地笑,淡漠說道:“眾叛親離的帝王,何其可悲。”


    他這一生,父親殺妻殺子,他與生父反目成仇,與外祖家親情淡薄,師兄弟反目,夫妻離心,世家大族血流成河,故交好友也被他殺的差不多了。


    他抹掉的那些不僅僅是大夏朝的痕跡,也是他的人性。


    從小生活在黑暗中,沒有被愛過的孩子,怎麽會懂得愛人。


    天生惡種的人,就算登上了帝位,就算篡改了史書,就算掠奪了屬於別人的功德政績,也不配被愛。


    秋慕白渾身血液逆流,雙眼赤紅,死死地捏住她的手腕,嘶啞叫道:“朕那樣壞,你為何不來愛朕,不來改變朕?你們不是要拯救天下蒼生嗎?為何不來救朕?”


    他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放下所有的驕傲和尊嚴,無聲地哀求著她,隻要她願意愛他,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為她做一個好帝王,不再濫殺無辜,不再藐視生命,做一個勤勤懇懇,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好帝王。


    明歌手腕被他捏的生疼,她有些麻木地看著麵露哀色的秋慕白,低聲說道:“陛下,人隻能自救。我也無法愛你,因為你是萬人之上的帝王,九洲天下的人皇,你已經擁有了無上的權勢,我想愛那個在天道陣中為蒼生獻祭的人,愛那個為親人赴死中洲的人,愛那個與我一起種下情蠱的郎君。”


    明歌聲音輕柔,眼角潮濕,他那樣慘,一無所有,隻有她的愛了。


    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她卻隻想愛他。原來這就是愛呀,她以前不太懂,如今懂 ,卻有些晚了。


    秋慕白身軀隱隱發顫,看著她臉上溫柔的笑容,心中生出徹骨的恨來:“既然不愛朕,明歌,那從今以後,你就恨朕吧。愛與恨一樣令人刻骨銘心。”


    既然不愛他,那便迎來至暗時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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