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畑十兵衛狐疑等待,不多時,夏右衛門捧著一個漆盤進來,放在山畑十兵衛案前,掀開上邊的布帛,露出其中的物事,卻是十五枚小判金。


    山畑十兵衛莫名其妙,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就是昨天穀壽家給下吏送來的東西。山畑君,請你試想,若不是心中有鬼,穀壽家又豈會肯用這十五金來換切矢東九郎一人?東九郎隻是他家的一個門客而已,哪裏能值這十五金之錢!”


    山畑十兵衛沉吟不語。


    上杉謙和又道:“其實,下吏早在前幾天就接到民眾報案了,正因為知妖言謀逆罪名之重,所以當時沒有上報,而是讓平佐君仔細核實,以免有誤。平佐君再三詢問犯人,並遣人去其村暗中打探,有很多人都證實了穀壽家確實常出切支丹妖言。”


    “按你這麽說,此案是證據確鑿了?”


    “穀壽家不僅常出切支丹妖言,在這幾天的暗訪中,並且發現其族跋扈鄉中,魚肉百姓,所犯之罪極多。這裏有一個大概的記錄,請君觀看。”


    夏右衛門拿來一份文牘呈給山畑十兵衛。


    山畑十兵衛打開細看,不覺觸目驚心,見其上共羅列了三十幾條罪狀,當頭第一個是“勾結群盜”,第二個是“隱匿亡命切支丹”,第三個是“賊殺無辜一家五口”,另外又有私殺奴婢、通奸、諸和奸等等諸罪。


    這些罪狀不是一個人犯下的,每條罪狀前都有一個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後是其罪名,再後邊是苦主的名字。大致算下來,牽涉到了穀壽家族中的三十多人。


    他將文牘看完,怒道:“我雖非本鄉人,平時也聽說過這個穀壽家,知其常年橫行鄉裏,以武犯禁,隻是卻沒想到竟然如此跋扈、罪惡!若這些罪名皆屬實,族其三屬也不為錯!”


    上杉謙和心中一動,聽出了他的潛台詞,想道:“‘若這些罪名屬實,族其三屬也不為錯’是什麽意思?難道?……,難道他猜出了‘妖言謀逆’其實隻是誣陷?”要知,隻憑“切支丹妖言謀逆”一罪就可令穀壽家族誅,然而山畑十兵衛卻不提“切支丹妖言”,隻說如果這些罪名屬實,那麽族其三屬也不為錯,很像是在“避實就虛”。


    山畑十兵衛盡管剛正嚴直,卻也不是不知變通,正如他說的:“若這些罪名皆屬實,那麽滅其三族也不為錯”。


    上杉謙和問道:“那麽?”


    “我這就迴藩裏,請示藩主、家老、大目付派人暗中核查,若這些罪名皆屬實,便捕其全族!”


    聽了他這句話,上杉謙和想道:“果然,他不相信穀壽家有‘切支丹妖言’之罪,聽其話中意思,主要還是看這份文牘上的罪狀是否屬實,如果屬實,便滅族穀壽家。”雖然山畑十兵衛不信穀壽家有“切支丹妖言”之罪,但上杉謙和卻也並不擔心,因為這份文牘上的罪狀,每一條都是真的。


    因為案情罪重,故此藩主在家老的建議下,為謹慎起見,這次隻派了山畑十兵衛一人來鄉中問話。他也沒有帶隨從,單人匹馬,靜悄悄地來,動靜不大,直到他離開迴藩城,也沒有驚動到穀壽家。


    在給上杉家送去了十五金後,穀壽兵太郎自以為看透了上杉謙和的意思,對左右說道:“上杉君出身名門,族氏顯赫,貴重州郡,以他的家聲來說,別說在鄉中,便是在藩裏做個千石吏也是綽綽有餘的,卻偏來咱們鄉裏。老實說,我本來覺得古怪,想不通他是為什麽的,但今天我總算明白了!”


    有那一等有眼色的門客,見他興致頗好,便湊趣說道:“小人等愚笨,卻還不明白,鬥膽請家主批講一二?”


    穀壽兵太郎指了指堂外的天空,說道:“如今的世道,有錢通達,無錢困窮。以幕府將軍之尊,尚且財用不足,何況上杉君?他放著藩裏千石吏不做,巴巴地跑來做鄉士,擺明了是為了一個‘財’字啊!須知,藩裏的吏員雖然俸祿高,但成天待在官寺中,在藩主、家老的眼皮子底下,哪裏能比得上在町、鄉為官的自在?”


    門客大拍馬屁,說道:“家主說得對,家主說得對!是這個道理。”


    有對官吏略微了解一些的亦說道:“可不是麽?藩裏雖然風光,但除了那些有實權的,如家老、老中之類,其它的實際上都隻不過是藩主的門下走狗而已,平時既不得自由,也沒什麽油水,空吃一份俸祿罷了,的確不如在鄉下當個小吏舒坦。諺雲:寧為雞首,不為牛後。看來這上杉君的確是打的這個主意啊!要不然,他也不會收家主的錢了。”


    穀壽兵太郎歎了口氣,說道:“如今這世道,無論官、民,皆不易也。平頭百姓就不說了,咱們家還算好點的,看那些沒錢家貧的百姓,為了一口飯吃,或賣身為奴,或賣妻賣女,種種淒慘可憐,實令我不忍見之。”


    他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門客們少不了稱讚一句:“家主慈悲心腸。”


    滿堂門客,跪坐席上,都齊聲歎氣,說道:“民不易,官亦不易!”


    這穀壽兵太郎和穀壽三郎不同,雖然也不怎麽讀書,但畢竟年歲大了,早過了一味爭強鬥狠的年齡,對朝政、時事還是了解一二的,一番話說下來,倒也稱得上中允二字。如今時政的弊端,可以說凡是有些見識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隻可惜,朝堂之上權臣橫行、黨爭激烈,無論清流還是濁流,多半的精力都在黨爭或撈錢上,加上積重難返,雖上下皆知其弊,終是無能改也。


    見他感慨完了,有門客問道:“家主,錢也送過去了,那東九郎?”


    “不怕他收錢,就怕他不收錢。錢既收了,想必東九郎至遲明天就能迴來了。”


    ——這不怪穀壽兵太郎輕忽大意,實在是誰也想不到上杉家竟是想要將他家滅族。畢竟說到底,穀壽家和上杉家的明麵矛盾隻是無意冒犯罷了,而且事後,在穀壽兵太郎聞訊得知後,他一再拿低做小,又是道歉、又是送錢,不管換了誰,恐怕都會覺得他的“誠意”已然足夠。


    如果上杉家像他說的,“當官隻是為了發財”,那麽這個過節自然可以就此一筆揭開,隻可惜,上杉家有誌做藩裏重臣,些許錢財,身外之物罷了。若是對他家上位有助,那麽他寧願伏低做小,縱是反過來向穀壽家賠禮道歉都成;可如果對他家上位有礙,別說翻臉無情、滅其全族,便是滅他十族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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