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哥兒心中天人交戰。


    他本來就不是硬心腸的人,尤其還是麵對珍珠這樣的漂亮寶寶。


    最後對珍珠的憐愛還是戰勝了理智,他擦幹淨手,偷偷掰了一小塊窩窩頭遞給珍珠。


    珍珠捧著窩窩頭,正坐在牛棚前的墩子上啃得開心呢,就看到屬於他小爹爹的那雙銀絲繡鞋站在他麵前。


    珍珠一慌,將剩下的窩窩頭全都塞進嘴裏,然後欲蓋彌彰地捂住了嘴巴。


    林念:“……”


    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慢點吃,別噎著。”殷呈把珍珠抱起來的時候,感覺背後的目光幾乎要化作實質了。


    父子倆一同訕笑。


    殷呈想去牽老婆的手,“念念……”


    珍珠也跟著學舌,“念念!”


    林念伸手輕輕地敲了珍珠的腦門,“叫我什麽?”


    珍珠捂著頭,老老實實喊人:“……小爹爹。”


    林念壓低聲音,“你帶珍珠先去外麵等我,我跟竹哥兒說幾句話,你不許偷聽。”


    “哦。”殷呈迴頭瞥了一眼牛棚裏的人,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到危險,這才抱著珍珠出了院子。


    農家小院,家家戶戶都圍了籬笆,有點家底的人家還會壘土牆,更好一些的便是用青磚,牢固結實還美觀。


    馬二瘸子家是土牆,看得出來以前家中也算富足,隻不過現在破敗得厲害。


    殷呈走後,竹哥兒還有些緊張。


    他不安地捏著衣角,垂著頭,任頭發遮住臉上的紅胎。


    林念率先打破沉默,“馬二瘸子死了。”


    竹哥兒怔然一瞬,隨後頭垂得更低了,“是……是嗎?”


    所以這輩子,注定要像牲口一樣被不斷地賣來賣去嗎?


    刹那間,他隻覺得心如死灰。


    他的語氣很輕,卻無端讓林念生出幾分沉重來。


    “抱歉,沒能阻止他……”林念說,“不過我覺得馬二瘸子死了也好,以後就再也沒人會打你了。”


    竹哥兒一聽說馬二瘸子死了,頓時僵在原地。


    他的確恨不得馬二瘸子去死,可他又不希望他死。


    馬二瘸子死了以後,他的父家肯定會再次將他賣出去,下一個或許比馬二瘸子還不如。


    一瞬間,竹哥兒臉白如紙。


    林念還說了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隻是怔怔地盯著自己的鞋。


    他的鞋已經很破了,大腳趾和腳後跟都窘迫地露在外麵。


    鞋麵縫縫補補了數不清的次數,以至於現在完全看不清這雙鞋本來的樣子了。


    反觀林念的鞋,幹淨漂亮,銀絲繡上去的花紋精致巧妙,是他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雙鞋。


    人就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同,有的人生來無憂,還有寵溺疼愛他的丈夫和乖巧聽話的兒子。


    而有的人生來醜陋,親生父親覺得他是詛咒,是累贅,於是在他十六歲這年就被賣給了當地的地痞流氓,開啟了長達數年的虐待。


    而他,隻值三百個錢。


    他不禁覺得有些可笑。


    他也確實是笑出聲來了。


    林念以為他是在高興終於脫離了苦海,也為他高興起來。


    竹哥兒突然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善良,猶如菩薩降世?”


    林念的笑容僵在臉上。


    “這……是什麽意思?”


    竹哥兒輕嗤一聲,“我看的出來,你們的身份不一般。說實話,你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自以為是的拯救,真的讓我覺得惡心。”


    林念不解地看著他。


    “你有一個好的家世,有一個好丈夫,一個好孩子。和你一比,我肮髒醜陋,我是一個被隨意發賣的牲口。”


    “你大概不知道這世間還有我這樣的人吧?我的貧賤正好可以用來襯托你現在有多幸福美滿……”


    竹哥兒說不下去了。


    他本來也不是刻薄的人。


    “不是這樣的。”林念說,“你很勇敢,也很善良,我知道你說的這些話都不是真心的。”


    林念繼續說:“你不用害怕,我說了可以帶你去立戶,就一定可以。”


    他的眼神太堅定了,以至於竹哥兒不由自主被他吸引了目光。


    什麽……立戶?


    他說,他要幫他立戶?


    過了好一陣,竹哥兒才找迴自己的聲音。


    他有些哽咽地問:“我真的可以嗎?”


    林念點點頭。


    “你是誰?”


    林念說:“我叫林念。”


    “你真的能幫我立戶。”


    林念想了想,說:“我哥哥是越州鬆縣縣令。”


    竹哥兒抖著唇,好半晌才說:“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他覺得自己太卑劣了,於是把頭垂得更低了。


    林念衝他擺手,“是我該謝謝你才是,珍珠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


    竹哥兒搖搖頭,“他是我見過最乖的寶寶。”


    林念輕笑,“你說得對。”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給傳染了,他的臉皮竟然也厚起來了。


    跟竹哥兒約定好去衙門的時間,林念才同他告別,走出院子。


    珍珠已經趴在自家爹爹身上睡著了。


    林念打了個哈欠,“夫君。”


    “嗯?”


    林念整個人都掛在男人身上了,“困了。”


    殷呈單手將老婆抱起,跟抱珍珠同樣的動作,一大一小都窩在他懷裏揉眼睛。


    “睡吧。”


    晚上殷呈給林念擦身的時候,林念還嘟嘟囔囔地說著囈語。


    殷呈仔細一聽,竟然做夢都在教導珍珠要優雅矜持。


    他忍著笑,在老婆額頭上親了一下。


    第二天,薛老頭聽說他們要走之後,先是露出錯愕的神情,隨後假裝如釋重負般地說:“趕緊滾,免得擾我清靜。”


    殷呈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京城,薛老頭拒絕了。


    殷呈也沒強求,隻是說了呈王府的位置之後,讓他以後可以來串串門,免得孤寡老人一個人在家,顯得孤單寂寞。


    薛老頭嘴角抽了抽,想到他這是在草廬待的最後一天了,就沒跟他拌嘴。


    張淮令已經換上了金衣衛的統一製飾,押解著那些山賊,浩浩蕩蕩去了當地官府……


    一行人到了官府之後,林念帶著竹哥兒去找主簿立了戶。


    林念此行不是秘密,許多官員都認得他,因此主簿辦事效率極快。


    臨走分別時,還塞給竹哥兒一片金葉子。


    擔心竹哥兒迴村之後會遭到父家刁難,他特定請了官差和竹哥兒一道迴去,為他撐腰。


    竹哥兒感謝的話困在喉嚨裏,還沒來得及說,林念就上了馬車。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竹哥兒一直站在原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直到視線裏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經官差提醒,他才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


    此時天已經大亮,竹哥兒死死地捏著自己的立戶文書,突然放聲大哭,像是要把這些年所受到的痛苦都哭一遍。


    哭著哭著他又笑起來。


    他仰頭望著清澈的天空,深吸一口氣。


    今天,應該能有一個好天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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