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的臉上沒有任何同情,甚至還有幾分快意。


    這麽多年受到的屈辱,今天盡數發泄。


    雨漸漸的小了,院子當中橫著屍體,鮮血順著雨水,將整個院子染紅。


    周辰帶著士兵,把這些屍體裝進麻袋中, 往城外運送。


    城外的荒地裏有幾個稻草搭的小亭子,裏麵搭建著土灶台。


    屍體送進土灶台後,一把火燒掉。


    劈啪聲響,燒著的可不止士紳們的屍體,還有這個吃人的社會。


    惡臭的煙從煙囪中冒出,在這雨天裏傳出去很遠。


    骨灰會和生石灰混合, 加上雨水攪拌。


    咕嚕咕嚕的冒著泡,最後再被深埋。


    就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一幹二淨。


    長江上的官船和畫舫少了很多,幾乎沒了蹤影。


    換來的是一些殘破的漁船,他們在這雨天中,翻滾在長江上。


    廢除賤籍的號令,傳遍了整個金陵。


    那些奴仆、樂工、工匠們紛紛起了心思。


    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生命和前路交給別人,尤其還是這種沒有任何保證的方式。


    也沒有人天生就喜歡壓迫。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六天時間如期而至。


    盡管周辰並沒有把金陵的所有賤籍全部弄出來,但也完成了十之七八。


    做事恭謹,除了對士紳們狠了一些之外,也沒有什麽其他的問題。


    金陵城這邊的事情,速度飛快的朝四周蔓延。


    揚州自古煙花地,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說法。


    明朝之後,盡管這裏比不上秦淮河,可也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地方。


    這幾日, 揚州府城中的官紳們幾乎天天都會聚在一起,商討著該如何對付孫傑。


    他們那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實在可笑。


    和他們反應完全不同的便是那些賤籍們。


    明末的江南, 矛盾已經徹底激化。


    弘光年前後發生的江南奴變便說明了這一切。


    沒有人不渴望自由, 生活在暗無天日的世道中的奴仆,也有權利仰望太陽。


    揚州府的這些老爺們,竭盡全力阻止孫傑的“廢除賤籍”政策傳進城中,到頭來隻是一場空。


    就像是淒森的黑夜中亮起的火把一樣,照亮了他們的前路,為他們帶來了希望。


    ......


    揚州府城外有一大片工坊聚居區,這裏主要生產絲綢等絲織品。


    裏麵居住了大量的勞工。


    一個擁擠了二十多人的矮**仄的房間中,汗臭味、腳臭味以及各種各樣的臭味鋪麵而來。


    若不是在這裏生活的久,恐怕剛進去,就會被這臭味熏暈。


    一個二十來歲的精瘦年輕人站在房間中央,在黑暗中說著話。


    “你們聽說了嗎?金陵那邊的賤籍被盡數廢除,所有人都成了自由民。聽說,那些地主老爺們全都被扔進了長江,跟著孫大人的人,以後都能過上好日子!”


    這年輕人叫齊狗子,本是揚州府下麵一個州縣的自耕農。


    有一年遭了災,老爹得了大病, 沒辦法,隻能賣地看病。


    可惜, 還是沒救迴來,人沒了不說,地也沒了。


    走投無路之下,進了城,後來被人牙子賣到了這裏。


    一幹就是五六年,說是有工錢,可還要雜七雜八的扣除住宿費用飲食費用,一年到頭,幾乎剩不下來。


    每天要工作很久,要是幹的慢了,還會遭受毆打。


    齊狗子的臉上滿是羨慕,隻恨自己沒在金陵,不然的話,自己以後也是自由民了,想幹啥就幹啥。


    “真有這樣的人?我是不信,你這話是從哪裏聽來的?”


    一個四十多歲的句僂中年人摸著黑,問道。


    一張口,便是無邊無盡的腐朽和逆來順受。


    “今天我聽楊哥說的,他在金陵那邊有親戚,現在早就傳開了!”齊狗子不服氣的道。


    “唉!”


    中年人長長的歎息一聲,轉了一個身。


    那破爛的床板嘎吱嘎吱的亂響。


    “咱們這些人,隻是地裏的泥鰍,是死是活,還不是老爺們的一句話?


    早些睡吧,明日還要做工。隻盼著早些時日死,投個好胎,哪怕是投個狗胎,也比這裏強。


    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


    說完話,中年人悠悠的睡去。


    鼾聲接踵而至。


    房間中的人大多都是這幅樣子。


    麻木,無神。


    長年的苦工勞作,已經讓他們的精神出了問題。


    也就是齊狗子還年輕,一腔熱血還沒有涼。


    除了幾個和齊狗子關係不錯的人之外,也沒什麽人搭話了。


    黑夜之中,勞工們也緩緩睡去。


    見眾人不說話,齊狗子也不知道說什麽。


    意興闌珊的躺在了黑色稻草作鋪蓋的床板上。


    閉上眼睛,夢到了自己恢複自由的那一刻。


    夢到了自己在揚州城肆意閑逛,而不害怕差役的時刻。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


    直到一隻大手扇在他的臉上發出巨大的聲音時,他才醒來。


    幾個膀大腰圓,手持鐵鏈和鐵尺的壯漢怒視著齊狗子。


    為首的那人一把將齊狗子從床上掫起,冷聲道:“你就是齊狗子吧?聽說你昨天晚上妖言惑眾,想要造反?!”


    齊狗子的臉上滿是慌張,他連連否認。


    “沒有,我沒有!”


    “嗬嗬,沒有?!”為首的壯漢冷笑一聲,手中的鐵尺劈在了齊狗子的腦門上。


    伴隨著一聲慘叫,一道數公分長的口子赫然顯現。


    齊狗子的夥伴們想要幫忙,可哪裏是這些壯漢的對手?


    三下五除二便被打翻在地。


    壯漢哪裏會在乎齊狗子的慘叫?


    右手捏著齊狗子的胳膊,就往外麵拽。


    經常吃不飽,身材瘦小的齊狗子如何是這壯漢的對手?


    慘叫著被拽到了外麵。


    外麵已經聚集滿了人。


    一個高台,搭在人群前方。


    一個穿著圓領,頭戴四方平定巾的儒雅中年人坐在高台上。


    片刻後,齊狗子被綁在了高台上麵的柱子上。


    中年人隻是輕輕地看了他一眼,便讓手下把齊狗子的腦袋砍了下來。


    齊狗子臨死前,看見了人群中的中年人。


    他知道,自己昨晚說的那些話,肯定是有人告密了。


    還沒有細想,腦袋飛了起來。


    從高台上飛起,落在了地上,眼睛未閉,死不瞑目。


    中年儒士站了起來,看著眼前的這些勞工,大喊道:“你們要知道,是我給了你們一條活路。


    要不是我的話,你們早就餓死在街頭了,你們這些人還不知道感恩,真是該死,今天這就是下場,要是還有此事,定殺不饒!”


    儒士的聲音拍在這些勞工的心頭,讓他們驚懼無比。


    他們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沒有任何人會管。


    他們隻是這些士紳手中的奴隸,他們隻是“牲口”,算不得人,死了也就死了。


    即便報官,也沒有什麽用處。


    人群漸漸的散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到了中年人的麵前,從懷中摸出幾兩銀子,笑嗬嗬的說道:“你這老小子,倒是做了一件好事,記住,以後,要是還有這種事情,那就及時稟報,給你的好處,永遠都在!”


    中年人把這帶血的銀子揣進了懷中,笑嘻嘻的討好著:“老爺放心,以後,老奴肯定會及時稟報,老奴也是為了老爺著想,不能讓這些人糟蹋了老爺的生意!”


    為奴數十載,一個做奴隸的,竟然還關心起主子的死活。


    天大的笑話!


    管家說了幾句勸慰的話,便離開了這裏。


    剛剛迴過頭,看到了幾個憤憤不平的年輕小夥。


    這幾人平日裏和齊狗子交好,現在被自己人出賣從而失去了性命,如何能忍?


    “錢大串,你還真落進了錢眼裏,你還是人嗎?


    齊狗子平時是怎麽對你的?你現在為了幾兩銀子,就害死他,你真不是個東西!”


    一個叫做陳三娃的年輕小夥指著錢大串咒罵。


    錢大串哪裏會內疚?


    他甚至都沒有迴答陳三娃他們,直接向師爺離去的方向大喊:“師爺,有人造反了,是齊狗子的同夥!”


    陳三娃他們實在沒想到,天地下竟然會有這種無恥的人。


    ......


    夜色籠罩,陳三娃他們捂著被打爛的屁股走進了房間。


    迎麵便看到了錢大串那張醜陋的臉。


    錢大串似乎沒看清事實,甚至還在不斷的冷嘲熱諷。


    陳三娃這幾人的眼光中閃爍著兇光,隻是沒有爆發出來。


    月上樹梢頭,天地一片寂靜,陣陣鼾聲傳入黑夜。


    陳三娃幾人摸上了錢大串的床鋪,褲腰帶套在了他們的脖子上。


    夜色像潮水一樣向四周湧去,錢大串安詳的躺在床上。


    死人了,掩蓋不住。


    老爺們便派人來查。


    來人不是好東西,吃拿卡要,隨意痛毆勞工。


    積攢多年的怨氣,在這一刻爆發。


    陳三娃集合數十名誌同道合的年輕人,對來人發起了襲擊。


    來者盡數被殺,屍體掛在工坊的旗杆上。


    這一事情無法掩蓋,儒士糾集知府、當地衛所兵以及團練鄉勇,浩浩蕩蕩的朝著工坊出發。


    ......


    熊熊烈火映紅了半邊天,陳三娃看著陷入火焰的工坊,心中沒來由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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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們現在該怎麽辦?這些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官軍進剿,咱們肯定活不下來。”


    一個年輕人走到陳三娃的身後,一臉惶恐。


    陳三娃心中已經有了計策。


    那通紅的火焰,映紅了他的半張臉。


    他轉過身子,看向這個年輕人,道:“升起孫字大旗,咱們去金陵,不如從軍去,跟著孫大人走,跟著孫大人北上。”


    “他會接受咱們嗎?咱們隻是,隻是勞工啊!”年輕人滿是擔憂。


    “我相信孫大人,他會接受咱們的!”陳三娃一臉堅定的看向金陵方向。


    他從來沒見過孫傑,關於孫傑的那些消息,全都是通過道聽途說來的。


    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孫傑會接納他,會接納他們這些出身低微的勞工。


    夜色濃鬱,陳三娃來到了齊狗子的墳墓前。


    “狗子啊,你放心吧,我會找到孫大人的。


    到時候,我會帶著你看看這天下!”


    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


    又從墳頭挖了幾捧土,用破布包起來,揣進了懷中。


    天還蒙蒙亮,一杆“孫”字大旗豎在一根高大的旗杆上。


    這個“孫”字歪歪斜斜,沒有任何美感可言。


    在這杆旗幟下麵,聚集著衣衫襤褸的勞工。


    或瘦骨嶙峋、或排骨縱橫、或頹喪枯瘦。


    就像是一根又一根的木杆子一樣,朝著金陵出發。


    但眼睛中都有希望的光。


    隊伍稀稀拉拉,隻是臨時聚集起來的勞工奴仆,怎麽會有紀律可言?


    那些士紳地主官吏們如何會放過他們?


    一支兵馬,橫在了他們麵前。


    沒有多餘的話語,也沒有任何同情,朝著勞工們衝來。


    兩者差距太大,死傷慘重。


    即便如此,勞工們仍然沒有放棄希望。


    心中總在想著,隻要去了金陵,就有好日子了。


    跟著孫大人,就能有好日子過。


    懷揣著這樣的信念,他們爆發出強大的力量。


    隻是,差距太大。


    屍體,橫在官道上。


    鮮血流進了旁邊的田地中。


    陳三娃左手拿著削尖的木棒,右手扶著旗杆,不讓其傾倒。


    怒視著前方的官軍,大罵:“有能耐就殺了我!”


    “嗬嗬,一群勞工,一群奴隸,還想學人家造反?還打著孫字旗,孫傑那個廢物自己都自身難保,還能管你們這些泥腿子?真是笑話!”


    官軍將領大笑著,領著士兵朝著陳三娃衝去。


    陳三娃死死的捏著手中的刀,沒有一點害怕。


    “噔噔噔!”


    忽有馬蹄聲傳來,尖銳鏗鏘。


    衝鋒的官軍停了下來,往後麵看去。


    隻見一支黑鐵隊伍,從遠方本來。


    高大的身形,宛若天兵下凡。


    官軍不敢耽擱,急忙掉頭應敵。


    一個照麵,官軍丟盔卸甲,幾近潰散。


    陳三娃看著向自己走過來的高大猛士,心中有幾分忐忑。


    “敢問將軍,可是孫大人部下?!”陳三娃顫顫巍巍的問道。


    這將領看著陳三娃,點了點頭,手中沾滿鮮血的腰刀重新插迴了刀鞘。


    “孫大人親衛營第十七百戶所百戶,孫尚!”


    “敢問,孫大人廢除賤籍可是真的?我等這些奴仆們,真的能成為自由民?!”


    陳三娃一臉渴望。


    孫尚喊道:“我家大人命令,治下所有生民,不分三六九等,廢除賤籍、樂工、工匠、教坊司等卑賤戶籍,盡數歸為自由民。


    禁絕逼良為娼,販賣人口,打黑工之事。


    在我家大人治下,除不法事之外,可行任何事。從商、從文、從武、甚至從官亦不受限,子孫後輩,也可隨意選擇行業。”


    陳三娃仰天長嘯,滾滾熱淚從眼眶中流出。


    天下,竟然真的有這樣的聖人!


    遠處又有官軍衝來,還有數量不少的團練鄉勇,甚至還能看到小型火炮。


    孫尚看著前方的官軍,對陳三娃他們道:“你們且先避開,待我宰了來人!”


    帶血的腰刀再次抽出,馬蹄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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