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空一邊舞動竹片,一邊說道:“貪名者常忘恩,慕權者常負義,劍乃君子之器,忘貪即為恩義並存。是以修煉貪劍訣之人,萬不可忘恩負義。雲恪,你可記住了?”


    薑雲恪諾諾點頭,實則隻記住了“萬不可忘恩負義”七字,一門心思隻放在了師父演示劍法。


    三空手持竹片,破衣爛衫,隨風飄蕩,竟也有幾分風骨,施展貪劍訣時,人如輕雲,飄忽不定,真身難捉。


    東離長卿身在縱橫交錯的虛幻劍影中,心無旁騖,不斷揮掌格擋劍影,他的手一觸碰到劍影,便催動內力將其震散。這樣一來,盡管三空劍勢兇猛亦不能占據上風半分。


    三空隧又轉變劍勢,由輕柔轉為剛猛,隻是速度微有減慢,東離長卿眼前的劍影也所剩無幾,他一掌震散,見到三空本相,笑道:“你貪念尚存,想要下麵那小子急切記住這劍招,是以難以發揮貪劍訣的最大威力。此一招,我略勝一籌。”


    三空心裏讚歎東離長卿,此人一麵應戰,一麵卻留心自己的劍招優劣所在,心性極其沉穩,年少時練全家族中的不世神功,能成為武林後起之秀,位列四客之首,當真名不偽傳。


    一番輕微爭鬥,三空雖隻消耗微末內力,但畢竟年事已高,體魄自是不能與從前相比。


    他此時微微氣喘,竹劍負於身後,立於竹巔之上,借著清風明月,興致淋漓,朗聲道:“封劍數十載,每日潛心養性,卻將以往在劍道上的迷惑悟解通明,已達劍人合一之化境。但身居深山,卻無人對劍,好生寂寥落寞,今夜初試劍法,卻也大慰性情。”


    隨即放聲大笑,笑聲於竹林中迴蕩,東離長卿頓覺心中豪闊之氣油然而漲,隨之也縱聲大笑起來。


    笑聲歇止,三空將竹劍橫於身前,正欲演示嗔劍訣,目視東離長卿,朗聲道:“雲上非一物,人間非淨土;蜚語並流言,盡出世人口。心誌不堅者,常潰於流言;道心不穩者,常敗於蜚語。所以嗔劍訣要旨在於‘知人心而辨其語,通其語而省自己。怒恨悲喜存心頭,四氣盡化劍雨流。’,明白了?雲恪。”


    薑雲恪聽得如墜雲霧之中,心頭迷蒙一片,記住都難,何況明白其中道理?


    一旁的左小仙不屑的哼了一聲,自豪說道:“師伯此話再簡單不過了,意思是說:天上並非隻是隻有一樣東西存在,人間也不是清靜的地方,所有的流言蜚語都出自悠悠眾生之口。如果一個人的意誌不堅定或者心性不穩,就容易受到兩者的影響。”


    說到這裏,她自傲的抬頭看向三空,道:“師伯,我說的對不對?”


    三空點點頭,心頭又暗忖:仙兒本是出身名胄世家,打小受到書香之氣熏染,許多地方一點即通,雲恪雖是也讀書識字,終究比不過仙兒,我何不將這些劍訣告知仙兒,讓其日後轉承給雲恪。


    如此想到,三空心無顧慮,運勁於竹劍上,欺身上前,一個橫掃,劍氣如驚瀾拍岸,其勢洶湧逼人。


    東離長卿神色一動,這嗔劍訣較之貪劍訣更為霸烈,更為難擋。見三空攜竹劍逼近,其勢如驚鴻破雲,倘若掉以輕心,必定吃大虧。


    當即踏竹而動,右手心凝氣,一掌斜劈,掌氣如刀,兩氣相撞,正如兩股狂風怒撞交織。


    霎時間,兩人身處一片渾濁劍氣中,不斷交手,身影閃動如魅,難分敵我。


    清風拂盡劍氣,三空手中竹劍早已破裂,氣喘更急,他將竹劍丟棄,道:“東離二尊主內力雄渾似海,當世隻怕唯有一念大師與你一較高下了。”


    東離長卿氣息勻穩,道:“若我到你這把年紀,隻怕早已輸了。”


    三空隨即並指如劍,道:“再吃我一劍!”


    隨後當空而立,衣袂無風自飄,再次逼近東離長卿,在其周遭,劍氣萬千,如雨墜落。


    正如他所說“怒恨悲喜存心頭,四氣盡化劍雨流”,幻劍中所攜情緒卻不知是悲是喜,其勢猛不可擋。


    劍氣如雨墜空,東離長卿運氣抵擋,在其身上隱約可見一層罡氣罩。


    劍雨擊在罡氣罩上,不斷發出“咻咻咻”之聲。


    三空消耗過甚,以致氣息不足,蒼老臉上慘白如薄霜,且見劍雨被擋,正欲催動內力,那東離長卿卻雙掌運勢,猛力反推,一股浩大無儔的氣波以摧枯拉朽、穿雲破竹之勢逆流而上,將萬千劍雨擊散後,雄渾的罡氣瞬間反將三空淹沒,三空中氣不足,“噗”的一聲,熱血自口中噴湧而出,飄漫長空。


    “師父!”“師伯!”


    薑雲恪與左小仙同時驚急出聲。


    三空氣息紊亂,喘息粗重,搖搖欲墜,極力穩住身子後,以袖擦去嘴角之血,道:“我這嗔劍訣已然被你東離二尊主破了。接下來的癡劍訣雖不如貪劍訣輕逸,也不如嗔劍訣那般兇狂,不過此招乃是根據人之情緒、欲望而悟出,練就大成之境,須得斷情斷欲,如墜空門。”


    他低頭瞧了一眼薑雲恪,歎了一口長氣,道:“原本以為,此生再無牽掛,已然達到心靈澄淨的境界。可是,自遇到雲恪以後,心裏自然有了一絲牽掛,隻怕這癡劍訣更是難以發揮出來。”


    頓了一頓,望向東離二尊主,道:“東離二尊主,我有一事求於你,萬望你能答應。”


    東離二尊主心中已猜到幾分他所求何事,點頭不語,且聽三空道:“雲恪身世可憐,也不知在世上還有無親屬。倘若今夜我真命絕於此,希望東離二尊主替我照顧雲恪與我那仙兒師侄一二。還有,雲恪關元穴海被高手以高絕手段封住了,不能練武,但是,江湖上人心險惡,隻要他如常人一般成長至終即為最好不過了。”


    說罷,他口中又溢出血來,氣急說道:“如若東離二尊主答應,我於九泉之下,也一定為東離老兄以及後人祈福千秋百世。”


    東離長卿卻搖搖頭,三空心中黯然一下,忽又聽東離長卿道:“我東離世家,傳承千古,自不必他人祈福。我搖頭也並非拒絕你的所求,而是想告訴你,你的牽掛不止你弟子一人,你可能不知還有一個與你有血緣關係的人存在世上。”


    三空聞言,情緒一動,隧又淒然一笑,道:“我樓筠堯早年於朝廷位居高位,遭人陷害後,族人因此也受到牽連,除我被救之外,無一親屬幸免那場禍端。自此以後,更名改姓,遠離朝廷,癡於劍道。晚年隱居於青城山數十載,期間不問江湖事,也不曾下山交友,何來與我有血緣關係之人?”


    東離長卿亦是苦澀一笑,悠悠道:“其實,早在十年前,筱芷便知你在青城山,瞞著族中所有人,自樂山悄然前來找你,期間你們發生過什麽,我想我不必明言直說。”


    說到此處,他目視三空,見他陷入沉思,又繼續道:“筱芷迴去後兩月後,食欲不佳,時常出現嘔吐的現象,平腹也漸漸膿起,明眼人皆知這是身懷六甲之狀。”


    “其時,筱芷不願理所有人,父親為了家族千年聲譽,也為了避人之口,欲無情將筱芷除世,還好我發現及時,暗中將筱芷安置在樂山附近的一處幽僻淨地,並且遣人暗中保護。”


    “七月後,一個清月無缺的夜晚,筱芷生下一女。不過,父親也知道了筱芷所在之處,殺她之意尚未減退,派人將筱芷母女倆捉了迴去,筱芷苦求父親放過自己的孩子,父親心非鐵石,看著自己的外孫女,心生惻隱。筱芷見父親心軟,便橫劍自刎於父親身前,施救已然不及。”


    說完以後,東離長卿神色哀傷,三空曾和筱芷有過一番悱惻之事,不禁眼中流下兩行清淚,問道:“那孩子叫什麽?”


    東離長卿道:“樓清姝。”


    三空默念幾句,喃喃自語:“清姝,清月無缺,姝人無悲。”


    當初筱芷來找他,離別時,兩人皆知再無相見之日,三空便送了她這句祝語,意為在往後的日子裏,筱芷仍如皓月一般無缺清麗無暇,餘生再無悲事繞心。


    一想到筱芷生前,將這祝語寓於女兒身上,心中也欣慰幾分,卻又因筱芷溘然長逝,便再也抑製不住的悲慟,隨後縱聲大笑,其聲甚是悲涼淒慘。


    笑聲歇止後,又吐出了一口血,三空不顧自己,急切的問:“我的女兒清姝現今過得怎麽樣,又在何處?”


    東離長卿道:“筱芷死後,父親一夜之間,青絲如雪,蒼老了許多。隨後對清姝甚為寵溺,清姝的成長,不缺歡笑。”


    三空髒腑俱已受創,乍聞自己尚有一女安然成長,一時豪興大發,顧不得自身狀況,縱聲大笑三聲,道:“我自詡三空為名,本以為心寄空無,想不到卻也逃不脫情之一字。哈哈……好,本心已破,再無三空此人。我樓筠堯自當將生死度外,奮力與你一戰。東離二尊主,請竭力出招,此戰務必淋漓盡情。”


    三空右手斜指若劍,卓立竹巔,風拂衣袂,華發曳動,凜然威勢散發而出,自有一股遺世獨立的傲骨風姿。


    東離長卿心中激蕩,意氣幹雲,衣袖鼓蕩間,內力已催發,目視月華之下的三空,倏地一閃,人已與三空鬥在了一起。


    三空本心已破,自是不再用癡劍訣,當年入生死門時,進了生門修劍道,行俠義之路。


    而生死門中,劍法卻無規章定則,一切隨心而動,是以三空此時施展出來,招數變化多端,毫無章法可循,自然無缺點可破。


    三空指氣似劍,不斷點出,身影穿梭甚疾,東離長卿雖騰挪閃躲,卻也難免多處受創,肩頭、腹中、腿上皆有鮮血流出。


    東離長卿堪堪避過三空一套淩亂無章的劍法後,雖見流血,心中血性卻如潮澎湃。他手無寸鐵,以掌作劍亦作刀,灌力於雙掌中,作一個合十之勢,舉過頭頂,倏地筆直劈下,猶如一柄天刀,以劈山破嶽之勢落下。


    三空見狀,心神一震,身子吃力一轉,飄到左邊一排竹巔之上,且聽破空聲嗚嗚作響,破竹聲亦是接連響起,又密遮的竹林被劈出一條空道出來,頓覺心魄俱驚,若是自己避不開,隻怕非死即廢。


    薑雲恪與左小仙見竹屋前的竹林被劈出一條大道出來,更是被驚得呆愣良久。


    迴神過來後,又見三空與東離長卿飛至屋頂上,身影交錯間,劍氣如汪洋恣肆,掌氣亦如驚濤澎湃,不斷震破周圍竹子,竹葉殘枝更是被震得漫天飄飛,一旦接近兩人一尺,立刻碎成齏塵。


    薑雲恪適才見師父吐血,心裏極為擔憂,手心裏全是濕汗。


    左小仙一邊擔憂,一邊凝神貫注著師伯與東離長卿的交戰,重心卻在師伯那裏,將他的一招一式瞧在眼裏,記在心裏。


    三空落於屋頂後,消耗過甚,動作愈加緩慢,施展招式時不能像雀鳥穿林、猿猴繞隙那般輕捷靈巧了,甚至有些吃力,如此一來,他所出招勢自是破綻百出,東離長卿一眼便能瞧出其中變化。


    再交手數十招後,三空雙手的中指與食指合二並一,左右使出,如同雙手執劍,交錯間出手,一時到讓東離長卿落入一分下風。不過,隻片刻時間,東離長卿便已尋出破敵之策。


    三空劍法雖然淩厲,在速度上稍勝一籌,體力漸漸不堪起來,東離長卿身子向後橫移數尺,左足輕點一下,借力飛起,再次立於竹巔。


    同時,三空亦飛身而上,雙指點出,兩道劍氣分別射向東離長卿左右兩肩。


    東離長卿右手一拂衣袖,將兩道兩氣化解,左足輕點竹巔,身子淩空而起,迴落之時,雙手向兩旁伸張,後又向前作迴攬姿勢。


    這一姿勢做出,三空頓覺周遭空氣在緩緩流動,且如萬川歸海一般向東離長卿那裏匯聚而去。


    “傳聞東離世家的離陽神訣,練至一定境界,能吞納天地之氣,從而轉化為內力為己用,霸道至極。昔日你雖練全這部神訣功法,卻也隻能初窺門徑,不能貫通熟用,幾十載過去,終是讓你找到了竅門。”


    三空讚歎之餘,神色也甚為激動,封劍多年,本以心已沉寂,怎奈此時見到傳承千年的古武世家的絕世神功,塵封的戰意如渴魚入海、枯木再生,霎時氣喘著凝匯內力於右手食指、中指間,聚勢待戰。


    東離長卿輕飄飄落於屋頂,在其身邊,內力漣漪隱隱蕩漾著,掉落的竹葉也緩緩浮起,在他周圍流轉不落。


    片刻後,他雙手運轉,如抱太極,倏地又騰空而起,氣流、竹葉、殘葉、碎木隨之逆流。


    他立於屋頂上空數尺,身姿魁梧,氣勢十分凜然,灰衫飄蕩間,雙手蓋向三空,威勢更如垂天之雲降落,磅礴而駭人心神。


    “離陽神訣的強弱隨禦用之人的功力深淺而定,神妙莫測,可謂世間至強功法秘籍也不為過。此刻,我灌盡畢生功力,是對你崇武的敬重,但若你命絕於這一招之下,可怪我不得了。”


    東離長卿再次運勁,周遭內力如天河倒掛一般雄渾,蓋築竹屋的竹片也被他強霸絕倫的內力所牽引而浮空而起,竹林中成排的竹子更像是橫遭狂風吹卷,洶湧搖曳著,竹葉脫枝向東離長卿匯聚而去。


    縱使三空心性沉穩,此時見到東離長卿磅礴的威勢也不禁心震膽撼,那內力雄渾如淵海,於清冷月光下也隱隱可見,似層層漣漪,自己仿佛身懸深淵,無端感到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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