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


    朗朗讀書聲從魏府“存學堂”傳來,這裏是府裏請的西席授課地點。


    魏府五歲以上的男孩子一共四個,嫡係兩個(魏玉衡,魏玉書),妾生子兩個(魏玉寧,魏玉安),五歲後日常都要在這裏學習。


    李三月和其他少爺的書童一起待在偏廳候著,一般少爺們學習一個鍾,就會有十分鍾左右休息時間。一旬需要上學8天,兩天休息。除非生病才能請假,其他時候如果魏老爺沒有查到還好,一旦遇到了,逢他心情不好時,不管哪個孩子都要挨罵挨打。


    “我們二少爺上旬得了夫子甲等評價,老爺可高興了,將一方徽硯賜給了二少爺。那可是僅供內造司采選的”


    “我們三少爺也很厲害呀,上次背書全部背完了。夫子說記性好,以後適合走科考呢。”


    “我們四少爺,雖然才入存學堂,可是已經能識的千字了。”


    三個學童吹噓完,都看向獨自坐在一邊,手裏拿著針線活的李三月。


    李三月是四人中長的最好,卻話最少的一個,也最奇怪,日常都拿著一塊破布,一根針,在那裏戳來戳去,說繡花吧,戳出來的圖案又一言難盡。


    “三月,大少爺呢?你怎麽不說?是瞧不起我們幾個嗎?”二少爺書童率先開麥,矛頭直指李三月。


    李三月無奈的放下繡花針,看著眼前這三個平均年齡不過8歲的男孩子。這就好比,一群孩子在大人麵前說自己有什麽厲害的玩具,而大人卻早已過了玩玩具的年齡。


    “大少爺,嗯”李三月思考一番說“上課從不早退。”


    三個學童哈哈哈大笑。魏玉衡在府裏是出了名的不愛學習。連今年剛入學的四少爺都比他識字多。一旬能有一半時間來點卯就不錯了。學了三年,字跡狀若雞爪,夫子看了都要流淚。不早退?哈,他要是來上學,自然是一覺睡到散學了,靠著李三月喊醒才走,當然不早退了。


    李三月也歎氣,他知道魏玉衡就是這樣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性子,散漫慣了。畢竟沒有親娘教養,魏老爺又是個隻管播種不管育苗的,魏玉衡如今隻是在府裏狂,將來魏府被抄,他也沒機會去外麵欺壓百姓。也不知道算不算一樁好事。


    前廳裏,突然傳來一聲斥責,伴隨著尖叫和哭聲。


    幾個書童忙拔腿跑過去。一進入前廳,看著跪在地上嚎叫的魏玉衡,手拿戒尺的魏老爺,站在一邊雲淡風輕的夫子,三個看好戲的弟弟,李三月還有什麽不明白。肯定又是魏老爺過來查看兒子們學習,抓到了魏玉衡偷懶睡覺之類的。


    “你娘去的早,婉婉說你還小,需要多細心教導。我看,你是天生的懶骨頭,壞胚子,你這幾個弟弟,哪個不比你小?哪個不比你讀書好?”


    魏老爺今天跟官府的人應酬完,迴到家裏遇到大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鬟綠柳,說是依照夫人吩咐,給辛苦讀書的幾位少爺送點心。想著自己也好幾日沒有去看過兒子們了,於是跟著一起去了存學堂。


    夫子是他從江南花了大價錢請迴來的舉人,幾個兒子除了魏玉衡都很認真的讀書。隻有這個大兒子,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覺。口水流了一桌子,聖人經史都被玷汙了。實在是豎子愚鈍,頑劣不堪!


    氣的魏老爺從講堂上拿走一直裝飾用的戒尺,狠狠抽在魏玉衡背上。打得他一躍而起,還在嘴裏罵著。


    “那個敢打爺爺我。”


    魏老爺都沒被人喊爺爺,自己兒子先稱唿上了。氣的胡子發抖,被其餘三個兒子扶住才堪堪站穩。


    “大哥,你就跟爹爹認個錯。”二少爺魏玉書皺眉,一邊給魏老爺拍著胸口,一邊說。“爹爹年紀大了,大夫說,不能生氣”


    “年紀大了?那後院我咋聽說前幾天剛有個姨娘懷了?難道不是爹的種!”


    李三月和幾個書童自然沒有說話的份,齊齊跪在角落,聽見這話,不約而同讚一句:論點火,還得是大少爺呀!


    果然,魏老爺這下被氣的夠嗆,推開心愛的二兒子,手上戒尺啪得一聲打在魏玉衡肩膀上,力氣之大,竟然將這把供奉在講堂上五六年的戒尺打爛了!


    也得虧魏玉衡躲閃了一下,戒尺尾端掃過他半邊臉頰,好險沒有全部打在臉上。


    即使這樣,魏玉衡臉部也快速紅腫起來,朝外泛著血絲,破了皮。


    “爹,我是不是您孩兒,下這樣重的手!娘啊,我不活了!您上來把我爹和我一起帶走吧!看看您兒子過的什麽日子”


    “我打死你這個孽畜!早點投胎去見你娘,省得浪費我魏府大米!”


    “救命啊!”


    李三月看著即使受了兩尺子還滿場亂跑的魏玉衡,和追在他身後揮舞著半截斷尺子氣喘如牛滿嘴罵人話的魏老爺,一時間竟然覺得,不愧是親父子,罵人的話都很戳對方痛點。


    一場鬧劇,最後在李三月陪著魏玉衡跪在供奉了魏家祖先牌位的祠堂裏作罷。


    眼下已經仲夏時節,祠堂蠟燭是常年亮著,跪著的蒲團也是上好包絨的,倒是不冷。


    看守的人將祠堂門上鎖,對著門口說“大少爺,老爺發話了,您好好在這裏反思,明天早上就可以出來了。”


    “滾,你個醃臢的奴才!”


    “切”


    李三月聽到門口鎖門的仆人傳來一聲不屑的哼聲,他是大夫人的人,一個沒權沒勢的大少爺,自然不能隨意打殺他。


    “都走了,別跪了。起來。”


    魏玉衡上一秒還在惡狠狠的咒罵鎖門離開的奴才,下一秒突然語氣和緩地將乖乖跪在蒲團上的小書童拉了起來。


    兩人一起坐在蒲團上。魏玉衡把玩著李三月的手。小小的人,手也小小的。十指纖細,蔥白如玉,左手手腕處一個眼睛形狀的青色胎記。


    “萬一等會兒大夫人派人來看……”李三月遲疑的說。


    今天這場鬧劇在原主記憶裏是沒有發生的。


    “她不會,府裏人人都知道我怕鬼,將我鎖在這裏,如果有人來,反而嚇不到我。”


    魏玉衡褪去了慣常的驕戾神情,看起來眉眼清明,不像是平日裏那種莽撞嫌惡的人。即使左邊臉頰高高腫起,看起來可憐又滑稽。


    “三月,你看看這供台上,有什麽發現?”


    魏玉衡將李三月的手捏在掌心裏,指著供台。


    李三月數了數,一共有三排,不超過十個靈位。


    李三月搖頭,表示不明白。


    “太少了!這裏供奉的最早的是奶奶的太爺爺,太奶奶,然後是爺爺,接著就是我娘。”


    “大少爺,您好像不一樣了。”


    李三月斟酌著開口。他不知道魏玉衡那句“太少了”是什麽意思,是嫌棄魏府死的人不夠多?還是諷刺魏府根基淺薄,底蘊不深?


    但是這些,都不是過去記憶裏,一個八歲的孩子會說的話。


    “以後你就知道了。幫我看看後背傷口,好疼。”


    魏玉衡說完直接開始脫衣服,坐在蒲團上,露出的後背一整條血痕已經變成可怕的青紫色,血跡粘染到內衫上,成了斑斑點點的梅花一般。


    李三月有些看不下去,這麽小的孩子,魏老爺這個老渣男怎麽下的去手?在現代,誰不是父母含在嘴裏的寶貝?


    “少爺,我記得小閣樓裏我放的有外傷用的藥粉,您等我去拿下來。”


    李三月說完就站起來跑了。祠堂是個二層小樓構造,一樓是後人跪拜祭祀,二樓則是存放著一些老物件。


    李三月自然沒有在這裏放過什麽傷藥,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他拿著拆了外包裝,用牛皮紙包著的雲南白藥,和一盒仿古瓶裝的藥膏下來。


    “大少爺要是疼的話,您就抓著我的衣服。奴手腳愚笨,但也會盡量輕一點。”


    “我不怕”


    “好,大少爺不怕”


    李三月清理幹淨傷口,撒上藥粉,綁上幹淨的白布條,將衣服給魏玉衡穿好。又移到正麵,一隻手拿著藥盒,一隻手蘸取藥膏去塗魏玉衡臉上的傷口。


    兩個小兒,在這空曠寂寥的祠堂內,蠟燭燈火跳躍,檀香鬱鬱嫋嫋,都不言語。


    “傷了臉,後天的詩會您恐怕就去不了了。”


    李三月突然開口,打破了一室寧靜。


    “嗯,不去也沒關係,到時候我帶你去遊湖吧,還可以叫船家掉新鮮的河魚,在船上做給我們吃,看著蓮葉,蓮花,小船,白鷺,吃著河鮮,這些可別在詩會上跟著一群人附庸風雅,自在多了。”


    “好,三月聽少爺的。”


    “等以後,本少爺帶你去遊遍姬朝,好不好?姬朝的最北方,聽說長年是白天,一年之中有一天會看著綠色的天象,漂亮極了……”


    “好”


    這一夜,兩個小少年依偎在一起,靠在供桌下,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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