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逃避。”他重複著,強迫她看他,“阿九,你在逃避,你在掩藏。你變了,十年前,你聰慧卻坦然,不像現在,表麵為朕著想,其實隻是想要利用朕,什麽時候也學會虛與委蛇笑裏藏刀?”


    她輕輕勾起唇角,還給他個譏諷冷凝的笑,“十年,禦花園的花糙換幾輪?十年……你知道十年意味著什麽嗎?對我而言,十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弟弟由聰穎早慧變為冷血殘酷,柳家敗亡,沈氏滅族,魏王流放,皇後廢黜,還有襲深,韓楚風,祁洗玉……試過眼睜睜看著珍惜的人慢慢死去卻無能無力麽?襲遠,你帶給我的傷口太多,多得無以計數,也許我該吞下一個的毒,這樣也就安心,再無人與你爭,亦不必擔心的背叛……”


    “不是!”他猛地將她拉進懷裏,用盡力氣死死按住瘦削的背脊,“朕經曆過,朕比你痛千萬倍!朕到現在還記得那一張張醜惡的嘴臉,他們在朝堂上大義淩然憂憤難當,其實不過是群懦夫,要用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換邊疆片刻的安寧,可是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那年在蘇州,朕給你毒藥……朕隻是怕,害怕你心裏有別的人,害怕你忘了朕,所以,朕寧願你死在燕京,永遠不要迴來……”


    冷,徹骨的寒意。


    明明被緊緊摟在懷中,卻仍止不住瑟瑟發抖,也許如同他們同樣冰冷的指尖般,他們都是沒有溫度的人,給不了彼此一個靠近溫暖的機會,卻仍是苦苦掙紮,行走在毀滅的邊沿,並且不以為意。


    “然後呢……”她雙唇開闔,止不住顫抖。


    “朕捨不得。朕令念七無論如何帶你迴來,可是他卻放任你留在燕京,之後朕整夜整夜地失眠,因為閉眼就是你服毒自盡的樣子,朕看見你痛苦的臉,怨憤的眼神,嘴角溢出的血滴在朕的手上……朕怕,這次又要失去你。還好,完顏煦把你送迴來,送迴朕身邊。以後,朕會好好補償你,一輩子對你好,隻要你乖乖待在朕身邊,讓朕每天看看,跟我說話……朕隻有你,阿九,世上隻有你是真心對朕好,隻有你明白朕,不要走,不要背叛朕,不要算計朕,千萬不要,千萬……”


    已然連痛感都失去,襲遠的力道讓她幾近窒息,如他壓抑多年的愛,不,也許應該稱作占有和依賴。


    無論是多麽殘忍無情十惡不赦的人,心中都有塊淨地,也許是美好的幼年時光,也許是某個深愛過的人,也許是帶著溫暖笑意的陌生人,也許是頓美妙的晚餐,也許是朵初開的花,也許是清晨偶遇的迷人朝霞……讓我們在暗無日的時光中默默迴想,如此,生命仍有絲fèng隙,透露出絲絲光亮,不至於將人活生生逼死。


    我是你的陽光麽?她笑了,他卻看不見。


    這麽多年走過,她才明白,這世界渾濁不堪,不留一絲純淨。所以,對不起,要你讓失望了,襲遠。


    伸出手,輕撫他僵直的背,在他耳邊低聲寬慰,“我知道,我明白的,一直都明白……你的苦衷,你的難處,你的孤獨……別這樣,我已經迴來了,不是麽?”


    襲遠的手臂鬆了鬆,幾乎是欣喜說,“是啊,是啊,你迴來了,你已經在這裏。而那些傷過你的人,朕也會將他們從世間抹去。朕不會再讓你難過,朕會對你加倍地好,朕會讓你幸福。”


    “包括完顏煦?”其實她想問,那些人裏包括他自己麽。


    他搬正她雙肩,目光鎖在她沒有焦距的眼瞳中,尋覓著臉上的細微變化,“你捨不得?”


    莫寒有些無力,垂下眼瞼,“我會難過。”


    世界真是可笑,他活生生剝離她的幸福卻在此刻信誓旦旦地要給她幸福,那麽,麵對他的恩賜,她是否應該感激地頂禮膜拜?


    太多的傷痛,讓她學會冷漠,太多的磨難,讓她學會生存。


    讓我們好好把這場戲演下去,觀眾是冷漠的上帝,隻不過,他不會鼓掌致謝。


    “不會太久。你會忘了他,忘記他的一切,他的生死與你無關。”不是勸慰,僅僅宣告,仿佛宣讀道聖旨,帶著威嚴與權力。


    你不得不從,卑躬屈膝,奴顏媚骨。隻因,世界,權力代表一切。弱者的反抗就像個荒誕的笑話。


    穿過耳膜,還你一個譏誚的笑容,如此而已。


    “襲遠,不要再提他,不要再提燕京,求你了。”婉轉哀求,已然放下尖銳的恨意。


    他說好,聞她發間熟悉的馨香,仿佛找到一種純淨,久違的純淨。


    世上還有一絲美好,而唯一的光束在他手心。


    多麽美好,個彌散著薄霧的早晨,他握住夢寐以求的快樂。


    “你說的那個人,是指韓楚風?”他坐在桌邊,饒有興致地看著莫寒用早飯,滿桌甜食,仿佛將空氣染出甜膩。


    抿口蓮子羹,她舔舔嘴唇,一絲甜味都不願放過,“對於金軍,對於完顏煦,軍中無人比他更熟悉。知不信他,恐他反再反,但信,因為不曾見過他在燕京經曆的置身烈獄般的生活。千軍易得將難求,況且,他已無退路,不是麽?”


    襲遠淡笑著刮她的鼻樑,若兒時嬉戲般,“這麽多年過去,口味倒是都沒變,還是嗜甜如命。”


    莫寒放下手中釉瓷調羹,眼神淡漠,“因為生活太苦……”


    心上一痛,他握住她的手,帶著疼惜說道:“以後不會,以後不會了。”


    你不知道麽?痛苦永遠延續,它長在心頭,不死不滅。


    有什麽已然毀滅,壯烈而絢爛,燒幹所有眼淚。


    迷局


    囑咐莫寒幾句,襲遠便匆匆趕迴迴紫宸殿,他是帝王,是這廣袤領土的統治者,還有許多事情等待他處理,比如邊疆戰事,比如賦稅征訂,比如收拾主和的朝臣……


    莫寒亦不留他,他說要走,她隻是含糊應聲,道一句恭送聖上,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朝廷那些個老頭子可是走運了,氣都撒在我這,明日上朝可都沒他們什麽麻煩 !”


    他轉身,她低聲抱怨。


    他笑,提步走入暖陽之下,吩咐王順在紫宸殿挑幾件頂好的瓷器送來。


    走了幾步又停住,轉過身來看著背後躬身聽命的王順,清朗的眉目間隱隱顯露出飛揚神采,“從今往後,但凡新晉貢品都先撿著幾樣最好的往玉華殿送,而且,由我親自挑。”


    王順略微愣了愣,片刻便應承下來,抬頭望著帝王大步遠去的背影,暗自驚心。


    這般恩典,卻不知是福是禍。


    “醒了?”


    遙勉盤腿坐在床榻上,安靜地看著她,忽然覺得窘迫,下意識地往內裏躲,囁嚅道:“姑母……父皇……”


    莫寒招唿宮女服侍遙勉穿戴,伸手理了理遙勉襟口,“邊疆戰況又有變化,皇上要同大臣們商議國事,大過年也不得閑。怎麽?嚇住你了?”


    遙勉謹慎地打量過莫寒的表情,又低頭看著腰間掛墜,搖頭答道:“遙勉無用,不能為父皇分憂。”


    話未完,便聽見頭頂傳來“噗嗤” 聲輕笑,他好奇地抬頭卻突然感到臉頰一痛。應是端莊賢淑的女子此刻竟捏著他的側臉,笑意盈盈,“小東西才多大呢,就跟個老頭似的,小心年未弱冠便長出一臉褶子,到時可沒有姑娘喜歡!”


    遙勉有些惱了,氣鼓鼓地揉著略微發紅的臉頰,再抬眼看去,那人仍是絲毫悔意也無,那彎月似的眉眼卻讓人怎麽也生不起氣來。


    “好了好了,不鬧你了。”任由纖巧在肩上罩上一層厚重的披風,她側過頭向躲


    在角落裏嘟著嘴巴,滿臉委屈的遙勉伸出手,“年初一,按理說是要去延福宮給皇後問安的,今日我陪你一同去,願意麽,三殿下?”


    遙勉愣了愣,靜靜看著眼前蒼白得有些病態的手,眼角略微有了濕意。他最不情願的便是去延福宮,去向那從五品太府寺少卿之女請安問好,而四周那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睛更令他恐懼,唯恐不能再失態,唯恐讓母後失望。


    而今,終於有人可以讓他暫時倚靠。


    “遙勉,再不走可真要晚了。”語畢,她便去牽遙勉的手,微涼,帶著細微的顫抖。


    進延福宮時遙勉並未依禮跟在莫寒身後,而是照著她的吩咐緊緊挨在她身側一同入殿。


    是否聽聞內侍通報是她與遙勉一同來時便已覺驚異,才會如此急切地想要一探究竟,從而莫寒踏入正殿時所見的便是眾人翹首以待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底暗笑,這樣的心情她許久未曾體味過。


    每一個人都在猜測她要做什麽,答案五花八門,而謎底永遠不會是他們所想的那一個。


    因為目標不是此刻元慶殿內任何一人能猜到的。


    與人鬥,其樂無窮。


    由近及遠,延福宮眾人一一行禮,狀似恭順。


    “是我憊懶,連累著三殿下也來晚了,是我的過失,還望皇後娘娘恕罪。”莫寒作勢行禮,皇後早她一步起身,恰恰將她扶住,忙寬慰道:“長公主言中了,應當本宮親自去玉華殿給長公主問安的。”迴頭又對兩側侍女吩咐道:“愣著做什麽,快請公主上座。”


    莫寒笑,“皇後溫良賢淑,乃我大齊之福,聖上之幸。”


    “公主過譽了。”


    莫寒順著宮人指引坐於皇後右側,滿意地看著遙勉在殿中向皇後行禮問安,目光掃過眾人頭頂,料想今日定然不會有人再敢出言刁難,不經意間瞥見一張熟悉的麵孔,不由得一頓,片刻之後又自嘲地笑一笑,當是如此,各自歸宿,皆大歡喜,不是麽?


    皇後心細,低聲問道:“公主可是看見相識之人?”


    莫寒將遙勉招唿到自己身邊坐下,指向西南角著朱色夾襖同紫色襦裙的女子,“娘娘可知那位姑娘是什麽身份?”


    皇後招唿內侍將那女子帶到跟前,細細看一幾眼,轉頭對莫寒道:“若本宮未記錯,這應是去年進宮的,年底封了紅霞帔。張姓,江南小戶。她可是公主舊識?”


    “遠遠看去倒與先前服侍我的婢女有幾分相似……”莫寒將目光從女子身上移開,少頓,方才說道,“現下看來,紅霞帔更靈秀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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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園小徑上積雪隻剩薄薄的一層,枯槁的枝幹與嶙峋怪石點綴在雪白畫卷之上,有風盈睫,吹動捲軸徐徐展開,將角落裏的娟秀女子映入來者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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