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簡易的蛋糕,盡歡在燭光中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她,久久不肯許願,而後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願望隻有娘親能實現哦!”


    莫寒挑眉不解,“又向要什麽好東西了?說來聽聽,娘親一定允你。”


    “真的?”盡歡頓時興奮起來,看了看完顏煦,才認真地說道,“盡歡想要個小弟弟,不是,還要個小妹妹陪盡歡玩。”


    莫寒一時無言,望向一旁滿臉賊笑的完顏煦,心知是他搗鬼,伸手在桌下狠狠掐他一把,才微笑著點頭說:“好。一定。”


    什麽時候開始停藥的呢。


    她下意識地看向小腹。大約是一年多前便不再吃藥,她終於定下心來要與他白首偕老,不離不棄,此生此世,再不相離。


    窗外樹影婆娑,綠意盎然。


    兩萬人,隻餘三千撤迴鄆城。


    城內死寂,哀聲遍野。


    完顏煦任軍醫粗略包紮臂上刀傷,低頭皺眉看著地圖。


    城郊平沙關一戰,齊軍已不似以往,此戰裝備精良,戰馬雄壯,部眾勇猛,戰法奇特且務實,再不用那些文臣想出的華而不實的陣法。且對金軍戰法了如指掌,戰時如同扼住咽喉打,勢如破竹。


    片刻前戰報,齊軍老將魏成已取京鑫,截斷鄆城與大金聯繫,此刻鄆城已成一座孤城,且城內皆是殘兵敗將與老弱婦孺,糧糙補給隻供七天,陳全部已於鄆城外圍守,隻等他們彈盡糧絕出城投降。


    齊軍仿佛已知大金兵防,京鑫在鄆城之後,守備最弱,齊軍先以大批精銳攻打鄆城,拖住駐守鄆城的三萬大軍,又出奇兵攻取京鑫,截斷鄆城糧路,又使鄆城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爾後死守圍堵,鄆城便如囊中物一般輕易可得。


    “派出去求援的人可有消息?”臂上刀傷深可見骨,萬幸隻是傷在左手,若右手得此傷,便是拿不起刀了。


    胡爾諾拱手抱拳道:“皇上已從井州調派三萬大軍前來支援,最快四日內可到。”


    “何人領軍?”


    “是溫敦郡馬。”


    窗外一聲悶雷,嘩啦啦傾盆大雨隨聲而至。


    他皺眉看著這一場狂躁的雨,憂心增援兵眾又要因大雨拖延行程。


    一時風雨大作,莫寒連忙起身關窗,看窗外酣暢淋漓的一場大雨,頓覺夏日燥熱已疏解許多。轉身卻見盡歡躺在床上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嘟嘴奶聲奶氣地說道:“爹爹又欺負盡歡!”


    她笑,扯開盡歡身上的薄被,“又怎麽了?娘親幫你教訓他!”


    盡歡癟癟嘴,委屈得仿佛就要落下淚來,“盡歡要跟娘親睡一起,可是爹爹不許,又把盡歡丟給嬤嬤!”


    “這麽壞呀,那等他迴來,娘親一定幫你好好教訓教訓他!”


    盡歡頓時眉開眼笑,扯著莫寒衣袖撒嬌討好,“還是娘親最好,不像爹爹總愛跟盡歡搶東西。不過,爹爹什麽時候迴來呀,還是跟爹爹搶著吃的飯菜比較香!”


    莫寒捏了捏他軟乎乎的臉頰,帶著篤信的力量說道:“快了,爹爹很快就要平安迴來了。”


    很快,很快就要迴來。


    男兒


    去年戰,桑幹原。 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糙。 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兇奴以戮為耕作,古來為見白骨黃沙田。 秦家築城備胡處,汗家還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熄征戰無以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鳥鳩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誶塗糙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器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多少人丟了手臂,多少人殺紅了眼。


    天際禿鷲盤旋,落日沉沉。


    蒼茫大地還剩下什麽,除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獵獵旌旗迎風而舞,平沙關浸染在戰後死寂之中。


    喜悅,是死裏逃生的喜悅。


    哀痛,是痛失戰友的哀痛。


    還有陡然溢滿胸腔的壯誌豪情,是大破金軍的壯誌,是首獲大捷的豪情。


    他習慣沉默,習慣將心緒埋到最深。冷峻且威嚴,有泰山崩於前仍麵不改色的氣魄。但此刻他卻站在高地,任晚風將被敵人鮮血浸染的黑發拂亂,風中似有神鬼哭號,悲泣長鳴。


    手中是出征當日承幹帝欽賜汴梁好酒,囑咐隻待將軍得勝之時兵將共慶。


    他舉起酒罈向休憩的部眾示意,仰首豪飲。


    晚風怒號,將雄渾聲線帶向更遠處。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昔有豪男兒,義氣重然諾。 睚眥即殺人,身比鴻毛輕。又有雄與霸,殺人亂如麻,馳騁走天下,隻將刀槍誇。”


    青山埋骨,雪掩英魂。但何曾有男兒畏懼,何曾有男兒退卻。真男兒,錚錚鐵骨,寧折不彎。


    副將劉宇昱舉杯,向如鬆柏般迎風而立的主將敬畏仰視。他是世家大族之子,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卻也謹言慎行,不曾敢有絲毫怠慢,但三年前宮中饗宴,承幹帝召宴京中風流才俊,酒桌之上卻隻見一碟,且以銀盤蓋遮,不知其中是何物。


    方及弱冠的承幹帝含笑上前親手揭開銀盤,劉宇昱這才看清,碗碟之中竟盛著鹿血,但又不單隻有鹿血,其中更飄浮著幾塊生肉,大約是鹿肉罷。


    承幹帝看向眾人,負手問道:“眾卿可知此為何物?”


    一時靜默,許久,劉宇昱才恭謹道:“恭聽聖上教誨。”


    承幹帝並不急著道出個中究竟,眼光在場內各青年才俊身上逡巡,溫和之中隱隱透出一股銳利。他轉身,緩步走上殿中高座。“承幹六年冬,北方連降大雪,牛羊馬匹多凍死,承幹七年三月,女真各部集結兵力一夜之間洗劫我西北十餘鎮,殺我百姓,奪我財物,辱我婦孺,韓老將軍自請戍守薊州,保得西北邊境數月安寧,年五月,薊州城破,韓老將軍於城破之時自刎殉國,女真人竟將其屍首剁碎,和鹿血飲食。”


    他聲線平穩,可說尋不出任何波瀾,但唯獨攥得發白的指尖泄露此刻心中激憤。


    如此平靜的訴說,但殿中已有人以袖掩麵,悵然而泣。


    劉宇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碗血肉,幾乎要將牙齒咬碎。


    此刻從人群中走出一位挺拔男子,英武不凡,劉宇昱認得他,那是禦營使陳同翎之子陳詮,隻見他立於殿中,拱手道:“臣願赴邊關對戰蠻夷。”


    承幹帝不語,沉默緊繃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少年英豪,血氣方剛,帝王沉默時眾人已紛紛上前明智,不破韃虜枉為男兒,其中自然有從未拿過刀槍的風流才子劉宇昱。


    承幹帝走下台階,將眾人一一扶起,過後又一人接一人點出名字,一句接一句問道:“傅象生,朕隻你武藝超群,無人可比,但你可知行軍布陣,可知金軍擅長如何作戰,何為其弱勢之處?”


    “蕭文煜,朕知你上曉天文,下通地理,但你可知邊境地形氣候,何時河川結冰,何時暴雨不休?”


    “司馬晉,朕知你精通算學,但你可知行軍打仗耗資,可知如何經營國庫,可知如何改革賦稅?”


    他再跨一步,走到劉宇昱身前,伸手將他扶起,沉聲道:“劉宇昱,朕知你滿腹經綸,博學多才,但你可曾碰過刀槍劍戟,可曾隨軍夜行千裏不眠不休?”


    眾人一時無言,承幹帝令內侍將那一碟血肉撤走,又陸陸續續呈上美食佳肴,豐盛無比。


    承幹帝招唿眾人入席開宴,卻無人舉箸。


    劉宇昱放下竹筷快步走到殿中,“撲嗵”一聲重重跪下,但膝蓋已無任何痛感,此刻他腦中,滿是血色夢幻,洶湧澎湃,殺伐不止。“臣願從軍,從普通兵士做起,終有一天能上陣殺敵,不負男兒鐵骨。”


    承幹帝起身相扶,平和道:“卿乃承幹五年舉子,前途無量,不可如此。”


    劉宇昱又是一跪,朗聲激昂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眾人皆跪,金碧輝煌的宮殿終於可見赤子之心。


    承幹帝舉杯,深沉的眼中迸發出前所未見的光輝,似朗朗星辰,又似燎原大夥,不可嚮邇。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此時此刻,劉宇昱平生第一次,敢如此直視帝王雙目,因為他已看到,他畢生的信仰。


    自宋朝以來,朝廷未免藩鎮割據之禍再現,重文輕武,內重外輕,但凡有才學的青年之士大多不願參軍,而參軍者多為不得以,難有真心報國之人。那日宮中饗宴之後,稍有抱負的青年皆報名參軍,投筆從戎。


    一時間,參軍再不是讓人譏笑之事。


    他們懷抱夢想,他們懷揣拳拳赤子之心,殺敵報國。


    夕照燒紅了他仍舊白皙的臉龐,舉杯痛飲,朗聲大笑,現下他才知,男兒應是如何。


    “烽火照西京, 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 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 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 勝作一書生。”


    茫茫征途,任誰敢擋,我便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陳詮再飲,望向低矮處無數寒光閃閃的鐵甲,高聲唱到:“今欲覓此類,徒然撈月影。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從此誇仁義。 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我欲學古風,重振雄豪氣。 名聲同糞土,不屑仁者譏。身佩削鐵劍,一怒即殺人。割股相下酒,談笑鬼神驚。”


    他向遠處眺望,將餘下烈酒傾倒在泥土之上。


    父親,您被官場腐朽蠶食的誌願就讓孩兒為您實現,來日沙場殉國,再去地府向您叩頭認錯。


    “嘭——”的一聲脆響,酒罈被摔碎在光禿禿的岩石上,仍有些許酒水順著岩石的輪廓流向這片深沉厚重的大地,滲入泥土,澆灌森森白骨。


    青山之間,忠魂不滅。


    “千裏殺仇人,願費十周星。專諸田光儔,與結冥冥情。朝出西門去,暮提人頭迴。 神倦唯思睡,戰號驀然吹。西門別母去,母悲兒不悲。身許汗青事,男兒長不歸。 殺鬥天地間,慘烈驚陰庭。三步殺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萬裏浪,屍枕千尋山。”


    他笑,看江山如畫,看廝殺蔽日。


    蒼穹之下,殘陽如血。


    轟隆一聲悶雷驚詫了死寂中的平沙關,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將摻雜著濃濃血腥的大地打落得麵目全非。


    “這一兩天裏,雨勢是收不住了。”完顏煦立於窗下,些許雨點飄落在身上,帶著泥土的腥甜。他深深皺眉,麵對這般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已不能像在人前一般故作鎮定,眼看著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濘,城中糧糙隻能再供給一日,若援軍被困途中,那麽,城破便在旦夕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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