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遠終於迴頭,踱步而來,與她一同在桌邊坐下。


    “說吧,你的條件。”


    她在心中嘆息,而臉上卻始終掛著慧黠的笑容,襲遠太厲害,她不能,不能讓他看出她有一絲一毫的不忍與疼惜。


    “很簡單,陸非然,沈喬生,請皇上保他二人平安。”


    “哼。”襲遠冷笑,挑眉不屑道,“隻是兩個奴才而已,值得你這樣?”


    “我隻要皇上一句話。”她看著他的眼睛,半分不退。


    襲遠曲指敲打桌麵,王順便從簾後躬身而入,恭敬地替他倒上茶,他輕啜一口,方抬頭看她:“沒有花茶,更沒有糖,你喝溫水吧。”


    “不必,我還要早些迴去準備準備。”


    玩著杯蓋的手頓了頓,他怔怔地看著琥珀色的水上漂浮的茶葉,將苦澀難言的心緒掩藏好,他不能,讓這樣算計著自己的她,看到他的傷痛與軟弱。


    “朕答應你就是了,但朕若收到任何有關那人圖謀不軌的消息,陸非然便隻剩下半條命,而沈喬生更隻有一個死字。”


    “我會把事情辦好,決不讓你失望。”她起身,拿起王順手中的披風,轉身欲離,“皇上珍重。”


    “等等。”襲遠突然出聲,但不知要做什麽,“王順。”


    “奴才在。”王順應聲上前,將手中的雕花錦盒雙手遞上。


    莫寒看了看襲遠,便身手將錦盒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株鑲金翠玉的金步搖,上綴一顆圓潤透亮的大東珠,色澤鮮亮,比襲遠發冠上的更大些,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她將珠釵捏在手中,透過明晃晃的金色光澤去看襲遠木然的臉,心下一片冰冷,卻止不住笑道:“這東珠,很漂亮,也……很輕。”


    “不錯,確實很輕。”他低下頭去細細品茶,不再看那一抹讓人揪心的笑容,“中間是空的,塞了一顆藥丸,輕輕一敲,東珠便碎,如此便可輕易地取出藏在內裏的藥。你要小心保存。”


    莫寒不禁失笑,將金步搖放迴錦盒,又將錦盒拿在手中,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道:“毒藥麽?”


    “是,毒藥。很快,不會有痛苦。”


    “知道了。”她欠身,像他行了一個標準且優雅的禮,“莫寒告退。”


    看她一步步走遠,襲遠終究是忍不住分辨:“朕隻是怕當真有那一天,兩國開戰,他們會以你來威脅朕,朕隻是,隻是怕自己不忍心,隻是怕你受苦,如此而已。朕……”


    “莫寒明白的。”她抬頭,朝他牽扯出一個安撫的笑,“沒事的話,莫寒便告退了。”


    “阿九。”他開口喚她,卻想不出要說什麽,該說什麽,終是擺擺手,木然道,“你走吧。”


    她弓著身子,一步步往後退,恭順而謙卑,是她這輩子最俱淑女風範的時刻。


    門外天空依舊是一片漆黑,冬天的早晨,似乎是要來得晚一些。


    我們縱身躍入那個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罅隙裏,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廊橋之外,再無遺夢。冥冥之中所有的遭遇和錯失都被預演,側影的微笑,陌路的眼神。懷擁古風,閱盡紅塵煙雨,一汪柔情在指間纏纏綿綿,遂成千古絕艷。伊人綽影,哀婉芬芳,在水一方。依舊纖纖玉質,柔風款步,欲展還羞,道不盡的風情萬種。


    隔水相望,無處掩埋不安的悸動,一曲笙簫寫意盡訴愛的幻象。年華翩遷出幻化的舞姿,敗落比絕望還悲壯的鳴響哭泣。這樣一個流行喧囂的城市裏,來迴的過往的模糊不堪,我們站在心房堅厚的十字路口,安寧無處藏身,倉惶逃無出路。他們都說光陰無敵,往日碎境花黃零零星星的開放,又被隨隨便便的摧毀。如此浩蕩的時光,依舊不過是幻覺裏的天堂。透明的空氣依舊靜默著,在而如同不在,斷裂,淪喪,意義僅僅如此,不過如此。城市裏的天空一片壯麗景象,仿佛沉默而洶湧的海,暗藏殺機。一如既往的歡笑,字字珠璣的隨著喧囂冒出碧珠玉盤滄海桑田。笑靨如花目光清澈的你,笑容裏掩埋憂傷的你,永恆亙古山無棱天地合聽起來有一種茫然的遙遠,朝生暮死,希望絕望大喊廝殺,無常在這世間比比皆是。生命在歲月犀利而黯敗的光芒裏漸漸磨蝕,而日益鋒利的,卻是許多無法阻止的悲傷與欲望……


    不說


    風冷卻了記憶,黑暗的包裹中,她決意將從前遺忘,那一段相互依偎的日子,那一份青梅竹馬的感情。


    我們從起點出發,最終仍舊是迴到起點。


    一樣的位置,不一樣的人。


    就讓我們成為兩個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沒有情感,也就沒有羈絆,你不必難捨,我亦不必悲傷,你有你的高尚,我有我的卑微,你為江山大義,而我,卻隻是微不足道的小兵,我的死亡,隻需一顆細小的藥丸。


    月亮漸漸淡去,隱匿在層層烏雲之後,莫寒仰起脖子,看了看天邊黯淡的殘月,不由得抓緊了手中的燈籠,還有那雕花繁複的錦盒此刻正被她緊緊攥在手中,卻仍是一片透心的涼。


    許多冬日,她用沒有溫度的指尖觸碰身旁溫暖的人或物,卻仍舊是冷。


    陸非然說,手冷的女人,心也是冷的。


    突然很想笑,適才迴想,從襲遠手中接過錦盒時,她居然是在笑,無聲的笑,恬靜中略帶些許諷刺,她是如此平靜,去接受他的殘忍,隻是想笑而已。


    陸非然你知不知道,我也許,是個沒有心的女人。


    連痛都沒有了。


    推開門,隔著滿院蕭索,隔著被燭光暈黃的黑暗,望見門欖處半百頭發的憊懶男人,視線忽然變得模糊,仿佛是在剎那間成了近視眼,隱約著看不清他的臉,卻仍舊可以想像出那樣若有似無的笑和琥珀色的眼。


    他仿佛總是如此,那樣輕勾唇角,勾出那樣懾人的笑,魅惑,卻仍隻是置身事外。


    他無所謂,對一切都隻是無所謂而已。


    莫寒滅了燈籠,側身而入,看了看還趴在桌上酣睡的完顏煦,便解下披風蓋在他身上,又開始進進出出地收拾衣物,準備天明啟程。


    “你當真要走?”


    他依舊斜倚著門框,破舊的長劍抱在手臂,背著身子,並不看她。低沉的聲音仿佛從遠方創來,有些壓抑。


    “嗯。”她隨意應了一聲,又將錦盒塞進包袱,使勁紮好。見陸非然半晌無話,便又低聲道,“大概……天一亮就會啟程迴燕京了。”


    曖昧的空氣一點點冷下去,陸非然依舊沒有說話,也許曾有一股想說的衝動,但那些話語卡在喉頭,如何都不忍說出。


    他不願再加重她的負擔。


    即使此次一別,再無機會說出,也不要緊。


    他提劍上前,腳步聲越來越遠,最終消逝在這樣清冷的夜裏。


    忙碌的雙手終於停下,她悵然無言,從窗口望去,天邊已浮現一片魚肚白。


    還是,要走了。


    不知在窗台獨坐了多久,隻記得寒風將臉頰上的皮膚折磨得麻木,太陽終於扭捏著輻照在身上,但卻沒有一絲暖意。


    驀然間,她迴頭,對上完顏煦深沉的眼,往日種種,潮水般襲上心頭,有溫馨,亦有深深的心痛。


    她逃了很久,卻不知到底為什麽要逃。


    不去想,是因為害怕答案讓她無法再逃避。


    她拂開被晨風吹亂的發絲,清晨微光寥落在麵龐,象牙色的肌膚蒼白得透明,那般不真實的美感,仿佛觸手便碎,永遠留不住,抓不牢。


    兩人就這樣對望許久,晨曦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映成暖暖的橘色,一室明媚,襯出他此刻內心的焦灼。


    她的目光落在完顏煦滿是鬍渣的下顎上,看著他憔悴的臉,忽然覺得眼前英俊的男人已然成熟,比往日多添幾分滄桑,而更多的,是天之驕子的傲氣。


    “醒了?”她淡笑著問,似乎,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完顏煦“嗯”了一聲,揉了揉臉,疲憊地站起來,亦不問昨夜為何趴在桌上深睡,隻將肩上的披風扯下,走到窗邊,用手中帶著他餘溫的披風將莫寒包了個嚴嚴實實。


    他一手按著眉心,一手提著茶壺倒水,倦意濃濃。“江南的冬天,依然是冬天,穿少了,還是會被凍死。”


    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寒冷裏,興許便不覺得冷,可一旦有了溫暖,便會依戀,會離不開,再次迴到那樣徹骨的寒冷裏,必然隻有一死。


    她緘默,繼續看著窗外層層疊疊的墨綠色葉片,陽光疏落在蕭索的風景裏,不帶絲毫暖意,牆角青苔蔓延,黑色磚瓦上鑲著青色的邊,天際雲層淡薄,掩映出淡淡的粉色,嬌羞無限。


    江南生長在一幅幅潑墨山水畫裏,美如夢幻。


    但,隻是夢幻而已。


    “行李收拾好了,隨時可以出發。”埋首在柔軟的皮毛裏,她聞到麝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這是完顏煦身上時常彌散的氣息。


    完顏煦漱了口,又用冷水抹了一把臉,英挺的鼻子上還掛著冰冷的水珠,他轉過頭來深深看她,仿佛是在確定什麽,良久方才啞聲道:“我知道,我又做錯了,但我願一直這樣錯下去,我不後悔。”說完這一句,他便定定地望住她,黑色的眼如一汪幽深的泉,令人無處抽身。


    “若能重來,明知你是鴆,我仍願獨飲。”


    莫寒痛得想哭,卻沒有眼淚,隻好緊緊抱著膝蓋,蜷縮在冷硬的木椅子上,將自己蜷到最小,最緊。


    最後隻剩下自己給自己取暖。


    忽然手上一暖,還未抬頭便被牽入一個熟悉溫暖的懷抱,他撫順她蜷曲的雙腿,將她打橫抱起,向床邊走去,沙啞的嗓音因繞在她耳邊,“你一晚上沒睡,先休息一下吧,一會還要趕路。出發的時候我叫你。”


    “我不睡。”莫寒搖搖頭,“睡覺浪費時間,可以挪到馬車上再睡。”


    完顏煦皺眉,駁道:“這是什麽話?那一天的飯可以挪到一餐吃完?歪道理不少,看你那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還不好好睡覺,真真不讓人省心!”


    “我不,我就不睡。我想吃包子,巷口趙大叔的包子肯定出爐了,我得早些去排隊,晚了就買不著了。”她從床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就要出門,卻又被完顏煦拉了迴來。


    “你躺著,我去替你買。”


    “你去?那可是要排長隊的,依你的脾氣非得把人攤子給砸了。”


    “我怎麽就————”即將出口的話語被強行卡住,完顏煦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不再出聲,麵色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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