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這就不記得自己家男人了?”他朝她招招手,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她沉默下意識地往後退,低著頭,劉海遮住眼,隱藏了複雜難言的心緒,“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飯。”


    她開門,迫切地想要逃出去,足下方跨過門檻,便被人狠狠拖了迴來,背脊撞在冰冷堅硬的牆壁上,凸出的蝴蝶骨上傳來尖銳的痛感。


    完顏煦兩手抓著她的肩膀,將她禁錮在自己與牆壁之間,無處逃匿,卻睹見她依舊淡漠的眼,憤怒著竟控製不住力道,幾乎要在此刻將她捏碎。


    她疼得皺眉,終於抬眼,正視眼前發怒的男人。


    “你知道,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抓不住自己的女人,是多大的恥辱?”猩紅的眼將她牢牢鎖住,他弓下背,額頭觸著她的前額,說話間灼熱的氣息縈繞在她唇邊,是曖昧更是難堪。


    “權當我死了,豈不更好?”她看著他,唇角勾起嘲弄的笑。


    背上和兩肩巨大的疼痛感讓人愈發清醒,她需要一把快刀,幹淨利落地將一切斬斷。


    長痛不如短痛,不是麽?


    完顏煦大怒,一拳砸在她耳側的牆上,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吼聲。“有時候我真相把你的心剖開來看看,裏麵究竟裝了些什麽!”


    “沒有用的。”她搖頭,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愈加深沉的布帛上,是漸漸溢出的血,暈開在玄色錦緞上,好似一朵緩緩盛開的薔薇,荊棘滿身,又嬌艷無比,但卻是她最討厭的顏色,“完顏煦,我沒有心。所以,無論你對我多好,都沒有用。”


    “先前的曲意逢迎隻是為了讓兩國歇戰,也讓自己的處境好一些罷了。我不愛你,甚至……甚至是討厭你,這場婚姻最初始於你的報複,始於我國的妥協,始於我被遺棄的悲哀,始於韓楚風的離去,更始於祁洗玉的死,註定,不會有好結果……”


    不要在乎我,因為我,終究要走。


    “嗬嗬……”他送開手,卻在下一刻把她擁進懷裏,止不住地苦笑道,“原來,你對我連恨都不是……”


    埋首在他胸前,她壓抑著淚水,幾乎要把下唇咬破,卻始終止不住滿溢的悲傷。


    隻是,他看不見。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再沒有悉悉索索的聲響。


    昏黃的燈光顯得更加孤寂,寒風從門fèng竄進屋內,將燭光搖曳。


    “我不會放手。絕不。”


    她點頭,複又微笑,瞭然於胸,“我知道。我會跟你迴去。”


    完顏煦訝異,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捧著她的臉,認真地說:“好,我們明天就走。”


    莫寒看了看他手臂上猩紅的顏色,終是沒有開口,安然從他懷中退出,走到桌邊盛一杯半涼的茶給他,垂目應聲:“隨你。”


    夜很靜,風帶過垂死的葉,葬入遠方泥土。


    她收拾好茶具,將燭火挑亮,平靜地看著伏在桌上深睡的男人。


    岑謬崖的迷藥,果然厲害。


    “庚深露重,尊駕在外偷聽不覺得冷嗎?”


    花格窗子被撐開,陸非然輕盈一躍,便跳進屋內。


    “你怎麽知道我在外頭?”他在完顏煦對麵的圓凳上落座,拿起茶杯聞了聞,好奇道,“這什麽?岑老大夫給你的獨門秘藥?”


    她無奈,奪過陸非然在手中轉來轉去的杯子,有些不耐。


    她要怎麽跟他說,一切隻是她的直覺,他在與不在,她都有感覺。


    “你動手了?”她從衣櫃裏取出一件厚實的披風,本想給完顏煦披上,但卻在半空中頓住,掛在自己手臂上。


    “是。”陸非然點頭,毫不避諱地承認。“這兩天跑去江陵,在那裏動的手。”


    “那麽……”


    不知何事,那茶杯又迴到了陸非然手裏,他專心致誌地觀察著杯身上細緻的青釉花紋,漫不經心地問道:“他死了,你會難過嗎?”


    她微微頷首,肯定道:“會。”


    “所以嘍,我最後一劍收住了,隻在他手臂上蹭破點皮而已。這樣不難過了吧?”


    “就這樣?”她拔高了音調,不置信地說,“這個理由太牽強,換一個旁的會更可信。”


    “可事實就是這樣。呆呆,你可不可以不要凡事都想得那麽複雜?簡單點,人也會輕鬆些。”他起身,將莫寒手中的披風攏在她肩上,係好帶子,淡笑道,“外頭冷,早去早迴啊呆呆。”


    莫寒略微有些吃驚,但隨即便沉下臉來,悶聲質問道:“你知道我要去哪?你們,好似還有什麽約定,是嗎?”


    “哎,我說你……算了,我沒話說,呆呆,我可真服了你了。”他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拍拍她緊繃的麵頰說道,“呆呆,你難道真的連我都要懷疑?這世上,當真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我隻是了解你,如此而已,沒有算計,從來沒有。”


    “幫你做了那麽多家務,你好歹也要試著相信一下我,作為迴報吧!”


    “對不起。”


    “莫寒。”他聲音低沉,輕輕喚她。


    “什麽?”


    “你方才說要走,是真的嗎?”


    她攏了攏披風,轉身往外走去。“你在外麵不是聽得清清楚楚麽?”


    “我以為,蘇州很好。”


    “我隻是來蘇州玩玩而已,興致一過,自然是要迴去的。我還是喜歡榮華富貴,奢侈享樂的生活……”


    陸非然緩步上前,斜靠在門邊,沉沉地看著她,淡淡開口道:“不要跟我說這些,你知道,我是不會信的。”


    她垂下眼瞼,不去看他琥珀色的澄亮眼眸,“那麽,我無話可說。”


    “至少,告訴我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堵在門口,不讓分毫。


    她默然。


    “還是無話可說?”一絲傷痛從琥珀色的眸中閃過,他隨即又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擺擺手嘆道,“我逼你做什麽?早去早迴,興許還能趕上王大娘今早的第一籠包子。”


    她提步上前,側身而過的瞬間,錯過他不舍的眼神。


    “陸非然,你還記得自己欠我的債吧?”


    他靠在門上,饒有興致地挑眉答道:“是又怎樣?”


    “那麽,在我迴來之前,你不許動他。”


    “這不算還債,我本就是要放過他。”


    “你我……各自珍重吧。”


    月上中天,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望著她匆匆離去的纖細背影,他勾唇,自嘲地笑,你始終還是不肯相信我。


    深夜的蘇州是靜絕的,宛如一個千年處子,在無垠的蒼穹之下,看著過往的時光和人生,看著天末裏幾片凋落的繁華,傾聽著水光天影裏吱吱呀呀的棹歌。


    原點


    一如她所想,沈喬生坐在衙門內堂中,點一盞孤燈,品一杯溫熱的太平猴魁,霧氣模糊了他清朗的麵容,朦朧中隱現著滄桑的笑容。


    很多很多年前,曾經雲淡風輕的日子,曾經謙和如玉的男子已隨時光遠去。宦海沉浮中丟失了啟明星,沒有方向,沒有夢想。


    攤開掌心才知道,原來歲月的痕跡不止寫在臉上。


    原來一切真如她所說,人沒有了夢想,便跟鹹魚一般無二。


    到最後,活著便隻是為了活著而已。


    他低頭,輕抿一口喝了多年的太平猴魁,突然覺得太苦,苦不堪言。


    苦得皺眉,他抬眼便看到她一襲深紫色貂裘推門而入,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禮節性的笑容,朝他略微一點頭,輕聲喚道:“表哥。”


    沈喬生頷首,伸手招唿她坐在自己對麵,放下茶杯,含笑相對。“夜深了,阿九還未歇息?”


    看著他的笑,她心下木然,不願多做拖延,坦然問道:“皇上應該早到了吧,我要見他,勞煩表哥引路。”


    窗外一聲白頭翁的啼鳴,滄桑凜冽,帶出冬日應有的蕭索貧瘠,牽扯得人心一下一下抽痛。


    他笑,依舊一副溫溫的樣子,但心底卻不若表麵這般雲淡風輕,“怎麽越發急躁了呢,這些年在燕京,性子竟一點兒沒變。”


    “我變了。老了。可今日看來,表哥似乎比我老得更快些。”


    “人老了,便會時常迴想過去。”他輕嘆,複又沉聲道,“皇上,果真是好皇上。阿九,還是你贏,當年你我各自為政,我從來信心滿滿,料想即使是敗,也不至於到今日這般,但如今方知,任你位極人臣,卻始終隻是奴才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掙紮多年,都是徒然,隻能遠遠待在蘇州,眼睜睜看著皇上將沈家近百年根基統統打散,我,沈家長子嫡孫,又能如何?”


    “如此,也好。你有一個好弟弟,百姓亦有一位好皇上。這結局,當真是好。”


    燭火漸漸暗下去,映出他蒼白孤寂的側臉,半明半魅之間,看不清濃鬱的無奈與掙紮。


    微涼的指尖輕輕觸及放在桌上攥得死緊的拳頭,卻猛然收手,她怔了怔,半晌無言,不知如何安慰,隻有心上隱隱的痛感為他悲泣。


    “帶我見他。造就了這麽一場好戲,他怎麽可能不親自來觀戰?”


    沈喬生一窒,是疼痛,也是欣慰。


    她終於可以冷然地看待了麽?如此,甚好。


    起碼不會再猶豫,不會在為他這樣不相關的人而受傷。


    沈家自己的孽障便該由自己來背,他又何苦,用彼此間最後一點情分來逼她,他傷她還不夠麽?竟要在她最困難的時刻利用她的不忍,利用她對自己曾經有過的愛戀為沈家謀最後一條出路。


    此刻方知,自己如此卑鄙,當年是他先放棄,是他將她遺落在皇家獵場,是他獨留她一人麵對兇殘可怕的女真人,而現在,他又有什麽立場去求她,甚至是利用她。


    假情假意,虛與委蛇,在官場上運用自如的手法,竟也要用來對付她。


    沈喬生起身,不再多言,隻道:“你跟我來。”便在前方引路,步履匆匆。


    我們都變了。


    夜雨沾濕了繡鞋,風中淋漓著江南的哀思。他走得太快,她幾乎無法跟上他的步伐。


    他停在後院簡陋的廂房門前,側身讓了讓,迴頭道:“就是這裏。進去罷。”


    莫寒點頭致謝,上前去,頓了頓,深深吸氣方才抬手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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