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卻是十足的好吃懶做,雖不見得嗜吃如命,但也著實不願放過那傳說中的美味佳肴,便也不顧身上的傷,抬腿便沖了過去,扯著陸非然的袖子,可憐兮兮地說:“多帶一個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是沒什麽大不了的,最多再把劍架到他脖子上。”說著揚了揚手中的劍,那腐鏽的劍鞘便與劍身相互敲擊,發出乒桌球乓一陣亂響,好不寒酸。


    莫寒心下明了,忙不迭點頭,“是是是,小弟定然傾盡全力,為陸兄之劍做出驚世篇章。”


    還是在街上瞎逛,隻不過這次換了莫寒跟在陸非然身後。


    忽地長鞭劃破安逸的空氣,甩出令人驚異的殘酷鞭響,陸非然略微提了提劍身,眯著眼繼續向前走著,恍若未聞。


    但莫寒卻被驚得愣在原地,看著道路被清空,看著一群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犯人從城門一路驅趕進城,看著路邊百姓朝他們吐痰丟雜物,看著一張張相識已久的臉越發清晰。


    咒罵聲不絕於耳,哭泣聲不絕於耳,求饒聲不絕於耳。


    傳說,於千萬人中,你總能輕易地找到他,山長水遠,一眼即可。


    朝夕相處的日子近在眼前,似乎還有你暢快的笑聲,她那一句俏皮的花蝴蝶,惹出你喋喋不休的一大堆抱怨,還記得你紫色衣衫,富貴又榮華。


    此間少年,風度翩翩。


    但此刻相見,卻為何塵滿麵,鬢如霜。


    她目光呆滯,癡癡上前一步。


    淩亂的頭發如稻糙般散落在肩上,青色鬍渣在憔悴的麵龐上瘋長,一身破舊不堪的囚犯衣,早已風不清顏色,滿是髒汙。


    肩上沉重的枷鎖,赤裸雙足上沉甸甸的鐐銬,一分一分,一分更多一分拖緩他艱難邁開的步伐,每一步,都是煎熬,他痛得麻木,在長鞭的唿嘯中一次次倒下,卻又一次次站起來,曾經潤澤的唇瓣被咬得變了顏色,蒼白了,紫了,黑了,發烏了,他將嘴唇抿成此生最剛毅的線條,上前,小心扶住搖搖晃晃的六旬老父,無時無刻不是帶笑的眼眸此刻卻深沉得怕人。


    她記得,他是世上最喜潔的人,每一縷頭發都要梳得一絲不苟,每一根鬍子都要剃得幹幹淨淨,有了褶皺的衣服絕對不穿出門;她記得,他是世上最真性情的人,可以笑得無拘無束,也可以哭得像個孩子,吃喝玩樂,卻又悲天憫人;她記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依舊一雙桃花眼卻不再有上揚的神采,目光觸到她的瞬間,從驚異中猛然抽身,狠狠地低下頭,裝作不見,寧願不見。


    一場舊夢驚覺,她驚叫著猛地往上沖,不管不顧,帶著不顧一切的壯烈與苦痛,卻在半路被人拖迴,一把摁在懷裏,掙脫不了,她便尖叫,叫得看熱鬧的人群將好奇的目光轉向他們二人,叫得領頭揚著鞭子的獄卒對她頻頻側目。


    陸非然騰出拿劍的手捂住她的嘴,似乎對獄卒說了些什麽,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便都興趣缺缺地轉向遊行示眾的人犯,興致來了,便隨便拾起些什麽,向那老弱婦孺投擲,他們越痛苦,圍觀的百姓便越興奮。


    這個懷抱有她不熟悉的味道,她想逃,她想跑過去拉著柳錫侜的手就跑,逃離喧譁的人群,逃迴汴梁,逃迴豐樂樓,逃迴以前言笑晏晏的日子。


    但她不能動,隻能被死死按在一個陌生的懷抱裏,眼睜睜看著他們越走越遠,眼睜睜看著柳家才七歲的小兒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卻又倔強著爬起來,連哭聲都不曾有。


    刺耳的尖叫聲漸漸演變成野獸將死前的低啞嘶吼,她吼得沒了力氣,眼淚卻在此刻嘩啦啦傾瀉而下,在蒼白的臉上橫行無忌,肆意著壓抑許久的悲傷。


    柳錫侜佝僂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視野中,丟了閥門的眼淚卻沒有絲毫停歇,她不停地不停的哭泣,在恢複了人來人往的大街,在陸非然的胸膛上,狂亂地,撕心裂肺地哭泣,直至沙啞了嗓音,直至幹涸了淚腺,直至往來人群再無興趣多看她一眼。


    從始至終都有人輕輕拍著她的背,如此,她才不至於哭得背過氣去,他說,“都走了。”她張開嘴,仍止不住抽泣,卻狠狠地咬下去,用盡身體裏殘餘的力氣,咬得自己的牙齒都開始痛,她放開,滿口血腥,酸澀的奇怪味道。


    修長的手橫在眼前,滿是狼藉。


    能夠舞出無數劍花的手腕上留著她的唾液和刺目的血,兩排深可見骨的牙印整齊列隊,不斷外滲的是他的血,蜿蜒了整個手腕,縱橫交錯,肆無忌憚地叫囂著,噴湧著。


    他低頭,卻不是看自己帶傷的手,輕輕拂過她緊鎖的眉間,看著她猩紅著雙眼,仿佛憤怒的小獸,露出尚未長齊的獠牙,戒備地瞪著他。


    他嘆息,修長的手指滑過她耳際,“你要劫獄,也得等晚上吧。”----------------------八月未央,新月如勾。


    不出半個時辰,陸非然已馱著昏迷的柳錫侜迴到了永昌客棧,莫寒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反倒是擋了他的道。


    “你怎麽把他給弄暈了?”側身落座在床沿上,她看著柳錫侜憔悴不堪的臉,盡量放低了聲音問道。


    把劍往桌上一扔,陸非然曲指敲擊桌麵,示意莫寒倒茶。


    而莫寒卻是難得的溫順,安靜地倒了茶遞到他手中,他一杯杯牛飲,她便一杯杯盛茶,直到陸非然再也灌不下去,方才開口說道:“不打暈他,怎麽弄出來?他壓根就不想逃跑。”莫寒心下一沉,不再答話,隻濕了手帕,蹲坐在床邊,慎而又慎地擦拭著柳錫侜沉睡的麵龐,輕易地擦去泥濘和汙垢,卻不敢觸碰那些醜陋的疤痕。


    印在他身上的傷痕,是烙在她心底的痛,日夜折磨,疼痛無法言喻。


    蠟燭燃了一半,火光漸漸飄搖起來。


    她已然如此癡癡呆呆地坐了兩個多時辰,不說話,不理人,紋絲不動,讓人忍不住要上前去一探她的鼻息,藉以確定她是否尚在人間。


    忽地,她迴頭,扯了扯陸非然的袖子,眨巴著眼,傻傻地卻又異常認真地問:“他……是不是死了?死了?也是在夜裏,倒下去,就再沒有醒過來……不是的,他應該還有話要對我說才對……你給他喝酒了對不對……”“噓————”陸非然伸出食指,輕點在她顫抖的唇上,“別說話,會吵到他。”


    果然是被魘住了,她吶吶點頭,聽話閉嘴,複又迴到床邊,入定般瞧著床上形容枯槁的人,眼中已然滿是淚光。


    “唔————”床上的人發出細碎的呻吟,於莫寒卻如平地驚雷般,她霍然起身,冰涼的手指撫上他額頭,萬分小心地喚道:“柳二哥,柳二哥……”“阿九……”“是,是我。”仿佛得了召喚,她一抹眼淚,連忙上前扶住柳錫侜艱難撐起的上身,用力點頭道,“是我,柳二哥。”“你……”柳錫侜看看立於一旁獵鷹般銳利的男人,又轉到莫寒悲喜交加的臉上,恍然驚醒,也不顧疲憊勞累的身體,掀開被子便下床往門口衝去,卻也經不住這番大動作,自己對著地板倒下去。


    莫寒連忙伸手去撈,無奈力氣不夠,隻得隨著柳錫侜的身子一同滾落在地。


    抬頭看,那陸非然仍舊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讓人看了窩火。


    正忙著將柳錫侜扶到床上去,肩上突然一輕,耳邊傳來他細微的嘆息聲,除了陸非然,再無其他人。


    “不行,我得迴去。”柳錫侜掙紮著再次起身,陸非然撒手不管,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拖不住執意要走的柳錫侜。


    “柳二哥,不要再迴去了,我怎麽能……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那些苦……”她嚶嚶乞求,柳錫侜卻狠狠別過頭去,不看她滿是淚痕的臉。


    “留下來?嗬嗬,留下來做什麽?是背棄柳家滿門,苟且偷生,還是留著這條命來日去找你那皇上弟弟報仇雪恨?你說呢?啊?”“我……我不知道。”她被震在原地,疼痛如潮汐般拍打著脆弱的心髒,透進四肢百骸,她伸出手在空氣中揮舞,想抓住些什麽,卻換來深深的無力感。


    柳錫侜轉過身來,眼中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他的一聲嘆息,如利爪般生生撕扯著她的心,撕扯著殘破不堪的意誌。


    “阿九,你知道的,你柳二哥這輩子都沒做過幾件讓老爺子寬心的事,家中一切事務都有大哥扛著,往來商務多半不必我插手,除了花錢,我什麽都不會……現在……到底我柳錫侜也是個頭頂天腳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我若在此時此刻舍家人不顧,自己跑了,跟畜生似的活著,我他媽我還是個人嗎?阿九,就算柳二哥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疼痛


    柳錫侜轉過身來,眼中布滿了猩紅的血絲,他的一聲嘆息,如利爪般生生撕扯著她的心,撕扯著殘破不堪的意誌。


    “阿九,你知道的,你柳二哥這輩子都沒做過幾件讓老爺子寬心的事,家中一切事務都有大哥扛著,往來商務多半不必我插手,除了花錢,我什麽都不會……現在……到底我柳錫侜也是個頭頂天腳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我若在此時此刻舍家人不顧,自己跑了,跟畜生似的活著,我他媽我還是個人嗎?阿九,就算柳二哥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時間仿佛停滯,沉悶的空氣中漂浮著眼淚的味道,悄無聲息地隱忍著。


    “那……對了,帶錢,要帶錢,帶錢去打點,會好點兒。”她轉身,翻箱倒櫃地瘋狂地找著,從包袱裏抽出一疊厚厚的銀票,一把塞進柳錫侜懷裏,“我有錢的,還有……還有首飾……”她又開始在自己身上搜尋著,無奈現在穿著男裝,並無過多首飾,她急得跺腳,狠狠抓著自己的頭發,幾乎就要將那一頭絲緞般的頭發統統扯斷,卻仍舊中邪般絮絮地念道:“我有的啊,我記得我有的,那個很值錢的翡翠鳳發釵呢?是柳二哥送我的,怎麽沒了?怎麽沒了……”


    “在我這,我幫你收著了。”握住她不知所措的手,陸非然的聲音低啞動聽,輕輕平複她焦躁的心緒。


    柳錫侜上前來,滿是憐惜地摟住她顫抖的身軀,“皇上,是要做大事的,做大事,總要有人犧牲,沒事的,沒事,真的沒什麽,你柳二哥放浪了二十多年,今日,也總算是能為國捐軀了,挺好,真挺好的,嗬嗬……”笑到一半,便隻剩哽咽之聲。


    “走了。”他想把手中的銀票塞迴給她,卻被陸非然攔了迴去,“先拿著,出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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